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河馆到城南佛寺,即使一个正常的成年人也要半个时辰的脚程。眼看着夜色逐渐深沉,四周寂静冰冷,然而还是在这荒凉的山路上喘息着的赵永昼,此刻十分憎恨这具孱弱的身体。若换了以前,他一刻钟也能飞奔到。可是这具身体已经被软筋散蚕食了两年,所以赵永昼花了整整两个时辰才走完。
一路上,他拼命告诉自己是自己猜错了。
念一怎么会跟巨澜人有关联呢,不会的,一定是,猜错了。是自己听错了。
“念一……你可别死了啊……”赵永昼从地上爬起来,不去理会膝盖上尖锐的疼痛,手脚并用的爬上长满青苔的石阶上。
佛寺寂静无声,晕黄的灯光从大雄宝殿里晕照出来,四周沉寂的可怕。
“念一,念一。”赵永昼站在门口喊。
一声又一声的喊,也许念一是睡着了。
可是无人回答他。
“……骗人的吧……”一步步走进佛堂,看着那倒在地上的人,赵永昼双腿一软,坐在地上。
“你怎么,不还手啊……”少年的声音克制着,颤抖着,从胸腔里颤抖出的怒吼。
“为什么不反抗啊!!!——你这个笨蛋!!”
赵永昼大吼着,眼泪滚滚而落,瞬间布满脸庞。
“你这样的人到底为什么啊!为了什么啊!”
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人只能等着被命运杀死。什么不可言说的理由,什么不能动手的慈悲借口,为什么要这样,一文不值的死去。
“太傻了……”
骂着骂着,赵永昼就抑制不住的哭起来。是仰着头放声大哭,撕心裂肺。
“啊啊啊啊!!!!——”
他大叫着,野兽咆哮般,直到声嘶力竭。
那些镇静和傲慢不复存在,撕掉一切,他赵永昼也不过是那个孤独的鬼魂。
反正这荒郊野外,也再无活人听见。这一刻,他只管发泄内心里一直以来的压抑。对前世亲人的留恋,对此生命运的哭诉,对赵小公子一去不复返的高傲。
佛祖在俯视着少年,用永恒沉默的目光。
念一的眼睛微微睁着,脸上的神情十分平静,胸口有一个很大的洞,血已经流干了。他身旁的两个灰色蒲团已经吸了许多血变成暗红色,地板也满是血渍。
愤怒过后,是弥漫上来的悲痛。在赵永昼的记忆里,念一是他见过的第二个死人。第一个是他自己,他死后的灵魂看到过自己的尸体。
不知念一此刻的灵魂是否也在这佛寺之中?一定在的吧。
在静静地看着自己。听着自己的怒骂,哭声,却不能出声安慰,念一说不定又在自责。
手覆盖到念一的眼睛上,“念一,你去了那边,一定要规规矩矩的投胎。可别像我啊。”
赵永昼喃喃道。
他找了把锄头,去后院挖了个坑,打算把念一埋了。
停停挖挖,哭哭骂骂,一个时辰又过去,总算挖出了一个像样的坑。
赵永昼扔下锄头,边往大雄宝殿走边揉着泪流不止的眼睛。
忽然他听到屋里传来说话的声音。
“!”
赵永昼浑身一震,拔腿就跑进去。
“念一!!!!”赵永昼大喊了一声。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那的确是念一的声音。
屋里坐着个老和尚,谁知道他多少岁了。还有那只禅心老虎,失踪足足两年。念一坐在老和尚对面,听见声音回过头来,满脸的笑容。
“师弟。”
“念一!”赵永昼奔过去,腿软的他直往前扑。
念一赶紧站起来一把接住他。赵永昼也不管眼前的画面多么毫无理由:圆寂的老和尚怎么在这里,禅心老虎怎么在这里,死透了的念一又怎么活了过来,他只管死死抱住念一,边揍边嚎啕大哭。
“死和尚!秃驴!秃贼!小爷打死你!免得你不知道还手被人砍死!呜呜呜!”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师弟别哭,别哭啊。”念一抱着怀里的少年,手足无措的哄着,只能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人家打你你怎么不还手!”
“以后我都还手,都还手。”
“人家打你你不还手,拿刀砍你你怎么也不还手?!”
