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尹喜善的儿子叫拜佛。长相很难看,以至于让郑修顺怀疑他们的母子关系。在他登船的时候,小家伙对他充满敌视,用极度戒备的眼神和阻挠的手势阻止他登船。
尹喜善用哑语教训了拜服一番,可能是没说服,便用严厉的目光把他逼退。郑修顺因不通哑语,不知道他们交流的内容,有心与拜佛打个招呼,只得用作揖的动作来表示。
尹喜善见了,吓了一跳,说,“这不是要折杀他吗孩子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去。我的船从没上过生人,拜佛难免有点反应。”说完,强迫拜佛下了三米多深的船舱,开始起锚。
郑修顺站在她身傍,看着一连窜娴熟的动作,诸多疑问在心头起落。这么一条大船,怎么只有母子二人她这么年轻,长相很出众,怎么会成为寡妇人说江湖凶险,一位女人如何驾着一条大船行走江湖
尹喜善瞥了他一眼,目光慌乱地躲开,说,“走吧,我们去舵仓。”
她的目光倒映在郑修顺心上,引起莫名的拘谨,说,“不用了,我就在这里好了。”
她扭过脸,看着水面,表情越发不自然,说,“还是进舵仓吧,站在这里太招眼。小兄弟,不瞒你说,我这船在湖上太招眼,湖上的人都知道,我不许任何人上船,有事都是站在自家船边上说话。”
听着,郑修顺后悔地:“喔,唉我就不该上来的,要不”
“没事,你是修高铁的,搭眼看上去就和一般人不一样,我愿意让你上船。再说,事先说好的,而且还是我求你的。只是,最好还是不让别人看见。”
郑修顺跟着她进了舵仓,看着她启动、挂档,然后手把舵盘,目视前方,船身一动,感觉行进的船、女舵手、悠闲的水鸟、慌乱的心绪、她的羞怯、湛蓝的天空和碧波荡漾的湖水融为了一体。唯一被隔绝的是囚禁在货舱下的小哑巴。
“拜佛大嫂,这名字很特别。”
“小兄弟,别这么喊,挺别扭的,就喊我大姐吧。”
“呵呵,行,尹大姐。”
“不是我矫情,实在听不习惯嫂子。拜佛出生一年多都没有名字,他爸死后,尸体面对佛像盘腿而坐,身子竟然没有倒下,我才给儿子起了拜佛这个名字。”
“一年多”
“不是死一年多,而是死了八年多了。”
“噢,生病还是别的原因”
“唉”尹喜善哀叹一声,欲言又止。
郑修顺意识到问的唐突,忙把话岔开,说,“我们这是去哪”
她看了郑修顺一眼,眼睛里布满哀愁,说,“去装沙子。你是我的恩人,我说过的,只要是你想知道的,我都会说,包括我和这条船。哎,小兄弟,你看,我娘家就在岸上那个村子。”
郑修顺望着岸上横着的一个小村庄,随口问一句,“家就在岸边,想来经常回家吧。”
她苦涩地摇头,“没有,自打十六岁出嫁,再也没回过”
“十六岁,就出嫁了为为什么”
“唉,一言难尽。”接着,尹喜善说起了经历。
尹喜善上初中的时候,她娘得了脑淤血,动手术要十万元。为了娘的命,她擅自做主,经媒人介绍嫁给一个三十大几的哑巴。没想到,她爹拿了哑巴家的钱,没把她娘送医院动手术,用十万元彩礼盖了房子,给她哥娶了亲。这事,让尹喜善伤透了心。
哑巴祖辈都是使船的,那时,他们家使的是一条九十吨的水泥船,虽说当时在湖上算大船,一家四口人都挤在一个几平米船舱里。尹喜善苦熬半年,一天夜间,投河自尽。哑巴水性好,把她救了上来。可是,一个决心要死的人是家人无法阻止的。趁家人熟睡,她用菜刀隔断手腕上的血脉。
哑巴娘找来媒人,问尹喜善怎么着才不死她说,在船上,生不如死,就是不想活。媒人与哑巴爹娘商量,说,若想留住这个媳妇,除非上岸。哑巴爹娘只好承诺,明年在岸上盖房子,让儿媳和哑巴上岸。
哑巴父亲为了挣钱,专门干一些危险的活,比如潜水。那年冬季,湖上沉了一条船,船主找人下水系缆绳,哑巴爹下水再也没上来。哑巴娘安葬了丈夫,递给尹喜善一个缝上口的布袋,央求道,媳妇,行船人家以诚信为本,你爹死了,对你的承诺没死。我要上岸,明年要是再不让你上岸,你走你的,我们两不相欠。这个锦囊,是我对你的承诺,见面的时候再打开。
