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榆学不会礼贤下士,但礼节还是懂得,赶回归化就去驿馆拜见吴牲――故人老矣,十几年前在黄河边见过的翩翩书生已鬓生华发,少了许多书卷气,却更显得睿智,瘦高的身体如玉树临风一般,李榆心里一热,走过去恭恭敬敬施礼。
“汉民有爵位,不必行礼,好多年没见,老夫正想和你谈谈。”吴牲拉起李榆,招呼云荣一同进了正堂,坐下后笑着说,“山西有两件事让我想不到,第一大同的官好当,上下都讲实话,我在内阁时最头疼搞不清公文中哪句是实话,哪句是假话,经常不知所措,第二留辫子的满人居然敢满街乱窜,生意人也大大方方做他们的买卖,如果在京师,百姓肯定发疯把满人当街打死,连做满人生意的店铺也得砸了。汉民治理有方啊,官风正、民风正,都有一股子不怕邪的傲气,难怪大同有今天的成就。”
“大人过奖了,您还记得当年教我种棉的事吗?棉花都种死了,还白花二百多两银子,这笔钱该大人赔。”李榆笑着打趣。
“不赔,最终还是种成了,你才该给我分红,”吴牲也笑了,抿了一口茶淡淡说道,“汉民,你教会边外夷人种粮、种棉、冶铁,甚至制作火药、打造铳炮,想过后果吗?我之长处彼已尽知,而彼之骑射我所不能,将来以何制夷?”
李榆楞了一下,摇摇头答道:“末将这些年也读了些书,以为诸夏之国力胜四夷百倍不止,不自乱则外寇不足虑,与其搞华夷之争,不如涤清吏治、改善民生,民心如铁自会国泰民安。”
云荣补充道:“边外苦寒,人口极少,生存才最要紧,边外人有粮有棉有铁器就能改善生活,逐步走向开化,战乱随之减少,这是好事啊!”
吴牲不吭气了,过了一会儿又问道:“三百年一循环,大明似乎气数已尽,汉民可有意入主中原?”
“没兴趣,我不离开归化,中原给我也不要。”李榆毫不犹豫答道,这是实话,没有了草原、猎场简直是要他命。
“恐怕由不得你,”吴牲摇摇头,冷笑一声盯着李榆说道,“你以制衡之策治理丰州,以为至少三只脚落地才能稳定,丰州太弱不能自保,你就引入辽东满人和关内流民,但流民大量涌入把你吓住了,又跑去漠北、西域拉人。你越怕内部动乱,就越要拉人,像滚雪球一样,丰州越滚越庞大,而越庞大就越容易失控,所以你还要继续拉人,比如清国人,你肯定在打他们的主意,我没说错吧?不过你很厉害,每走一步都能解决民生,所以至今没有落入泥潭爬不出来。”
李榆被说中要害,脸一下子白了,全怪读书少没学问,脑子摆脱不了乌拉山那一套,库鲁大叔说过,拿不准主意就让大伙坐在一起谈,只要不出现一家独大,不管对错都按吵出来的结果办。他也照猫画虎,把问题都摆上桌面,哪一方势力太大,就找出另一股势力制衡,然后让大家吵去吧,他又不是圣人,按着各方妥协的结果做就是了,丰州的政务历来如此荒唐,但反而绝路逢生、越加强大,李榆对此也很得意,但今天让吴牲戳穿了。
李榆想了片刻,起身向吴牲施礼道:“学生武夫也,愚钝无知,请大人赐教!”
“你做得很好呀,年纪不大就学会以制衡之术博采众长,可惜很多人却自以为是,”吴牲胸怀大志,一心想干番大事,亲民党那帮文人士绅只是他挤进丰州圈子的垫脚石,云荣连抛媚眼,顺势钻进自由党高层,不过获得这位总统青睐才最关键,他拍手站起来侃侃而谈,“当今天下,大明最强,然天地不和、君臣不和、官民不和、内外不和,败亡之相毕露,争天下者唯大同、东虏、流寇三强,东虏外强实弱,以小族临大国求自保而已,入关争霸只能等待天运,流寇乱天下有余而无力图治,虽一时猖狂也难逃覆灭,大同新政以民富而国富,以民强而国强,潜力无穷无尽,假以时日,一统天下者非大同莫属,汉民,天下久乱,苍生翘首以待大治,你不取天下,难道让与东虏、流贼?”