“不会了。以后不会再让人随便杀我。”
念一的眼神有些深远,他看着门外夜色青芒,声色沉冷:“这条命我已还,日后再不欠他们。”
哭完后,三人一虎团团坐,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赵永昼问:“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念一只是傻笑,看着老和尚。
赵永昼也看过去。
老和尚喉咙动了半天,发出声响,就跟人清嗓子咳痰一样。赵永昼像这老和尚好几年没开口说话,喉咙说不定都被痰塞住了,然后这老秃驴咕咚一声,将满口的东西吞咽了下去。
赵永昼恨不得戳瞎自己的眼睛,他愤愤地咬着牙,转过眼盯了变成胖猫的老虎。
胖猫被他盯得浑身的毛竖起来,露出虎牙示威。
“师弟,你去挖坑的时候师祖过来给我念经超度。师祖法力无边,又将我给救活了。”念一笑眯眯的对着赵永昼说。
赵永昼看他的眼神明显在疑问:你特么这是在逗我,真当我是十二岁的小孩呢。人都死成那样儿了怎么可能还活得了!
但是他瞪了一会儿,闭了会眼,也不想再去追究了。
这世间本来就有许多说不清的事,比如他自己。
“哼。和尚不是人,法力无边渡众生。抗打耐揍不在话下,要死要活都随便整……就是让小爷白嚎了一晚上。”赵永昼从地上爬起来,“走了。我也该回去了。”
“师弟!”念一急声喊道,立刻站了起来。
赵永昼知道他要说什么,“我得马上回去,我不见了,刘鸨儿一定拿馆里的其他人问罪。”
说完就径直出了门。
念一看着那小身影步下台阶,握了握拳头还是追了上去。
“那我送你回去!”
赵永昼趴在念一背上,身边的树木急速后退,疾风在耳侧呼啸呜咽。
原来,念一的轻功如此了得。之前一直深藏不露,这速度,与他五哥赵无夜有的一拼。只怕还要在五哥之上。
耳边传来念一的声音,“师弟你先睡会儿吧。到了我叫你。”
“你是巨澜人还是中原人?”冷不丁的,赵永昼问出了声。
念一的身体明显怔了一下,前行的速度却并不减慢。或许他心里在想,这个孩子究竟知道了多少。
念一的沉默让赵永昼皱起了眉。
“之前有一帮巨澜人进了河馆,我听到他们说清除叛徒的话,又提到城南佛寺,无遇反抗才想到你。我不问你跟他们什么关系,也不问你以前做什么的,但是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我们的敌人。”赵永昼平静的说,“如果你是巨澜奸细,在此刻杀了我也没什么。我只是,不想被人骗,像个傻子一样。”
夜色中,念一声音很轻灵:“我早就跟佛祖发过誓,放下俗家身份,一生青灯相伴。从前的那个我已经在刚才就死了,一生的宿命都在那时结束了。以后的我,会心无一物的侍奉佛祖,了无恩怨。这样,师弟你能闭上眼睛睡会吗?你眼睛都肿成鸡蛋了。”
“哼。”收了收圈在念一脖子上的手臂,赵永昼闭上眼睛。“好了好了,不问你了。”
每个人都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过去,他不去问念一,念一也不问他。这不是亲近不亲近的问题,而是说了也于事无补,只会徒增烦恼。满腔沉甸甸的过往,只能在夜深人静时独自回想吧。
又说封不染与容佑带兵追击巨澜人的行踪,在水边失去了对方的踪迹。
“琼海……他们这是回去了?”容佑挥手示意侍卫不必再追。“这波人来去匆匆,只在三清县露个面,却不知是个什么缘故。”
“只要不影响下个月行军就好,他们既然回去了,看来并不是来捣乱行程。这三清县里,定是有他们要找的人或物。”
“他们要找什么人?巨澜的探子?”
“或许吧。”
夜色中深黑色的海水,波涛汹涌,水色无光。
封不染弯腰掬一捧水,在鼻尖轻嗅了嗅,沉思着。
“你有什么发现?”
“麝香味很重,而且里面还掺了些许别的……”封不染捧着水喃喃说道。
见他那个样子,容佑笑的直不起腰来:“哈哈哈,封元帅啊封元帅,人家从妓院里出来居然都能被你闻出来。你这鼻子简直够了哈哈哈。”
封不染黑着脸,甩了甩手上的水转过身往回走。
“殿下,我们该回那个地方看一看。”
“你觉得他们会在那里留下什么行踪吗?”容佑揉着眉间。
“嗯。而且,还有一事让我非常在意。”封不染说着,手中出现一个紫衣结,“草结是匪类的信号,但紫色乃皇族宗亲专用,不为此好奇么?”
容佑轻笑,“你的意思是说,我皇族宗亲子弟与巨澜人有染?”
