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人和陕西人对蒙古谈不上反感,反而有些藕断丝连,板升汉人就是山西逃难百姓和哗变士兵的后代,而促成隆庆和议的大学士张四维、宣大总督王崇古也是山西人。鄂尔泰的话让明国南方人听了肯定刺耳,但在山西人眼中此人学识渊博、兼通蒙汉,话中显然有的放矢,士绅们陷入思考,细细琢磨其中的用意。
“笃行的意思我猜到几分,财用、选官、律法、兵制、地方治理还有你们常说的同族异俗,愿洗耳恭听。”张鹏云笑着说。
鄂尔泰点点头,指着李槐说道:“玉山在山西督办新政,情况最熟悉,你先说吧。”
李槐精明干练、处事公正,山西士绅对他印象极好,尤其是两件事,赢得上下一致赞许――李槐在山西力推《私产保护令》,公开宣布“不抑兼并、自由经营”,严禁侵扰士绅的土地和财产,同时鼓励民间经商贸易,山西有经商的传统,遏制住官府势力,士绅就敢大做买卖,百姓靠做工也有碗饭吃,大灾之后的山西逐渐恢复生机。山西农会是公民党鼓捣出来的奇葩,头目大多是乡间的流氓混混,心狠手辣胆子大,趁着山西乱局抢班夺权、横行乡里,这些家伙不会办政务,却仗着背后有靠山,打着为百姓办事的招牌敲诈富户、欺压良善,比原先的官府也有过之而不及,李槐下乡查访发现了这种情况,痛斥农会为“痞子会”,严令公民党清理门户,山西分理党务高贺早就想甩掉这个包袱,马上全力配合,秋收之后,农会全面改组,当家人基本换成原先在乡下最受气的中、小地主,闹得猖狂的农会头目被送进大狱,山西民风焕然一新,李槐还得了个“李青天”的雅号。
“孟子曰‘疱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殍,是率兽而食人也’,大明就是这般景象,诸位通晓经史,可知中原历朝治乱循环不断,一百年小乱、二百年中乱、三百年大乱已成定律,吾细察之,以为凡大一统必尊法家,历朝历代名曰以儒治国实则法骨儒表,而天下岂有以法家治国而不败亡者!丰州绝不走这条老路,而要另辟蹊径建立一种新国家。”李槐起身侃侃而谈,然后向云荣挥挥手。
“诸位,我丰州地域辽阔、人满为患,绝不贪恋你们的土地、人口,各镇合并章程拟好了,就叫《联邦条例》,你们仔细看,何去何从悉听尊便。”云荣起身把公文分发给士绅,这份文件借鉴西周尊王封建和泰西城邦自治的成例,并向兼通中西的王徵老大人、邓若水神父等人请教,由他执笔写成。
《联邦条例》首先明确,宣大各州府、卫所之人民共同奉行自由、平等、仁爱,在保证遵守《归化誓约》、《私产保护令》、《自由迁徙令》及《富民强民令》等律法的前提下,自愿组成联合共同体即联邦。联邦定都大同,尊奉大明皇帝,使用大明年号,但享有如同国家的一切权利,凡大明朝廷之政令、法令须经议事院审议通过并经总统核准后方能执行。
关于律法,《条例》认为大明以恢复汉制自居本当沿袭宋律,而太祖订立《大明律》却假承唐律,实合元律,且立训后世子孙不得更改一字――元律野蛮残暴,元人宽纵尚且不用,岂能引入律法以治同胞,今后凡大明律法及不仁之酷刑、贱籍等一律废除。各州府按丰州例专设两级法司,根据丰州大法司断例、善良民俗及参详宋律断案,且不得与《归化誓约》、《私产保护令》、《自由迁徙令》及《富民强民令》等冲突,丰州大法司巡回查验以拾遗补缺、纠正不法。原有之地方知事听讼断狱弊端滋生、不合时宜,今后应专心政务,不得干预司法。
联邦实行地方两级自治,百姓公议推举府县两级议会之议事官、法司之断事,以及知府、知县等政务官员,各府州、卫所自定章程推举议事官组成联邦议院。中枢则由两府一院一法司构成,议院、大法司及总理府职权如故,而总统功勋卓著、万民拥戴,大权神圣不容约束,有权自选官员设立总统府,并依照《大统领继位章程》传承权力。此外,若干个自治州府之上设总统府行台、大法司巡回法司代行中枢权利,其中行台统领或总理有权提调各州府民军。
针对官吏缺乏问题,《条例》提出由总理府组织吏员考选的建议――读书人除了参加朝廷科举,也可以习学实务参加吏员考试,通过初级考试即取得初级吏员资格,不受籍贯限制可在任何府县官衙任职,干满三年可以选择参加公举竞选府县两级官员,有志向的也可以参加高级吏员考试,录取后留中枢或行台做吏员,干满三年有资格竞选或被选任各级官署官员。
财用方面,《条例》规定银币、银钞、铜元为联邦的交易货币,明年正月全部停用银两、铜钱,并且取消禁榷官卖,鼓励自由经商,官府保证绝不与民争利。税制则几乎照搬丰州,田赋不得超过田产一成,与市税和劳务税一起留给地方自收自支,商税则由总理府专享,经商者须向课税司领取堪合、红票,缴纳什一税,课税司按票征税查税,有所不同的是盐、铁、丝锦、酒、醋、茶、烟等除缴什一税外,再加征一成的出货税。
兵制方面,《条例》认为国难之时战事频繁,武备绝不可松弛,凡年十六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丁皆为守备兵,有从军保卫家园之责,各村庄要建民军小队,各乡镇要建民军中队,各县、散州要建民军大队,每年组织男丁习武不得少于二十天,守备兵中的精锐选送各府、直隶州充作预备兵,预备兵编入营兵序列,每年随营训练不少于二十天,由州府发钱粮补贴,闲时在乡务农做工,战时应征入营且待遇等同营兵,总统府行台在各州府设立守备所掌管守备兵、预备兵训练、调动,及各级民军军官任免。
敢和丰州人打交道的只有老滑头没有老顽固,看完《条例》便知好歹,不过他们还要讨价还价,交头接耳一阵后就叫苦不迭。
“有科举还搞什么吏员考选,读书人有了做官的捷径,哪个还专心读圣贤书报效朝廷?我们去抢皇上的人才,于心何忍啊!”
