慕楚看着眼前的场景,神色沉着而悲悯。
古盈秋将落洞描绘的那般轻描淡写,可他知道那不过是安慰自己的话。此后这个美不胜收的女子便要被蛊神带走,在无数大大小小的神秘洞穴中挑选一个,与世隔绝地过着守活寡的日子,直到下一轮的祭鼓节,又一个美丽的女子要重复着同样的命运。可那些落洞的女孩子十有八九必死无疑,偶尔也有能活着回来的,也会变成痴颠,仿佛精神已被蛊神诱惑带走。
她们一生的幸福与人生,都在被选为落洞女的那一刻终止了。
此时,那个落洞女已经被安置在了祭坛之下,身体被摆成了一个最羞耻的姿势,有巫民的男子在她的身边打着圈,口中振振有词地吟唱着他们听不懂的祭祀曲调,粗糙的手掌抚摸着落洞女娇嫩的肌肤。
伴随着那样古老而有节奏的歌谣,广场上黑压压的巫民们如潮水般涌动了起来。他们有节奏地拍着手,一下下踩着地面,声音沉闷而整齐,仿佛可以穿透整个幽冥之森。
歌声结束,几个强壮的汉子将落洞女举了起来,围绕着祭坛缓缓地旋转一圈。分散站立的侍女们在她靠近时,便将捧着的银碗里的牛血泼洒在落洞女的身上。每一次,人群都会爆发出一阵欢呼,渐渐地将整个祭祀的氛围推上**。
慕楚觉得心尖上传来了一丝疼痛,他不自主地攥紧了拳头。这一攥他却猛地发现,身侧的那个小姑娘不知何时已经失去了踪影,如鬼魅一般来无影去无踪。
他猛地回头,发现连古盈秋也不见了。
他意识到不对,想要拉开慕容烟离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轻笑声从前方传来,清脆跳跃,宛如银铃。虽然周围人声鼎沸,这声音还是落入了慕楚的心里,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明白这一场是是非非,他们终究还是卷了进来。
正中央的祭坛上突然多出来的一个浅粉搭肩筒裙的娇俏小姑娘并没有引起巫民们的警觉,他们甚至以为这是祭祀仪式的一部分,笑声和欢呼声越**荡。却没有人注意到小姑娘那娇媚诱惑的眼底,那抹刻骨的冰冷与仇恨。
只除了慕楚。
“大家小心!!!”他大喊,却发现眼前的这群巫民根本听不懂中州话。他们只是诧异于慕楚为何要发出如此大声的叫喊,看向他的目光里带着被打扰的不悦与愤怒。
祭坛上的小姑娘也看向了慕楚,唇边的笑容甜的快要腻死人,紧盯着他的眸子却饱含挑衅,像是在嘲笑他的无可奈何。
她摆了个妖娆的姿势,随意地踢了踢她笔直修长的小腿,脚腕上的银铃叮铃叮铃地响了三声,不多不少。
底下的巫民们拍手大声叫好,慕楚却突然醒悟了过来,那小姑娘脚腕上的铃铛,从未如此清晰地响过!
她在召唤蛇!
随着铃声的响起,那祭坛不知被什么力量顶开了,从其中突然冒出了千千万万条蛇!祭坛像是一**的蛇井,黑白相间的蟒蛇、翠绿色的毒蛇源源不断地从祭坛里冒出来,那蛇比那晚他们见过的还要多、还要快,疯狂地吞噬着眼前所见的一切活物,那些巫民们根本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有些便被蟒蛇咬掉了半截身子,更多的则是被那些毒蛇咬中,一时间惨叫声、嚎啕声不绝于耳,片刻前还其乐融融场面香艳的祭祀盛典竟于片刻间就变成了蛇的海洋。
那些蛇像是来自地狱的幽冥,所过之处,将一切生命都吞噬。
一片惨呼叫喊声中,只有那个小姑娘在放声大笑,她是真的开心,笑声肆意而猖狂,直插肺腑。
慕楚一手护着慕容烟,一手执着无名刀挥砍着扑来的长蛇,边走边退,已经无暇他及。那个让他唏嘘同情的落洞女,早已找不到踪影,那样别致的美丽,此刻怕是已经葬身蛇腹之中。
死亡和等待死亡,实在不知道哪一种命运更加的悲哀啊。
祭坛上的小姑娘收敛了笑容,她此刻站在一条巨蟒的蛇头之上,那巨蟒大的匪夷所思,周围的那些蟒蛇同它比起来细小的像是刚出生。慕楚毫不怀疑,倘若这条巨蟒张开血盆大口,怕是能吞下方才那一整头牛。
那巨蟒托着小姑娘缓缓来到了祭坛边一幢毫不起眼的竹楼面前。
慕楚这才注意到了广场边那些高大巍峨的竹楼的阴影下,竟然还有那样玲珑袖珍的一座小屋。那小屋笼罩在月光照耀不到的阴影里,没有窗户,没有门,黑漆漆地一片死寂。里面没有传出过任何灯光和声音,慕楚没怀疑过那里也能住人。
可此刻那小姑娘却对着那个小黑屋大喊:“蛊司,快出来看看吧!你的百蛊峒就要完啦!”