“也不排除这个可能。”封不染面无表情的的说。能这般明目张胆的怀疑皇族宗亲的,只怕普天之下也只有他封不染一人。
“呵,莲华固执,本宫便陪你去一查究竟。赌五个铜板,这事儿跟皇族宗亲一点干系都没有。”容佑笑着说道。
封不染不语,两人遂领着两队侍卫,再次前往三清县。
又说那河馆里众人被县差挨个儿问话后,刘鸨儿立刻发现白小五不见踪影。小倌儿们受了这番惊扰,尤其那两位少爷,都十分疲累。正要各自回房,忽听刘鸨儿怒骂一声:“该死的小贱人!被他趁乱给跑了!”
子清等人骤然惊觉,面色大变。
此刻站在大厅里受训的,正是之前与异邦人在房间里的那些人。
刘鸨儿叉着腰站在楼梯上大骂:“我早说提醒过,白小五若是跑了,找你们挨个儿算账。说!那小子跑哪儿去了?!”
羑安皱着眉,面上有些疲累:“刘鸨儿,你找人关我什么事儿?今天这事儿还没完呢,你不该给我赔不是么?”
“哟,羑安少爷。”刘鸨儿立刻笑道,“我知道这不管您的事儿,回头抓到了土匪今儿个的银子我也会给你补上。您先去歇着吧。我找这几个算账!”
咬牙切齿的看着子清和君左几个。
子清敛目,心中已做好了准备。
羑安正待拂袖离去,忽听外面一阵脚步声。
夜色中,张玉明领着两位身形俊朗的男子大步走进河馆,后面还齐刷刷的跟着两列黑衣带刀的侍卫。一看这阵势,刘鸨儿也吓傻了,即刻迎了上去。
“张大人,这又是怎么了?哎哟喂,今儿这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别嚎了。”张玉明挥挥手,“这两位大人要问你和你馆中人几句话,切要老老实实的回答。”
“诶,是,是。”刘鸨儿诚惶诚恐的回道,对着一旁的那两位大人弯腰点头。
众人只觉这两人身上贵气逼人,气势压迫得人抬不起头来。
封不染的眼睛冷冷的扫过大厅里的人,然后将手中的紫草结亮出来,问:“这个衣结,是谁挂上去的?”
刘鸨儿惊讶的看着那个结,然后回过头去看小倌儿们。
众人都微微抬起头,表情各有所异,却都不说话。
“问你们话呢!谁挂的?”刘鸨儿呵斥问。
豆子正要张嘴,袖子被人扯了扯,豆子便咬着嘴巴埋着头。
“你。”容佑眼睛扫过去,指着豆子。
那豆子哪里经得住容佑的一看,立刻普通跪在地上全招了。
“回大人的话,是白哥儿让我去挂的。他说这是官家的暗号,一般的土匪都认不得,只希望有六扇门的人。他还说待会他去拖住那些人,让小的把这个挂在最显眼的地方。”
子清闭着眼,心骂这不成器的东西,什么话都说出来。
“白哥儿?”封不染再次扫了众人一眼,那个立在豆子身后的青衣男倌神色紧张,却不像是本尊。
“人呢?”张玉明问刘鸨儿,他也没发现白小五的人。
刘鸨儿哀嚎一声,哭道:“三位大人明鉴,那小子跑了,我也正在找他呢。”
封不染看着这个鸨儿哭诉,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涂抹的红指甲指着那青衣小倌,“子清!白小五呢!”
那青衣小倌的身子抖了一下,细碎牙齿咬着无血色的唇:“我确实不曾看见。我那时回房去了,出来就被老爷们审问,你不是也在么。还是你刚才说他不见了,我才反应过来的。”
子清说的是实话,说完就闭口不言。
羑安说:“我们俩都忙着伺候瘟神,妈妈你眼细,又把他宝贝的很,连你都没看到,别人就更看不到了。整个河馆,还有谁比你更看他看的紧。”
眉云也忙着撇关系,说:“那会儿乱的很,谁看得过来啊。”
秋云说:“眨眼就没了。”
一人说一句,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张玉明只好说,“两位大人,今夜实在太晚了,不如先回驿站歇息吧?我这就让他们去找人,找到了就通知二位?”
容佑看着封不染,封不染最后点点头。找不到人,也只好作罢。
走在路上,容佑露出笑容来。“你输了。白小五挂那个紫衣结都是为了给我们传递巨澜人的消息。他不是奸细。”
“殿下说得有理。”封不染道,“不过这个白小五为什么会皇族的暗号?此人嫌疑仍旧十分大。”
“你怎么就这么固执?好好好,回头就让他们将这个白小五的资料交上来,让你好好研究研究。我过我还是敢跟你打赌,他跟我皇族毫无瓜葛。”
“殿下是觉得丢了皇族的脸面?”封不染露出一丝笑。
在这男娼馆之中发现了皇族的痕迹,不管是多大点儿事儿,传出去都有损国威。
容佑不说话,紧皱着眉走进了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