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头关,黄河东岸防范鞑靼南下的长城要塞,俺答封贡以来数十年无战事,几乎淡出人们的视野,随着丰州兴起,这个偏僻的关口因为水路交通便利,成了联系山西与丰州贸易的重要通道,于是王国梁、孙显祖一伙山西军商来了,仗着丰州撑腰无法无天,把大明律法和官府踩在脚下大搞自由贸易,这里迅速繁华起来,街上随处可见山西人、丰州人开的商铺,还有南来北往的商队,守关官兵也不务正业,跟着商贩跑腿挣钱,守关口的反而是山西民军,收税的也是丰州关钞所的税丁,如今的偏头关与其说是个边堡还不如说是个大集市。
南关城楼里,李榆沉默着眺望远处,从固原出来他就带着飞虎营去了榆林,乡亲们见到自己的子弟回家热情的不得了,马大伯、秦大叔一定要留他多住几天,榆林几大将门家主也约他商议大事——丰州的榆林人一抓一大把,而且掌握军政大权,彼此之间血脉相连,丰州在西北、四川的生意有榆林人一份,而榆林有难丰州人也会不惜血本相助,李榆逐渐被认可为下一代榆林领军人物,双方关上门就是一家人,榆林的大事实际上也是丰州的大事,尤世威、尤世禄、侯世禄和王世钦等昔日的老军头拉着李榆谈了三四天,直到山西剿贼联防局督办张道浚要求面谈的消息传来,李榆才脱身赶往偏头关,与等候多时的张道浚和山西军商头目王国梁见面,然而他们谈的几乎与榆林将门一样——榆林、山西地方势力要求与丰州联手自治,实行“一个皇帝、两个朝廷”,这套歪理果然后患无穷啊。
“汉民啊,我们也不想走到这步,但自崇祯元年起天灾人祸不断,山西百业萧条、民不聊生,人口损失过百万,朝廷却熟视无睹反而巧取豪夺,眼睁睁看着人间惨祸发生,这样的朝廷有什么用?山西维持不下去了,不毁于流贼也将毁于天灾,必须自找生路。尊奉皇上另立朝廷绝非背叛大明,而是帮助大明解脱困境,进而促使朝廷改革更化,这样或许还能给大明带来一线生机,”张道浚语气很激动,看到李榆还在沉默,指着出入关口的商队又说道,“看看吧,以前出关的商队络绎不绝,入关的商队寥寥无几,可如今入关的商队占到大半,出关的商队却越来越少,山西人壮大了你的丰州,而自己却一天天败落,天已降大任,你还犹豫什么?”
张道浚这些年很不容易,头发白了不少——山西反复遭受天灾人祸,朝廷还时不时打压地方势力,他努力撑起山西剿贼联防总局的大旗,才把一盘散沙般的士绅抱成团苦苦求存,崇祯六年下他的妹妹张凤仪在襄阳剿贼,不幸遇伏阵亡,石砫马家与他关系疏远了,这又给他一个打击,相应地与丰州的关系则更加紧密,书信中时常透露出对朝廷的怨气——李榆也为失去张凤仪这位大姐难过,还为她举行过公祭,但多少松口气,李家与马家联姻的事算吹了,否则朝廷肯定会出面干涉。
李榆还在沉默,老天可以作证,他只想做生意赚钱,称王称霸的心一点没有,谁曾想不留神也成了一方势力,反给自己惹来一身麻烦。
“汉民,我们是绑在一起的,将来无论大明中兴还是天下归了别人,都会对我们下手,你也要为我们想想,干吧,老哥哥一挥手数万山西镇官兵就会跟你走,乱世之中实力越强越安全。”王国梁也急切说道,他的家产如今翻了十倍不止,越有钱越担心将来。
“丰州军华夷混杂,如果胡骑入关中原人会怎么想?只要有人再喊一声‘驱逐鞑虏’就会血流成河,我害怕呀!再说山陕这副担子我也背不起。”李榆喃喃低语。
“你就是个滥好人,自古成大事者有哪个在乎血流成河,老朱家不就是这样干的吗,胡骑入关算什么,干完事给钱打发他们走,我们把皇上摆上台面,照样能改朝换代,谁敢说不是名正言顺?”王国梁满不在乎。
张道浚站起身郑重讲道:“汉民不必担忧,丰州与山陕合为一体只能是实力大增,而绝非背上包袱——黄河以北与南方不同,土地贫瘠亩产不过石余,士绅并不热衷兼并,而喜欢经商,土地租子过高皆因苛捐杂税所致,把朝廷的势力赶出去,轻徭薄赋发展工商,财用自会增加,百姓负担将减轻,大灾之年也更容易生存,所以一定会拥戴你。我们先取山陕静观其变,只要朝廷先动手,就把它赶到南京去,以我们的实力再加上喀尔喀、卫拉特盟友足以成就此事,那时我们尊奉皇上一国两朝,在北方推行新政,安百姓而保中国,谁还在乎我们用了夷兵胡骑!”
