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宗周来丰州已半年,对所见所闻大为惊奇,这里汉夷杂居却能互相友善、秩序井然,苦寒地瘠却能养民众多、街市繁荣,而且各级学堂完备,无论老幼皆有机会读书识字,似乎正在走向开化,并不像蛮夷之地,刘宗周治学讲求实践,疑惑的问题一定要搞清楚,但丰州的官员却说不清所以然,问急了就乱说一气。
比如,刘宗周偷偷问刘之纶——丰州以夷人、流民居多,其中不乏盗匪、逃犯、奸商和不良文人,应该乌烟瘴气才对呀,为何反而地方安定?刘之纶想了很久才回答,大概是坏人太多,谁也惹不起谁,都被迫学着做好人,所以人心大治。
刘宗周很满意各千户所、百户所设教谕、开学堂,以汉语教书育人,他问云荣是否丰州从一开始就心向教化,云荣则大倒苦水,丰州语言好几种,能写会算的人寥寥无几,找个能做官办事的人也不易,不这样以后怎么办?总理府每年花五万多两银钞办各级学堂,想起来就心疼啊!
刘宗周厌恶刑名之术,而丰州没有死刑、酷刑,没有监狱、牢房,各级法司以断例决案,刑罚也只有鞭刑,这一点很合他的心意,向大法司断事朱以谦大肆称赞丰州以德治国好,朱以谦悄悄告诉他,丰州无律法是因为没本事制订律法,无监狱牢房是因为舍不得花钱,所以拿着鞭子讲道理才最省事,而且丰州信奉亚里士多德的学说,这位西圣认为法律不是奴役而是拯救,良善的法律、正直的执法者和人人守法才是真正的法治,尽管丰州的条件还不成熟,但也是在走依法治国的道路。
刘宗周惊奇地发现喇嘛教、西教、回教在丰州非常活跃,尤其是喇嘛教势力庞大,不仅各村驻有喇嘛专司讲经说法、操办丧事,街市上也经常看见喇嘛维持秩序、调解纠纷,刘宗周认为这是以教乱政,跑到总理府要说法,掌书记杜宏泰却不以为然,喇嘛教在丰州的势力本来就大,所以才引入西教、回教制衡,再说总理府每年布施近万两银钞给喇嘛教,喇嘛当然该为地方做点事,宣宗皇帝说得好,省事不如省官,事实证明用喇嘛维护善良民俗、地方治安就是比官府更有效、更省钱,您瞧,喇嘛们多慈祥呀,老百姓就爱听他们的。
刘宗周越发不安,丰州乱成一团可以理解,蛮夷之地缺乏教化嘛,但却生机勃勃、蒸蒸日上,如果这条各种学术混杂的路走通了,以后圣学的地位该怎么摆?刘宗周顾不上面子了,决定主动找归化总兵谈谈,帮助这个糊涂蛋回到正确的道路,拖上刘之纶去包克图堵李榆——他有点怕被野人抓住剃头发,有熟人领路总要更安全,其实这一路连野人的影子也没看见。
总算把这个武夫堵住了,刘宗周瞟了一眼李榆“你就是归化总兵”,然后拉着刘之纶毫不客气就坐下,打量起面前这个黑瘦高大的年轻人,还不错,知道站着听师长教诲,虽然穿戴比较土,但没有骄横之气,那副人畜无害的样子还挺可爱,刘宗周有了几分好感,神色也温和了许多。
“你平时读书吗?读得不多也无妨,治理一方最要紧的是为政者治心,心为天地万物之本,本正则天地万物悉正,齐家则家齐,治国则国治,天下太平则易如反掌,老夫的慎独之学便是教人治心,君子之学,慎独而已,人能慎独,便为天地间完人,哦,你不知道慎独,致良知总知道吧?独乃心之本,慎独便是致良知,但阳明先生对良知语焉不详,导致心学近禅而非禅,人之先天有止,欲求良知而不得,便易误入歧途,故老夫主张‘良知不离闻见’,教人以实践达内省,从而使人人可以致良知,人人可以做圣人,你就有良知,收留数十万穷苦百姓,给他们衣食,教他们识字,不滥施刑名之术,这很好,法之大者莫过于重民命、厚民生,告诉老夫,你想做圣人吗?”