“还有兵制,朝廷也不过养兵百万,我们五六百万人口要练这么多男丁,不行,地方上供不起,再说老百姓熟悉了兵事,以后造反怎么办?”
“老百姓日子苦啊,盐、铁、酒、醋、茶、烟都加税,商税、田赋也远超朝廷的三十取其一,你们还让不让人活?”
……
李槐冷笑几声答道:“考科举还是考吏员听读书人自便,人各有志嘛,诸位何必操这个闲心,大明之兵看家护院之劣犬而已,百万尤嫌不足,我们建军对外不对内、贵精不贵多,寓兵于民花不了你们几个钱,老百姓造反也无所谓,让他们改选官府继续自治嘛,我就不相信老百姓不识好歹……”
李建极接过话头挖苦道:“你们管好自己人,老百姓的日子就好过,经商的道理我最懂,官府不做霸道生意,市面上的货物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便宜,加点税算什么。”
“这份《条例》未亏待我们,诸位无须多言,”张鹏云举着《条例》对士绅们摆摆手,向丰州官员问道:“老夫一直有个疑惑,常言天下一统、四海咸宁,历朝历代莫不以虚外守内、强干弱枝之策治理地方,你们却反其道而行之,地方自治对我们当然有好处,但地方做大则中枢暗弱,无论外寇入掠或者内贼作乱都难应付,你们有把握成功吗?”
李富贵摇头道:“没有把握,所以才变通元制,仿效行省制设立行台、巡回法司代行中枢大权,设州府守备所控制地方武力,开吏员考选的目的也在于此,既懂政务又能流动的官吏力量也能限制地方势力膨胀。愚以为历代王朝治理地方无非是一抓就死、一放便乱、乱了再抓,抓了再死,治乱循环周而复始,既然明知走老路如此结局,不如为后人拼出一条新路。”
“玉山和我交流过,我们别无选择,大明连年战乱灾荒,人民朝不保夕,河南、陕西、山东人口损失近半,如果不及时采取措施,山西、宣府也必将步其后尘,可我们没有钱粮,朝廷的地方官府又不堪一用,维持地方、恢复民生只能走地方自治这条路,否则就等着人死得差不多了再来次天下大治,”张道浚一直沉默,这时站起来盯着鄂尔泰、李富贵问道,“我对《联邦条例》没意见,但请你们先说清楚议院的议席如何分配?”
这句话问到点子上,鄂尔泰和李富贵对视几眼,吞吞吐吐说议事院共三百个议席,其中一百个议席由总统府指定人选,这是原属大统领的权力不可剥夺,丰州治下目前有归化府、包克图府、宣德卫、东胜卫、兴和卫、开平卫、哈密卫、吐鲁藩卫等八个自治体,山西有太原、大同、汾州、平阳、潞安五个府和泽州、沁州、辽州三个直隶州,也是八个自治体,所以双方各分配一百个议席,至于宣府嘛,由于还没有改制,暂时不分配议席,下一步拟设立宣化府,与开平、兴和两卫一同划入东部行台管辖。
张道浚气得笑起来:“山西四五百万人口,丰州才多少人口,哈密、吐鲁藩两卫加起来十万人还不到吧,以少欺多,亏你们想得出来!”
“我们宣府镇明明有前、左、右三个卫所嘛,凭什么给个宣化府就打发了,我们也不答应!”宣府士绅也叫起来。
议席就是权力、就是财富,双方对这一点都清楚,山西人和宣府人坚持按人口分配议席,而且要求定都太原,丰州人认为地盘大就该多占议席,扬言宁可退出关也绝不让议席,定都太原别谈,那里是山西人的老窝,休想骗他们去!
