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牟,天刚亮,西城守军发现远处跑来三四百人,看旗号是自己人,后面烟尘滚滚似乎有追兵,这帮人到了城下大呼小叫要求开城门,口音还是一口标准的陕北腔,闯军头目向下张望片刻,不由得乐起来。
“侯小闹,你娃不在虎牢关,着急跑这儿干甚?有婆姨追你?”
“鬼个婆姨,官军打过来了,我杀出条血路才逃到这儿,马老五,快开门,后面有追兵。”
“怪事,孙传庭胆小如鼠,还敢出潼关?”
“不是孙传庭的陕西兵,是大同来的山西兵,荥阳、郑州都丢了,马老五,你到底开不开门?你不讲交情,我要死也拖你一块上路。”
“怪事,山西兵也敢打我们!”马老五嘟嘟囔囔带人打开城门,拉住侯小闹想问几句,却瞧见一个壮年汉子背着手正对他笑,马老五一愣,小声问道,“这位大哥好面生,在哪位头领手下高就呀?”
“听口音你是米脂人吧,哪一年入的伙呀?哦,崇祯二年,老兄弟呀,大爷扫地王张一川,河曲三十六营大会有我一个,听说过吧?”
老贼头来了,河曲大会的时候,他是头领,我才是个打杂的,这家伙还没死呀——马老五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张一川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你娃别害怕,召集你的人听爷训话,还愣着干什么,想让爷杀人吗?”
中牟县城不大,不一会儿两千多闯军就在西城外集合,城墙上换成身穿青布军衣、头戴红缨毡帽的大同军。张一川下令闯军缴械,然后开始大放厥词:咱们榆林卫有的是英雄,且不说当今的大同联邦李总统,就是大同军里的扑天雕、混十万、蝎子块、混天星、射塌天还有我扫地王,哪个资历差,哪个本事小,我们都不敢称王,李瞎子算什么东西,才得意了几天就自封闯王,还放出“十八子主神器”的鬼话,结果年初就在开封被射瞎一只眼,活该,这就叫天谴,你们这些娃不识时务,将来肯定跟着他倒霉。
张一川骂够了,又放火烧了中牟城的几座城楼,把缴获的刀矛、棍棒也随手丢进火中,中午时分才大摇大摆而去,丢下马老五一伙人在原地傻乎乎发愣。
开封,闯军大营,李自成端坐中军帐内,身边坐着半闭双眼的副帅罗汝才,去年投靠闯军的宝丰县举人牛金星摇着纸扇坐在下手,军师宋献策一边擦汗,一边对歪歪扭扭站在帐内的义军头目讲解目前军情。
宋献策这回丢脸了,收集军情是他的差事,可直到中牟城楼被烧,才大致弄明白怎么回事,不过这也难怪他,闯军一直防范潼关的孙传庭,谁会料到大同军突然插一杠子,而且三五天就打到眼皮底下。
闯军还是了解一些山西的情况,甚至一度欢欣鼓舞——那个归化伯到底是蛮夷,敢和朝廷作对,却不学无术,裁撤官军,鼓捣团练,相当于自断手足,放任百姓、公议决事,必然会离散人心,不收田赋,保护私产,无异于放弃财源,这是乱世啊,谁能从老百姓身上榨出更多油水、谁就能称霸天下,这个北虏太蠢。牛金星有学问,告诉大家这叫无为而治,对老百姓肯定有好处,但我们闯营学不得,有个叫张士诚的傻瓜就这样干过,结果死在大明太祖手里,还害得自己的部属沦为贱籍,子子孙孙当婊子、倒马桶,那个北虏所为可以说是养肥自己等着挨宰,过个一两年,闯王就可以带大家去山西享福了。
不过,北虏肯定不想落个子子孙孙当婊子、倒马桶的命,人家主动打上门了,宋献策又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加大嗓门说道:“据细作来报,大同军虽然来势汹汹,连占洛阳、荥阳、郑州等地,但兵少将寡不过三四万而已,得中牟而不敢守便知其心怀畏惧,开封城下有我军三十万之众,且围城打援连战连捷,全军士气高昂,正当鼓足余勇将其歼灭,此股敌寇若灭,则河南、山西唾手可得矣!”