李榆糊里糊涂摇摇头,觉得不对又点点头。蕺山先生讲过了,这家伙根本听不懂——刘之纶在一边使劲咳嗽,刘宗周也反应过来,刚才也许是对牛弹琴,面孔一板继续讲起来。
“你既心存良知,老夫便教诲几句,圣学乃天下至善之理,历朝历代莫不遵从,可是在你治下,忠孝礼义何在?你剃发易服以胡治华,践踏朝纲目无法度,私和东虏形如叛逆,西学不过是奇技淫巧之术却能登堂入室,奸商不过是唯利是图之辈却能为官乱政,近君子而远小人乃古训,你身边却小人得志,如周愕便是贪墨小人,你竟然想用他总理政务,”刘宗周越说越激动,又指着在旁边的李富贵厉声怒喝,“你更不是好东西,归化的乱象都是你这个王学旁门左道搞出来的,‘无父无君非弑父弑君’、‘百姓日用即为道’肯定出自你口,‘衣冠华夏在关外’、‘一个皇帝、两个朝廷’也一定是你捣鬼。”
李富贵冷笑道:“我的王学旁门左道虽乃贩夫走卒之学,却好过关内圣学正统,蕺山先生,你也说过那是伪君子之学。”
“朱大头,你是圣学罪人、大明叛逆、宗室败类,老夫要揭穿你的老底。”刘宗周怒不可遏地大吼,李曜、张之耀两个后辈吓得要躲出去。
“都不要走,把门打开,谁想听就听,蕺山先生,用不着你说,我自己的身世自己讲。”
李富贵竟然是大明太祖十三子代王朱桂之后,,当今代王的远房叔叔,不过从他爷爷那辈起就没入族谱拿不到宗禄——太祖的子孙多如牛毛,大明朝廷养不起这帮寄生虫,竭力限制宗室人口,李富贵的爷爷是第六代代王朱廷埼庶出十七子,入族谱的好事轮不到他,想入民籍做其他营生,官府又不许,一辈子顶着朱十七的名字,好在没被赶出王府,临死时还得到代王恩准,允许他的儿子、孙子继续留在代王府打杂混饭吃。
李富贵六岁就当起书童,侍候代王府的孩子读书——隔了两代人之后,他已经被排除在代王府子弟之外。李富贵的舅舅正好在代王府当教书先生,顺便也教他读书识字,还把抄书的本事解囊衔授。李富贵长大一点,代王看中他的一笔漂亮楷书,又派他管理书库和誊录王府文档,这一干就是五年,其中的艰辛自不必言,却给了李富贵一个博览群书、熟悉国史的机会。
李富贵的舅舅是直隶顺天府秀才,对科举无兴趣,却喜欢经世致用之学,早年拜心学泰州学派何心隐为师,跟随大师去浙江、福建、四川等地讲学,还参与过创办“萃和堂”的活动,后来张居正毁天下书院打击异端邪说,何心隐大师死于湖广巡抚王之垣棒下,泰州学派逐渐衰亡,他四处漂泊最后到了大同。此人孑然一身,但学识渊博、见闻极广,闲暇时常谈论泰州学派的成败得失,他不甘心恩师的学说从此埋没,把一生所学传给外甥,不知不觉中李富贵成了泰州学派的传人。
李富贵十七岁时,朝廷拖欠宗禄,代王府养不起一大堆闲人,李富贵一家不得不自谋生路。以后几年,李富贵厄运不断,父母、舅舅相继在贫病中死去,他在大同无法生存,靠着舅舅教的本事伪造了一份和尚度牒,也过起四处漂泊的生活,将来怎么办不知道也不敢想,靠着乞讨和抄书过一天算一天。让李富贵惊奇的是,太祖子孙中的倒霉蛋不止他一个,四处流浪骗吃骗喝的宗室子弟有的是——太祖皇帝如果地下有知,恐怕哭的心也有了。
天启元年,李富贵在扬州遇到几个落魄的宗室子弟,人家告诉他,新登基的天子要开宗试,读过书的宗室子弟也许有出头之日,劝他去碰碰运气,李富贵灵机一动也跟着跑到京师,不过礼部不许他报名,要他到宗人府先录入族谱,而宗人府直接开价三千两银子,否则门都不让进。李富贵的科举梦破灭了,却发现京师真是个好地方,鱼目混杂机会多,说不准哪天就走运了,于是他留在京师过起北漂生活。
李富贵行走江湖多年,坑蒙拐骗早学会了,首先把骑驴上班的刘宗周锁定为第一个目标,拦住刘宗周哭诉自己也是心学弟子,不幸遭遇家难流落京师,苦于报国无路不得不求助好心的老大人。刘宗周当时刚起复为礼部仪制司主事,觉得家伙学识不凡而且写得一手好字,有心栽培一番,安排他做了抄写公文的小吏,从此李富贵就一发不可收拾,顺着这条线四处结交狐朋狗友,很快在京师站住了脚,等刘宗周发现此人所学属于心学的旁门左道,而且心术不正,两人大吵了一架,李富贵拔腿就走又混进户部当书吏。
李富贵在京师有两个好朋友,一个是徽州府人氏汪文言,此人狱吏出身,犯了事逃到京师投到太监王安门下,跟东林党关系密切,可惜读书少缺心眼,遇事就要找李富贵出主意;另一个就是周愕,他走魏忠贤公公这条线刚当上了户部主事,这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人,伙同李富贵涂改公文侵吞公款。李富贵左右逢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京师风风火火混了两年,然后一拍屁股回老家大同了——不走不行啊,周愕捞钱的胆子越来越大,一次贪污上千两还嫌少,汪文言也在官场越陷越深,与东林党完全绑在了一起,李富贵觉得这两个家伙早晚会害自己。果不其然,他走后不到半年,阉党与东林党大打出手,汪文言惨死在锦衣卫狱中,周愕东窗事发被削籍戍遣,两人倒霉的时候还告发李富贵也是同谋,刑部随即下令抓捕李富贵归案。
刑部的人到大同时,李富贵正在代王府当差,当时的代王世子和李富贵自幼一起长大,两人关系一直很好,听到风声赶紧向李富贵通风报信,还塞了五两银子劝他远走高飞。李富贵自知无法在关内立足,心一横逃到关外,从此恨透了大明朝廷,发誓不再做朱家子孙,也不给朱家留后代,还改姓母亲家的姓,起了个最俗气的名字——那位世子后来继位代王,现在的小代王就是他的儿子,不过李富贵不认为自己是朱家人,从不与代王府联系。
李富贵含泪讲完身世,向刘宗周一拱手说道:“李某未入族谱算不上宗室败类,未入民籍算不上明国叛逆,圣学罪人更不敢当,蕺山先生,你心里最明白,自《尚书》毁于西晋永嘉之乱,如今的《尚书》不过是伪作而已,其他经书也鱼目混杂,用伪经教出一帮伪君子,如此圣学还有何用?先生自己也该改弦易张了吧!”