张道浚滔滔不绝讲着,他也是被逼急了——吴牲主政山西时抑制朝廷势力依靠地方势力,两任宣大总督杨嗣昌、梁廷栋对此视而不见,山西士绅与官府力量比较平衡,双方相安无事都过得下去。新任巡抚宋贤是个没主见的老好人,宣大总督卢象升趁机插手山西,此人忠于朝廷而且目光敏锐,意识到这帮地头蛇发展下去早晚会成大患,连续出手打压地方势力,士绅们的土地被强占用于安置流民,历年欠税被要求补缴,连山西民军也不得不化整为零躲起来以免被编入官军。士绅们心惊胆战,觉得只有把朝廷赶走才有出路,他们想起关外的靠山,特地委托张道浚出面游说李榆。
李榆却听得暗自摇头,这位尊兄到底是书生啊,远不如杜文焕目光长远,这套策略根本没考虑关内流贼、关外清国的反应,朝廷被逼急了只能下决心与清国和议,然后全力打击丰州,那时流贼、清国再趁火打劫,这个天下岂不乱上加乱,如果情况有变,这帮士绅靠得住吗?他们可是有奶便是娘呀,谁敢保证他们不会反戈一击。
“丰州军入关事关重大,须经议事院公议,我无权让丰州子弟去流血,”李榆站起来,望着张道浚、王国梁郑重说道,“不过,我可以作出保证,凡与丰州曾经同甘共苦的人,丰州绝对会保护他,谁敢动你们就是动丰州。”
张道浚有些生气,冷笑几声答道:“我不要求你现在表态,但我敢肯定老天一定会逼着你入关的,到时候你会来求我们。”
“子玄兄、王老哥,有些话就挑明了吧,以丰州目前的实力打到长江边毫无问题,但打胜仗容易站住脚难啊,我不能把丰州陷进泥潭里,不如这样,我支持你们设立山西议事院,把地方大权夺到手,明年开春喀尔喀、卫拉特首领还有藏区的大喇嘛来归化会盟,你们也来吧,我们一起共商今后的大事。”李榆诚恳地说道。
张道浚笑起来:“山西议事院就不必设了,其实你的丰州议事院就是山西议事院,你清楚丰州议事院有多少山西人,好吧,给你个面子,明年开春我去趟归化。”
黄昏时,山西军商二当家孙显祖在参将府摆下酒席,但大家各想各的心事,吃的很不开心,只是随便聊了聊家常,第二天李榆就告辞离开偏头关。
包克图,李榆回到大统领府行营,巴图、李富贵、常书立即来见,西进战事过程都已知晓,李榆详细讲了固原、榆林和偏头关会谈的情况,大家听得目瞪口呆,丰州自己尚且焦头烂额,关内人居然想来鼓动造反。
李富贵打量了一会儿李榆,摇着头叹息道:“我真觉得自己老了,我们的汉民越来越成熟,你做的对,关内是个大泥潭,而且深不可测,丰州入关必须有两个前提,第一能像隋唐开国那样做到华夷一体,第二有老天的眷顾和百姓的拥护,否则给再高的价码也不能陷进去。”
“汉民生性朴实才经得起诱惑,如果换成皇太极,恐怕连蹦带跳就进关了。”常书在一边说道。
“我哪有那么聪明,是洪承畴大人的话提醒了我。”李榆不好意思说着,把洪承畴的横幅摊开。
李富贵赞叹道:“洪承畴不亏是谋事干才,这‘顺天应民’告诉我们将来该怎么办,而‘与时偕进’则教我们现在该做什么,目前的形势逼人,丰州又到了改制的时候。”
“我二哥不是在包克图吗,怎么没见到他?”李榆突然想起辞去总理职务的李槐。
“他陪刘之纶、刘宗周两位大人去周围巡视,应该很快能回来,蕺山先生听说你要回来就提前等候在这里,这回你躲不掉了,”常书看到李榆惊恐的样子,又笑着故意说道,“这位蕺山先生真厉害,三天两头把归化的官员叫去授课,不去就上门教训,周愕挨的骂最多,却不敢还嘴,大家见了他就害怕,念丰兄听说他来包克图还出去躲了几天,汉民,你要小心点!”