“军师说得对,如今丁启睿、杨文岳在汝宁苟延残喘,孙传庭在潼关龟缩不出,侯恂在怀庆坐以待毙,左良玉更是躲到襄阳,大同军区区数万人孤军冒进,正是吃掉他们的好机会,这一仗我们赢定了。”刘宗敏拍案吼道。
“灭大同军让我打先锋,哪有欺负到眼皮底下不还手的道理?”一只虎李过拍胸脯大叫。
闯营军官纷纷请战,喊打喊杀叫成一片,李自成满意地点点头,转脸向罗汝才问道:“罗老哥,你可是咱们义军的曹操,有甚好主意说说。”
“军师,你的细作可曾看到大同军的铁骑?”罗汝才睁开眼问道。
“看见了,有好几千啊,说不准上万,就在荥阳城外。”宋献策急忙答道。
“才几千铁骑,太少了吧!”罗汝才鼻子哼了一声,十多年前他和张献忠、马守应在阳城郭峪被李榆打得一败涂地,还赔上九条龙一帮土寇的命,那一战令他对丰州军的恐惧至今不减,觉得有必要提醒同伙,“大同军能打的呢,尤其是铁骑最厉害,听说辽东建奴也怕他们,咱们人数虽多,但粮饷、军械紧得慌,弟兄们缺吃、缺穿、缺武器,老百姓一天喝两顿粥,手里只有根木棍,这副样子怎么去和大同军打?我看还是老法子好,时聚时分,分则避敌锋芒,合则聚而歼敌,我们化整为零南下湖广,先解决吃穿,河南这穷地方就丢给大同军,等他们熬不下去走了,我们再重新回来。”
“听罗老哥的意思,开封也不打了?”李自成脸色很难看,他猜出罗汝才的用意,革左五营、张献忠都在湖广、南直隶交界的英霍山区,罗汝才如果与这两家联手立刻实力大增,他这个闯王就得靠边站。
罗汝才资格老、名气大,虽然投靠李自成,做了义军副帅,但他的曹营和李自成的闯营始终各成一体、分灶吃饭,义军实际上是闯、曹联军,闯营的人对此早有不满。去年张献忠吃了左良玉的败仗,穷极末路投靠闯营,李自成打算趁机吞并这家伙,罗汝才不但给张献忠通风报信,还掩护张献忠去找革左五营——这简直是吃里扒外了,李自成也大为恼怒,几次暗示他交出人马以便全军统一调配,但这家伙充耳不闻,今天竟然公开叫板。
“当然不打了,开封被我们围了四次,已是废城一座,听说城里已经吃人肉了,抢到手有什么用,你老李运气好,连打了几个胜仗,如果来一支强军解围,我们拿什么去和人家打,我看大同军这一关就不好过。”罗汝才也有些生气,他只想本本分分做个贼,喜欢女人就往家里领,喜欢财物就往家里搬,对兄弟也讲义气,两肋插刀的事没少做,当初李自成去谷城投靠张献忠,如果没有他,肯定被张献忠宰了,按理说他不碍别人的事呀,但李自成自称闯王之后便像着魔似的要干大事,把他那点家底也惦记上了,这种人太危险,他早就有心甩掉李自成。
“罗副帅,开封非打不可,人马也绝不能散,我能打败傅宗龙、汪乔年、丁启睿、杨文岳,就能打败那个北虏。”李自成态度坚决,打开封是他的主意,只有这样才能震动天下,把更多的人拉到旗下,如果被几万大同军吓得不战而逃,“十八子主神器”岂不成笑柄?