关内读书人动辄就说一统天下,可我只喜欢庄园、草原和猎场,对天下没兴趣――李榆心里想着,但不好意思说出口,犹豫了一会儿才答道:“大人,大同联邦太穷,解决温饱尚待时日,不瞒大人说,为了赚钱养活人口,我们与清国和流贼都做生意,能不打仗最好。”
李榆索性把与清国、流贼密谈的内容如实告知,双眼注视吴牲的反应,吴牲大喜过望:“李汉民,天降英才也,清人不懂治国,与大同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唯有入关以求壮大实力,但入了关也就进了你的口袋,他们回不去了,还把辽东也送到你手中,拿残破的北直隶做诱饵一举解决辽东后患,太值了!流贼能撕毁和议,东虏也一定会如此,你想不打他们都难。汉民,你最聪明的一点就是敌友模糊,与任何一边既是朋友又是对手,玩弄各方势力于股掌之间,尽取天下之大利。钱粮不必太担心,我琢磨过银钞,这才是大同的利器,我敢打赌银钞绝对所向披靡,通行天下遍取财物。”
吴牲谈到钱就兴奋,如今天下大乱、百业萧条,唯有大同稳如磐石、工商兴旺,吸引大量白银涌入,有白银就可以印钞,市面上有钱自然促进工商发展,国力也会随之增强,而国力越强大,归附的地盘、人口也就越多,反过来又增大对银钞的需求,所以大同最赚钱的生意是输出银钞,而不是骏马、生铁。
“大明到处闹钱荒,银钞最有信用,正好可以填补钱荒,银钞局不仅自己要发银钞,银钞行只要信用好,肯拿出白银做担保,也准他们发银钞,大胆一些,大同发展势头强劲,一两白银发五两银钞也不必怕,照样会被市面接受,以银钞收天下之财,所有温饱问题、军费问题都解决了。”吴牲最后说道。
李榆目瞪口呆,这家伙还是读书人吗,怎么赚钱比奸商还狠?云荣却在心里算账,银钞局的存银只有八百万两,壮着胆子发了三千万两银钞,而各银钞行手里却捏着三千多万两银子,这部分白银根本没利用起来,如果按吴牲说的办可以发行两亿银钞,那可就发大财了。
这个人官位高、名声响,不读死书,脑子活能做实务,重用此人可以拉住一大批关内士绅――李榆在心里对吴牲首肯,三人一直谈到黄昏掌灯,李榆简单吃了几口饭,请云荣多陪吴牲在丰州看看,然后告辞回家――归化的李府里还赖着四个清国来的家伙。
清国使者博洛、英俄尔岱、阿什达尔汉、马国柱七月下旬才到归化,据他们说,大清国也在搞改革,皇上整顿了旗务,诏令各旗选出民意代表组成满洲公议大会公举族长、商讨国事,为了最广泛代表八旗群众的利益,从官员到百姓,从主子到阿哈,以及满、汉、蒙、朝鲜各族都要有民意代表,人数也不能少,要有一千来个,代表必须符合热爱大清国、拥护爱新觉罗家领导、遵守大清国律法、从不给官府添乱等条件,时间紧、任务重,六月下旬才开完公议大会,代表们全票通过大清皇帝万世一系同时兼任满洲族长的决议,所以他们上路迟了――外务司知事常书对此大为恼怒,向清国使者指出,你们分明是借用老诸申公议决事的传统,妄想爱新觉罗家世代霸占满洲族长之位,大同满人绝不同意,也要开公议大会公举我们总统为满洲族长。鄂尔泰劝阻了常书,当着清国使者的面说,大同联邦实行同族异俗,不搞小圈子,大清皇帝吃饱了撑的,找来一大堆拍马屁的家伙盖萝卜章,那就随他去吧。
双方见面不愉快,随后的谈判吵得一塌糊涂,清国使者提出四点要求:第一、大同指使察哈尔人进了辽东,杀害三万清国人,必须低头认错,同时赔偿损失,另外,阿巴泰贝勒委托看管的钱财、牲畜也须一并交还;第二、清国同意出兵占领北直隶,但大同也须出兵协助,并且承担所有军费;第三、清国同意将旅顺海外的双岛租借给大同,租金就不收了,算两国合伙做海贸,清国占一半的股份;第四、李榆须认可满洲公议大会决议,接受大清国册封的晋亲王爵位,否则李榆和大同满人一律驱逐出族。
大同谈判代表陈奇瑜、常书、布颜图、额勒做了针锋相对的回应:首先,察哈尔人的行为是自作主张,与大同没有关系,其进入辽东是为了解救受压迫的同族,具有无可指责的正义性,相反清国大肆屠杀察哈尔人,使其部落被迫解散,更应该低头认错、赔偿损失,在分清责任之前,清国所存财物、牲畜暂不归还;其次,是否出兵北直隶是清国自己的事,大同只能保持中立,钱可以借给你们,但必须拿橡木偿还,这笔橡木借款只能用于改善民生;再次,双岛是袁崇焕杀毛文龙的地方,清国是在诅咒我国总统,我们绝不接受,租借地只能是旅顺全部,至于双方如何合伙另行议定;最后,满洲公议大会由于没有大同满人参加,所以决议无效,大清皇帝如果想册封我国总统为晋亲王,他也必须接受我国议事院授予的洪巴图鲁世勋。