婆婆上岸后第三天,噩耗传来。她夜间穿越公路被一辆长途客车轧死了。经过交警部门处理,尹喜善领到八万元赔款。安葬婆婆的时候,她才想起婆婆临别时说的话,小心拆开锦囊,里面是一块白布条,上面用红线绣满了小字,喜善我儿,我是一个苦命人,你也是,哑巴更苦。我和你爹这辈子都没活出个人样,什么也没有,只活出一个信字。你爹为了一个信字死了。我没有本事,只能用这条命换回一个信你为救娘,是孝,嫁给哑巴是信,想死是义。你是一位义孝忠信的好孩子为你死,娘心甘情愿。
尹喜善没有用婆婆用命换来的钱盖房子,而是贷款造了一条大铁船。哑巴因为不能与人交流,致使与父亲往来的货主中断。尹喜善为了生计,与一个叫马场的铁船主绑在一块运送沙子。几趟运输,赚了些钱,不但能轻松地按月偿还贷款,生活过得很富足。可是,好事不长,马场对尹喜善动了心思,尹喜善处于对生意上的依赖,不得已屈从。哑巴知道此事,在一个行船的冬夜,趁尹喜善在舵仓行船,一个人身着单衣,抱着一尊佛像坐在沙堆上。天亮时分,身体已僵硬了。
那时,尹喜善的孩子刚一岁,因哑巴是坐在沙堆上面佛而去,她就给孩子起名叫拜佛。从此离开了马场,一个人独自行走江湖。
听完尹喜善的诉说,郑修顺泪水在眼中打转,静静地看着她,发自内心地说,“没想到,你的生活是这么凄惨。可是,这么多年过去,怎么手头还这么拮据”
她苦笑一下,“没法子,一个女人使船太难了。有过的辛酸和难处,这满湖的水都载不动的,不说了。贷款过期是要罚款的,驴打滚似的,压得我都喘不过气了。今年的状况明显好了,都是因为你们要建高铁,沙子行情看好。前些天,连续送了几船沙子,挣了十多万元,刚把贷款换上,这个该死的拜佛却招惹了曹阎王。幸亏遇见你,不然,船上的柴油机拆了,我的船都不知道何时才能动。”
郑修顺怀疑的语气:“他们还真敢”
“敢,他们什么事都能做出来。凡是发现有人钓鱼,岸边的人痛打一顿,对船上的人,一律把船开过走,先把机子给拆了,然后再说罚款的事。只因我平常不与谁来往,一旦遇到事就没辙,只能听天由命。昨晚说来也巧,我表舅说遇到一位修高铁的老板,我是顺口问他借钱,结果,钱没借到,却借得一份恩情。”
这时,湖面开阔了许多,两岸的景物模糊不清,前方不远处停泊了数不清的船只,有的还立起高高的铁架。尹喜善告诉郑修顺,“有铁架的船是采沙船。”
郑修顺不禁发出一声惊叹,“这么多”
“是啊,女山湖的沙子是采不完的。我就不明白,你们建高铁的为啥要把沙子包给一个人其实,让一家做有什么好处,难道真的像湖上人传的那样,是为了便于收回扣”
郑修顺呵呵地笑了,说,“怎么会呢,包给指定的供应商,是为了保质量,稳定价格。”
她微笑着摇头:“沙子的质量就像湖水,像空气,天生的样子,谁也无法改变。我举个例子你听,腾龙集团的人来到湖里,说是要寻找最好的沙子。他们来了不找吸沙船主,而是找县里一位水里局的领导。结果,找来找去,马场给了县里的一位领导五万元现金,领导就把马场介绍给了腾龙的领导。而马场呢,叫了一大帮子狐朋狗友,整天围着腾龙集团的人说假话。说,女山湖的沙子如何不好采,有的吸沙船几天才能采一船沙。对湖上的人说,自己拦下京沪高铁的全部业务,一天能要一百船沙子,连续供应五年。你也看见了,这湖面到处都是吸沙船,大多都是等空船的,吸沙船主听说有这么大的量,纷纷找马场联系。马场一条采砂船收两千元定金,才介绍给腾龙集团。然后,采砂船主也开始糊弄腾龙的人,双方商量了几个多月,签了保证的协议,还选一些不务正业的吃浮头食的人当负责人。听说,签了协议的吸沙船每月从腾龙集团领取一千元工资,保证采多少量。马场也组织了上百条船,对外称是腾龙集团的高铁运沙队。你想一下,这样一折腾,价格自然升上去。念在你帮我的份上,索性才给你说破了。不过,一会儿见了别人,切不可说出去,不然,我的麻烦可就大了。”
郑修顺感激地点头。
尹喜善说:“先从装沙子说,一起步就贵了四元钱。马场等人顾五六个岸上混事的闲人,整天开着机划子满湖里转,对腾龙集团说寻找沙源,实际是为了隔断腾龙集团的人与其他人联系。在湖面行走是要花钱的,这笔钱自然羊毛出在羊身上。凡是给腾龙集团运沙子的船,每一顿缴纳两元钱。一条七八百吨的船,每次要交一千多元,这个钱自然加在沙价上。另外两元是采沙船主得了。因为有这么大的好处,几十条采沙船包成一团,其他采沙船是插不进了。再就是马场,给腾龙集团送的沙子,一顿有他的两元提成,对船民说,收了钱是用来招待上面领导的。本来就是一买一卖,挨上了高铁就高出了这么多,也不知道你们涂个啥”说着话,船慢了下来。她的眼光警戒地朝前搜寻,说,“今天幸亏你是从曹阎王巡逻队遇见我,若是在别处,我是不敢与你说话的,更别说讲实话了。”