李富贵吵烦了,站起来阴冷地说道:“我把话说在明处,联邦只能定都大同,大权也必须控制在丰州人手中,这两点一百年不动摇。你们熟读经史,应该知道东汉西凉兵变、北魏北方六镇叛乱的典故,更应该清楚当今辽东之患的缘由,戍边的将士被抛弃了,饥寒交迫之下只能反抗或者逃亡。我们将来最主要的威胁来自北方,必须有一支忠诚而又强悍的武力守卫北疆,丰州议席多一点,权利和财富就会向北方倾斜,戍边将士的日子就好过一点,这不是欺负你们关内人,而是为了国家的长治久安啊。”
“我必须强调同族异俗,既然在一个家里过日子就应该以兄弟相待,我们不是鞑靼、建奴、汉夷,你们也不是汉人、明人,更不要提以四方为夷狄蛮戎的中国,未来只有一个种群――联邦公民,不同意就请离开,我不想看到今后同胞相残,”鄂尔泰插了一句,看到张道浚等人脸色变得煞白,又叹了口气说道,“我们其实更难,你们觉得受了欺负,但我们的人却更担心被吞并,说服这些人谈何容易。”
“丰州有一半以上人口是山西人,大同也是山西人的地盘,还有《自由迁徙令》鼓励移民,只要愿意为国效力,你们的人随时可以入籍丰州,恐怕将来议席大半会落入山西人手中,说到底还是你们控制大权啊。”周愕低声提醒张道浚,山西士绅们不吭气了。
双方谈到天黑时才散去,鄂尔泰、李富贵一行回到大同总兵府,刚进大院就听到吵闹声――《联邦条例》已经发给议事官审议,议长俄木伦看完大发雷霆,带着杭高、衮楚克、额勒一帮人跑到总兵府理论,那木儿、常书没能说服他们,两边拍桌子大吵,李榆坐在一边没说话,但脸色阴沉得吓人。
“鄂尔泰,你们是不是去找山西人了?我告诉你,丰州是我们的,谁也休想出卖。”俄木伦看到鄂尔泰就大吼道。
“俄木伦,大断事面前岂容你无礼,马上闭嘴!”巴图对哥哥怒目相视。
鄂尔泰冷冷瞟了俄木伦一眼,缓缓开口道:“俄木伦,你先想清楚两个问题再吵,第一如果流贼入掠山西阻绝商路,丰州会面临什么情况?第二如果清军南下占领辽西、直隶,丰州目前的实力能否与之抗衡?”
李榆不耐烦了,挥手把还在发呆的俄木伦这伙人赶出去,听巴图讲完今天的商谈情况,苦笑着摇头道:“他们不同意倒好了,大同人愿意与丰州合并,而且要求不高,只须守住内长城一线就算了事,我们也省了很多麻烦。”
张道浚等人连夜召集士绅开会,出乎他们意料,士绅们对《联邦条例》叫好声一片――原以为要被宰一刀,但刀子没落下,好处却拿够了,加那点税根本不算什么,没有官府勒索,没有苛捐杂税,负担反而更轻,士绅们现在最怕的是闯贼,那家伙势力越来越大,正月第二次围困开封,说不定哪天就窜进山西,这才是心腹大患,他们恨不得马上把丰州拉上船,其他事才懒得管呢。
三天之后,议事大会正式召开,价码已经私下谈好,双方各有所得、皆大欢喜,俄木伦一伙虽然想不通,但事先受过警告也不敢放肆,会议始终在一片欢快、和谐的气氛中进行,他们还找到了共同话题――自由贸易和剿灭流贼,于是又迫不及待地草拟了两项法案:
《自由通商令》规定联邦境内为统一大市场,各地官署应保护商人和货物在本辖区自由通行,不得设置路卡收取钱财,或有其他妨碍自由通商的行为。
《联邦兵役令》宣称训练有素、武器精良的民兵是地方自治和联邦安全最坚强保障,凡联邦公民人人应该习武,人人可以持有武器,人人有义务充当民兵守卫家园,把不付军饷的守备兵、预备兵都称为民兵,
联邦议事院组成之前,这两项法令还无法审议,但各地议会的大佬都在场,拍胸口保证先执行再说――做生意和防范流贼都是当前的大事啊。
最后一天,李榆宣布大会圆满结束,各州府、卫所要尽快选出本地区的联邦议事官,五月在大同召开联邦议院第一次会议,届时大同联邦正式成立。众人正在叫好,韩霖举着一面旗帜站起来――这是一面红、白、蓝三色横条大旗,中间是那只无人不知的黑鹰,这面联邦新战旗代表了自由、平等、仁爱,同时也代表汉、蒙、满三族共和治理联邦。
会场欢声雷动,大家簇拥着韩霖走出去,天空正下着小雨,“联邦万岁”的呼声响遍大同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