双方吵了七八天,实在谈不下去,只好宣布休会,大同方面有耐心――大清皇帝虽然宣布中止双方贸易,但大同在清国境内的走私网已经形成,而新兴的海上走私更猖獗,辽东沿海随处可见大同的走私船,岸上也有人接应,生意比陆路有过之而不及,商人们还不愿意和清国官商打交道呢。
清国使者却等不及了,索性住到归化的李府耍赖,李榆还拿他们没办法――博洛是二妞的弟弟,那是小舅子,英俄尔岱是二妞的异母姐夫,那是连襟,阿什达尔汉更神气,苏泰是他的侄孙女,李榆也得叫声爷爷,马国柱倒是不沾亲带故,但马家是辽东大族,曾经出钱出人抵御金兵,后来明军实在烂泥扶不上墙才投靠金国,这种人在辽东汉人中影响巨大,谁都得敬重三分。
李榆到了家,鳌拜马上和乌泰、桂图跑去找遏必隆,这家伙最近当了玻璃厂的主事,每天忙得不亦乐乎,不过苦中有乐,经常能拿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显摆,很能吸引大家的好奇心。厢房里传来阵阵嬉笑声,李榆不用猜就知道在打麻雀牌,推开门进去一看,乌兰、巫浪哈、二妞、苏泰一桌,小舅子博洛、二姐夫英俄尔岱、大同驻清国通商大使王二顺、清国驻大同通商大使布赛一桌,马光远的老婆马大嫂、茅元仪的小妾杨婉、周遇吉的老婆刘娜仁、王朴的小妾王小六一桌,三桌人正玩得高兴,还有好几个人没资格上牌座,在旁边看热闹。
王二顺是李家的人,去清国当了几年通商大使,两国中止贸易,被人家赶回来,布赛也被大同驱逐,但商会急需懂满文的文案,找个借口又把他留下了。布赛大概想勾搭王小六,王小六去哪他去哪,那女人可是个人精,王朴死后王家人打算把她卖了,她听到风声就跑到归化打官司――丰州男多女少,法司为了狠刹娶妾歪风,规定女不论妻妾、子不论嫡庶均有权继承家产,王朴的财产大多在丰州,王小六的官司一打就赢,如今也是个小富婆,有空子就往李家钻。
李榆和厢房里的人打了个招呼,低头进了孩子们住的后院――老大李蒙去了武选学堂少年哨,老二李晋没人管,成天忙他的奇技淫巧,大同商人巴不得未来的总统是同类,纷纷出手相助,李晋不费力就把玻璃厂、热气球厂办起来,遏必隆成了他的得力助手,两人正在堂屋授课呢,鳌拜、乌泰、桂图和一帮年轻人挤在一起听得津津有味。还是老三李秦、老四李辽乖,老老实实呆在自己的房内读书,一阵悠扬的琴声传来,李榆知道这是宝贝女儿云雀在练琴,这架管风琴还是龙华民送的――这位主教被京师的瘟疫吓坏了,把汤若望扔在京师,自己跑到大同,声称大同教区太重要,他决定亲自主管,邓若水神父当然不干,坚决不肯交权,据说两人还向罗马教廷告状打官司。
家事、国事乱七八糟,看来自己真不是做大事的料,眼不见为净吧――李榆站在院子里听了一会琴声,又走到了别院,客房里亮着灯光,阿什达尔汉与马国柱正在聊天。
“额鲁,你来的正好,我们正说你呢,”阿什达尔汉看到李榆进来,笑着招呼他坐下,然后倚老卖老说道,“咱们是亲戚,听爷爷的话,让皇上一步,也好让我们回去交差。”
“大同实力越来越强,我们都看在眼里,皇上也得为大清国长远着想啊,明着说,搞公议大会确认族长的位子只属于大清皇帝,这也是为了防你,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你是皇上的义子,这回就低个头吧,反正也不吃亏。”清国都察院理事官马国柱也劝道。
“老马,我们不熟,但我知道你是做实事的人,与范文程、宁完我一伙满脑子想做大事、当大官的人不同,你应该劝劝皇上,想抓权就得先放权,不要玩虚的,找千把马屁精起哄,大清皇帝就真能万世一系?满人就真能认他的子孙是族长?反正我不信,谈判的事找我没用,两国协议须经议事院批准,你们最好去大同游说议事院。”李榆摆手答道。
阿什达尔汉想了想摇头说道:“额鲁,你说的不对,大清国必须皇权永固,大权不能放,一放则必乱,就比如这次整顿旗务,皇上诏令睿亲王、豫亲王互换旗主之位,你猜怎样,睿亲王当了正白旗旗主,豫亲王当了镶白旗旗主,可两旗的人马、部众原封不动,就把打的旗换了,皇上都使唤不动人,你还敢放权吗?”
“那是因为皇上算计人家,放权是分享权利,依我看,皇上如果想拆开这哥俩,不如拿出点好处,多尔衮、多铎肯定会扑上去,而且互不相让。”
“那可不行,他们什么都不缺,除非把皇位给他们。”阿什达尔汉与马国柱一起摇头。
“给皇位也行呀,这哥仨势力越来越大,你不给他们也会抢,等着瞧吧,皇上百年之后,大清国还有一场血光之灾。”
李榆淡淡一番话,阿什达尔汉、马国柱听了浑身一颤,低下头不吭气了。这时,莫日格进来低语几句,李榆点点头,向两位客人告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