“罗副帅,河南已下十之六七,我军十倍于敌,聚在一起既能克敌也可自保,若是分兵好不容易占据的地盘、拉起的百姓岂不尽归他人,切不可前功尽弃啊。”牛金星劝道。
“是啊,分兵就是散伙,再聚起来谈何容易,闯王,我们打吧,我就不信三十万人收拾不了区区数万人。”河南土寇袁时中也说道,他的小袁营全是本地人,离开老家肯定散架。
罗汝才吐了口唾沫,又闭上眼——读书人没一个好东西,吹捧李自成是鸿鹄,而将他比作小麻雀,还胡说“十八子主神器”,结果老李翻年就被射瞎一只眼,等着瞧吧,老李将来非被他们忽悠死不可。
罗汝才闭嘴了,他手下的吉珪、罗大用一伙大将却不罢休,指着牛金星、宋献策、袁时中一伙河南人臭骂,闯营的刘宗敏、李过等人马上跳起来对骂,大帐里吵成一片,李自成使劲拍了好久的桌子才制止争吵。
“闯王,不如这样,我去荥阳和他们谈谈。”闯营大将田见秀是个厚道人,拱手向李自成说道,一边还使了个眼色。
李自成楞了一下,马上就反应过来——崇祯四年义军在泽州接受招安,跟随丰州军出关屯田,走到汾河边他带队逃跑被抓获,李榆不但没杀人,还送了些粮食、武器让他们远走高飞,田见秀是老八队的人,对这些事都清楚,心里感念旧恩不想两家打起来。李自成想了想点头同意,其实他心里也对大同军怕得很,两家能讲和当然求之不得。
“田将军,你告诉那个北虏,大明气数已尽,闯王才是天命所归,如果他恭顺,就请献米万石、贡马千匹,我们得了天下少不了他的高官显爵。”牛金星补充了一句,罗汝才突然睁开眼,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开封离荥阳不远,田见秀和闯营中军吴汝义三五天就回来了,见到李自成大发感慨——大同军里的延绥同乡可真多呀,随处听得到陕北话,人家还招待他们吃了两顿家乡味的羊肉汤面,简直有点回老家的感觉。
田见秀还在回味,李自成不耐烦了:“老田,你见到他们什么人啦?他们怎么回复的?”
“人家李总统事情多,陪我们说了会儿家乡话就忙去了,派不沾泥张孟存、混天星惠登相和我们谈,他俩现在混得可好了……,算了不说了,咱们提的条件人家根本不理睬,不沾泥还给你写了封信。”田见秀有点沮丧说道。
李自成在张孟存手下干过,老八队就是张孟存给的番号,张孟存摆出老资格,在信中毫不客气教训李自成不要痴心妄想,大明当然气数已尽,但坐天下还轮不到他,“十八子主神器”的谶言如果属实那也是指李大总统,大同联邦强大无比,收拾他如同踩死只蚂蚁,幸好总统仁慈宽厚,允许他和罗汝才带上家小、财物移民大同,闯、曹两营也由大同接收安置,希望他抓住机会悬崖勒马,切勿一误再误。
这简直是喝令闯军投降,罗汝才看罢信哈哈大笑,李自成气得脸色铁青,下令全军西进迎战大同军——不多时,大营里响起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连战连捷让义军将士信心爆棚,连老百姓也指望打了胜仗多吃几顿饱饭,没人把两三万北虏放在眼里。
八月中,开封城下的义军倾巢而出,浩浩荡荡地向西涌去,这是他们的老习惯,打仗一定要人多势众,不用动手就能把对手吓个半死。义军队伍延绵数十里,急速向前推进,在中牟附近就遇到大同侦骑,对方骑**准,手里还有火铳,义军斥候很快败下阵,不过义军毫不在意,一边大声吆喝对方快滚,一边挥舞大旗继续前进——大同侦骑有点发蒙,这是什么队伍呀,盔甲见不到几副,刀矛兵器也不全,大多数还是破衣烂衫、赤脚走路的老百姓,他们居然敢和我们打!