她的喊话里满含复仇成功后的快意,那娇媚的容颜此刻如同毒蛇一般狰狞。可那间小黑屋里却没有传来任何回答,静悄悄地,似乎根本没人。
“蛊司!你再不现身,我就要将你的巫民统统都吃光!”小姑娘指挥着巨蟒,凑的离小黑屋更近。
依旧无人回应。
小姑娘冷笑一声:“哼!我还当这百蛊峒的蛊司有多么的厉害呢,却没想到只是个懦妇!等你的子民都没了,便要轮到你!最擅制蛊又如何?还不是一辈子只能躲在这不见天日的小黑屋里!”
小黑屋前却突然吹起了一阵冷风,那风阴毒刮骨,在竹楼的间隙里发出尖啸,像是一阵悠长的叹息。
小姑娘忽然紧张起来,如临大敌地左顾右盼着,不再虚张声势地放着狠话。
“蛊司,有本事就出来!不要装神弄鬼!”
应着她的叫唤,小黑屋的后面转出来了一个带着面具的女子,慕楚向这边瞥了一眼,立即认出了那竟是白天举着火把将他们引入百蛊峒的娇小女人!
“怎么是你?”小姑娘显然也感到有些意外,她厉声呵斥:“蛊司她人呢?”
“蛊司让我转告你,倘若你现在收手,她可以饶你一命,你便代替今日的那个祭品,前去落洞。”一身浅黄的女子垂手转述着,语调平静如水,仿佛眼前血沫横飞不停被蛇群夺命的族人和她没有分毫关系。
“哈哈哈!哈哈哈!”小姑娘像是听到了什么好听的笑话一般笑弯了腰:“饶过我?当初我是怎样跪在她面前求饶的?她饶过我了吗?”笑着笑着,她的笑容化为了一把利刃,语气狠毒:“蛊司她是不是还在做梦呢?我等了整整十三年,十三年来我无时无刻不盼着这一天!叫她睁大那双瞎眼看看如今你们的处境,只要我再一声令下,整个百蛊峒就会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地消失!现在我就要她同样跪在我面前,舔我的脚!!!”
黄衫女子却丝毫波澜未起:“你是不愿意落洞了?”
“落洞?哈哈!落洞!十三年前,你们不是已经将我赶到那些阴森冰冷的洞里面了吗?我被你们当作牲畜一样践踏,当作祭品一般宰割!可有人管过我的死活?”
小姑娘笑着笑着,语气再次变得狠厉:“你们都得死!都得死……”
“会死的,只有你。”黄衫女子甚至没有抬头看她一眼,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动了几个关节。
这样不起眼的动作,落在小姑娘的眼里,却让她勃然变了脸色。
“你在做什――”她仿佛有预感地回头看去,话音就那样生生地卡在了喉间。她惊恐地发现她的蛇竟然行动的越来越缓慢,身躯越来越沉重,最可怕的是,它们的颜色正在渐渐变得暗淡、灰白,越来越像……一块石头。
“石头蛊!”她失声喊了出来。伴随着她的叫声,冲在最前面的一条蟒蛇已经被石头蛊夺去了全部的生命力,高昂的蛇头失去了支撑,连带着半截蛇身沉重地砸向了地面,那已经僵硬石化的身躯发出了嘭地一声闷响,四散着碎裂成了无数块。紧接着,嘭嘭嘭的声音接二连三地响起,石块迸溅的声响不绝于耳。
小姑娘呆呆地目睹着她的蛇竞相化为了死物,像是难以置信自己突然间的失败。所有复仇的希望,翻身的资本,统统在一瞬之间变为了梦幻泡影。
她缓缓地转过头来,泪珠尚且挂在唇边,有些不可思议地喃喃:“怎么会这样……”
“百蛊峒外都有层层的蛊术屏障,没有我的牵引你的蛇根本进不来。你很聪明,找到了祭坛连通的那一处水源,将你的蛇都召唤去了那里待命。而后设法破去了祭坛上的蛊术限制,将它们放了进来。”
“我明明计划的天衣无缝……她又是怎么知道的……”小姑娘不住地摇着头,满是失败后的不甘心。
“你已经离开的太久了,久到失去了对蛊司和蛊神的敬畏之心。你大概忘了,蛊司一直在默默地注视着这片森林,没有什么能逃过她的眼睛。”黄衫女子说着便又有动手的意图。
“我知道了!是那帮中州人!出卖了我!”小姑娘像是突然想明白了,她目光怨毒地扫视过侥幸活命的巫民,可是每一个人都带着银制的面具,她找不到想找的人。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里,身材高挑的男子将一个娇小的女子紧紧地护在怀里,那拥抱在一起的两个身影兀地就刺痛了她的双眼。
巨蟒托着她来到了他们的身边,小姑娘定定地凝视着慕楚,犹挂泪痕的面庞上突然展开了如花笑靥:
“你一直问我是谁。现在我告诉你,你要不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