刘宗周气得手发抖,却说不出话来,如今所用的《尚书》是东晋时冒出来的,江南士人早已考据出是本伪作,但这牵扯到学术之争,更会动摇现行的治国之策,大家都不敢公开说,儒家经典《尚书》如此,其他经书又当如何?难怪李富贵敢如此嚣张否定当今圣学。
“不争了,秋收在即,吃饭问题最要紧,归化现在如何。”李榆擦了一把冷汗挥了挥手,李富贵的身世也触动了他的心事,大明太祖化国为家,子孙尚且如此,如果走明国的老路,今后李家子孙会不会也恨他入骨?
“情况不好,,今年大旱,估计粮食减产三成,土豆种子也发生病变,有十四千户所土豆绝收,涌出关的流民却越来越多,宣德卫、东胜左卫聚集了七八万人,秋后至少翻一倍,议事院内自由党、公民党也为减税、增税剑拔弩张,天天上演打斗闹剧,大断事目前只能竭力维持稳定,”刘之纶神情非常沮丧,长叹一口气又说道,“汉民,朝廷已诏令你复职,那些流民百姓正在生死挣扎,你一定要救救他们啊!”
李榆低头沉默片刻,把目光投向李富贵,李富贵定了定神缓缓说道:“秋收缺劳力,让商会、农牧会出面说服大家收留流民,工钱无所谓,给口饭吃就行,我们也实行以工代赈着手兴修水利,但这需要大量的钱,还必须从关内输粮,总督府已下令各州府严控粮食出境,汉民,恐怕你还要和卢象升斗一斗。”
“告诉我们关内的朋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出了事我给他们撑腰,另外再给卢象升写封信,就说他敢断我的粮,我让他一匹马也得不到,”李榆不屑地笑了笑,在大帐内踱了几圈后在李富贵面前停下,“念丰兄,你马上回归化一趟,告诉周愕、王昉他们,我是没办法了,这个家让给他们当,什么时候拿定主意,我什么时候回去,如果闹砸锅也不要紧,我打回原形种田打猎,他们回关内自寻死路。”
李富贵嘿嘿笑了几声,扭头出了大帐。
几天后,周愕、王昉一起赶到包克图,向李榆提交了议事院的议案,重压之下他们之间做出了妥协,周愕的提议获得通过,当然商会也作出让步,同意按五分到一成缴经商所得税,而百姓做工所得也须向地方缴纳五分税——丰州实行财用公议,税赋纳入地方是变相给百姓增加福利、减轻负担,王昉对此心知肚明,但他对商会拖着不给答应过的党务经费恼怒,有意和自由党唱对台戏,议事院为此作出决议,各党每有一人当选议事官每年补贴该党五十两经费,王昉捞到了钱自然也通情达理了。
周愕向李榆保证商会将以分期付款的方式购买三十万两的赈灾债票,不过总理政务一职他实在不敢当,如果大统领府提名巴图的话,议事院一定能接受,他愿意接替李建极任襄理政务——这是周愕和李建极私下商量好的,周愕过官瘾,李建极做自由党领袖,把老实厚道的巴图推到前台。
“就这样吧,我回归化去。”李榆点头表示同意。
七月下,李榆与大统领府回到归化,在议事院宣布丰州将实行富民强民之策,本次核准的法案定名为《富民强民令》,随后议事院公举巴图为总理政务、周愕为襄理政务兼领度支局事务,大统领府提名的官员也获得通过——沈守廉为度支局同知领银钞局事务,云荣为外务司知事、孙庭耀为兵马司知事、常书为宣教司知事、范永斗为课税司知事、谷可立为庶政司知事、乌尔登为巡检司知事、韩霖为工建司知事、惠登相为农牧司知事、诺敏为库使司知事、杜宏泰为掌书记。地方上,设包克图府,以李槐为知府,东胜左卫并入宣德卫,以李万庆为指挥使。
八月初一,总理政务巴图下令开放边境,准许流民自由出入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