闯营悍将李过带领五万人打前锋,行进到中牟县城以西三十里处与大同军迎头相撞,李过按照以往的打法,毫不犹豫就扑上去,一口气把对方打退五六里,这时,大批大同军步兵、骑兵赶来增援,李过不敢再乱追,招呼后面的人赶紧跟上,准备列阵进攻。
援兵赶到,败退的大同军也不慌了,重新整队列阵,孙守法瞧着败兵,皮笑肉不笑对徐胜、孙四旺说道:“你们两个非要打头阵,这么快就让流贼赶回来,下回不吹牛了吧!”
“又不是我想退,流贼黑压压一大片杀过来,我们山西左协新兵多,不由自主就向后跑,谁喊得住呀!”大刀徐胜红着脸嘀咕。
“我们大同步协也差不多,新兵蛋子没见过血,看到对方人多就发怵,要不这样,你们在后面压阵,我们再上去打。”孙四旺还有些不服气。
“算了,还是我上去吧,你们两个跟在步兵左协两翼掩护,扑天雕,你觉得怎么样?”孙守法摆摆手,转脸又征求张鼎的意见,两人军阶都是副将上品,谁也不好向对方发号施令。
“孙大圣,你可别莽撞啊,对方人太多,还是多用铳箭划得来。”骑兵左协协统张鼎提醒道——孙守法铁鞭丰州第一,自吹是鞭道圣人,得了个外号“孙大圣”。
双方重新开打,闯军兵力数倍于敌,不仅从正面强攻,还出动骑兵包抄大同军两翼,恨不得一口将对手吞进肚子,大同军则摆开品字阵型,步兵左协突前,山西左协、大同步协分居两侧,吹着军号一起推进。距离越来越近,李过刚下令冲击,对面传来急促的哨声,箭矢、铳子随即像雨点一样射来,刚冲了几步的闯军一片片倒在地上。闯军的弓箭、火铳马上还击,不过少量破弓烂铳压制不住对方,反而引来更猛烈的打击,闯军没有盔甲,只能白挨打。两军终于靠近,闯军却找不到肉搏拼命的机会,大同军前排长矛如林,后排抛撒箭雨,还不时扔出一片片火雷,简直像浑身长刺的吃人怪兽横行无阻,闯军有劲使不出,被逼得步步后退。
“兄弟们,加把劲杀光闯贼,混蛋,每天五百次出矛白练了吗,怕见血就闭上眼向前捅。”孙四旺真豁出去了,拿杆长矛到了前排拼命,一边还对手下骂骂咧咧。
“学着点老兵,哪个敢后退一步,老子扒他的皮。”徐胜也没闲着,抡着皮鞭在队伍里咋咋呼呼。
有丰州兵撑腰,山西兵、大同兵越打越有信心,不但没有后退一步,而且渐渐超越步兵左协,大同军变成倒品字阵型,大有包围闯军之势。
闯军还在苦苦支撑,最精锐的骑兵却先败了,而且一哄而散——义军中有马有骡子的大多是悍匪,造反最坚决,装备最精良,打仗最骁勇,但遇到危险也有权先跑,这是老规矩,据说是为了保存造反的火种。闯军骑兵被骑兵左协教训一顿,交手就死了百把人,对方开口讲起陕北土话,好心劝他们快跑,打下去一个别想活,老贼们很听同乡话,一拍屁股先跑了。悍匪溜之大吉,以刀矛、木棍做武器的杂兵也无心抵抗,四处逃窜。
李过不敢逃,一边向李自成求援,一边召集有武器的精锐死战,不过大同军似乎不着急,围住义军却不进攻,而是以弓箭、火铳轮番打击,似乎等着他们的血流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