李富贵苦笑着说道:“此人学识渊博、满腹经纶,以‘慎独’之说名震天下,与黄道周并称当今巨儒,更兼品行端方、严以律己,容不得世间一丝污浊。他从不积私财,数次辞官所携回家者只一担书而已,这便是他做官多年的家当;他为官俭朴不占公家分毫便宜,别的官员坐轿行走,他骑匹瘦驴公干,别的官员锦衣玉食花天酒地,他常年布衣蔽履以青菜豆腐为食,连升堂视事时公家提供的饭食也不肯享用,而以袖中所藏糕饼充饥;他曾回乡成立证人社,每月召集同志讲学,当众检讨反省自己的私心杂念,在场人无不自行惭愧,人人以为自己是小人;他还秉性忠直,魏忠贤、客氏得圣眷时,他上书弹劾奸党乱政,东林党得势时,他公开说‘所云吾党之罪,在宋人之上,不为虚也’,当今皇上肯定受不了他,所以派他来教训我们。”
“他是天地间完人,谁在他面前都觉得自己是小人,惹不起啊!”李富贵最后说完,吓得李榆冒出冷汗,刘完人比刘圣人更可怕,自己干的出格事太多,恐怕连小人也不如。
巴图干笑了几声,把一叠公文递到李榆手中:“你是北虏,当小人也无所谓,还是干正事吧,周愕派人送来的《改制章程》,丰州长期藏富于民,百姓手里还有余粮,今年不会有事,但明年就难说了,还有,涌入丰州的流民越来越多,秋后也许会超过十五万人,如何解决他们的生计?这些才是最头疼的。”
周愕的《改制章程》提出一个新颖的主张——改农牧工商并进为工商优先、农牧为本,由民富而国富,由民强而国强,并且详细阐述了缘由和实施的策略。
首先,地方财权与事权搭配不合理,地方处理大量具体事务,但收入却只有田赋,迫于财用压力,地方也玩出花样,一方面伸手向总理府要补贴,不给钱就不干事,另一方面隐瞒人口保留劳力,不领堪合私开作坊,结果造成政务混乱。与其这样,不如把市税也下放,鼓励地方开办市场促进商贸,而丰州不对工建、运输等劳务征税更是一大漏洞,也应交地方自定税则征缴。如此一来,课税司不用为征收繁杂的市税、劳务税头疼,而各府卫熟悉当地情况,征收税款事半功倍,财用必然增加,有特殊情况要求补贴者也可由议事院公议,从而把总理府从琐事中解脱出来。
其次,关于改革税制,目前丰州商税过重,货物入境除粮食、布匹免税外,均执行一成的关钞税,境内厂矿、作坊同样也是一成的“什一税”,而货物出境的关钞税高的离谱,粮食、布匹甚至收到货值的二倍,长此以往对工商发展极为不利,所以必须重订税率,入境货物除丝绸、烧酒等奢侈物维持不变,其他的应减半征税,而出境货物的关钞税也不应超过五成。周愕还提出课税司、关钞所发行红票,境内厂矿、作坊、商栈持有堪合者皆可申领,今后出货必据实填写红票,进货则索取红票抵扣货价,仅就增值额缴纳“什一税”。如此一来,商家为抵扣税款必然申领堪合、红票,课税司查验往来红票即可收税,且商家互相索取红票也可防范透漏税款,则税源必将扩大,征税成本大大降低,商税反而会大幅增长。
再次,关于引进移民,丰州认为“有恒产者有恒心”,每丁授田三十到五十亩,却没有考虑到各家各户的具体情况,各府卫反而出现劳力紧缺,厂矿、作坊和商栈更是如此,农忙时还经常停业,同时大片土地开垦也占用了水源、草场,影响到牧民的利益,所以既然挡不住流民,不如索性许其自由出入自谋本业,除非自愿戍边不再授田,欲入籍为公民者须有军功或纳税满三年,而丰州公民待遇从优,准其自由处分土地,欲戍边者不但另授边疆土地,原有土地也不收回,可租佃给流民耕作,以此减轻丰州的人口压力。
再次,丰州已发行的一百五十万银钞难以满足需要,应该再增发一百五十万,以后还要每年不断增发,用发行银钞支撑丰州的工商发展,为了保证银钞的信用,银钞局须向民间募集白银,股本至少要增加到二百万两,同时恢复以往执行的粮食、布匹、食盐、铁器必须以银钞交易的办法。周愕强调保持一支强大的军队是银钞信用的最好保证,丰州军要继续扩军备战并改进装备,不仅要在关外打,还要设法进入关内打,不断打胜仗才能钱生钱。
最后,周愕建议设立在总理府设立兵马司监理军需粮饷,设立外务司处理盟友及对外事务,将商市司合并进课税司,在地方撤销西部行台,设立包克图府,将宣德卫与东胜左卫合并。
李榆看罢陷入沉思,巴图笑着说:“这个章程显然是商会的意见,大断事没来信表态,说明议事院内部还有争议,王昉肯定在唱反调,这帮家伙尽为自己打算,撤掉西部行台把我搁哪?汉民,我先说好,包克图知府我干不来。”
“自古都讲富国强兵,哪有民富国富、民强国强的道理?他却反其道而行之,不能听他的!”常书摇头说道。
李榆看了一眼沉默的李富贵,轻轻拍打桌面说道:“我把你们都叫到包克图,就是想让丰州人学会没有大统领府的情况下,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我尊重他们的选择,不懂的事绝不插手,周愕只要能说服议事院,我可以让他接任总理政务。”
“周愕是个小人,不能相信他。”门外传来一声大喊,李槐、刘之纶陪着一个面目白皙的老人进来,李曜、张之耀也跟在他们身后,李榆听这南方口音的官话就知道他害怕的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