郑修顺说,“大姐,女山湖的沙情都在你心里,我看不看都不重要。不如,你送我上岸吧我没别的意思,主要是担心你受牵连。”
“那不成,我收了你的钱,就得帮你了解个彻底。只是,我俩说的话,切不可对其他人说就行了。待会上了采沙船,会有人把你接走的,至于他们说什么,你听着就是了。”
“放心吧,大姐。你能告诉我,现在装一顿沙子多少钱吗”
“不用说,我写给你。”她说着,她拿出一个笔记本,把采砂价,到达附近各码头的价,都逐一写下。
郑修顺看着,其中竟有到谷阳码头的价格。指着其中的一项费用,问:“这资源费是哪里收的”
“县里收的,他们的收费船就在女山湖出口处,出去一船交一次。过闸费也是女山湖收的,这个闸是五河县收的。最后一项管理费是到达码头,当地港务局收的。这个不一定是每吨一元,熟人可以减半,甚至不交,只是该算进去的。”
郑修顺把这页纸捧在手上,如获至宝,感激地说,“尹姐姐,你可帮我大忙了。不然,走马观花地在水面上转一圈,上了当还蒙在鼓里。”
尹喜善侧身靠着舵盘,面对着郑修顺,刚要说话,眼睛一颤,惊呼:“不好”
随着她的目光,郑修顺只见一艘快艇从左侧超过船头,一个急弯,水面激起一片浪花,对着大船开了过来。
尹喜善惊恐地说,“小兄弟,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露面。他们来可能是追索滞纳金的。快,你坐下。”她一手拖过折叠椅,一手搭在郑修顺肩上,用力按了一下。
郑修顺懵懂地:“多少钱有我呢。”
她立起丹凤眼,发誓一般地语气:“不给,死也不给你千万别出来啊”说完,冲出舱门,站在船舷轻吐一声:“怎么会是你”
船下传来一声:“喜善,我今早刚听说你的船被扣了,赶到了地方,听说你走了,这才顾了他们的快艇追过来。”
“我船怎么样,关你什么事你走吧。”
“喜善,放梯子让我上去,有话对你说。”
“不想听,闪开,我要开船了。”
“那,这是你交的二千元,我要回来了。接着”
“你别扔,我不会要的。你干什么滚开。”
“你为什么这么固执我们和好吧,一起给高铁送沙子。现在湖上有多少人求我,你知道吗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运,你怎么能错过呢”
“我命贱,消受不起好时运,也不想要。”
“喜善,听腾龙集团的齐总说,高铁的人已经来了,我们大干一场的时机就在眼前。我对天发誓,今后每一个月,保证让你送五船,每一船要比民用的沙多出四千元。你可以与我闹别扭,干嘛要与钱闹别扭啊你让我上去,有好多话要对你说。”
“滚远一点,我一句也不要听。”
尹喜善进了舱内,脸色煞白,伸手按下船笛,一声长鸣响彻在水天之间。郑修顺的心被长长嘶鸣的笛声震撼了,感觉到,她在用嘶鸣的呜呜笛声向天国里的亲人发出呼救。
她的手一直按住船笛按钮不动,另一只手启动马达,挂档,船身开始移动。笛声持续了三分钟,她的手才缩回。
“小兄弟,你扶着舵,我出去看一眼他是否跟着。”
尹喜善把头探出舱外,只是眺望了一眼,缩回身子,说,“滚了。”
她拉下档杆,极力掩饰复杂的表情,船渐渐慢了下来。尽管她没有说追上来的人是谁,郑修顺已猜出是马场。
她回过身来,困惑地说:“马场说的对,对我们运沙子的船民来说,高铁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时运。可为什么,时运总是落在恶人的头上一样的沙子,每一顿二十几元的不要,偏偏要三十大几的你是修高铁的,能给我一句真话吗”
郑修顺站了起来,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想了一下,说,“我是一位建高铁的,可物资的事由铁道部直接管辖,我们用谁的沙子,不是由自己说了算,而是要从高铁指挥部指定的供应商那里购买。但是”他说不下去了,下面的话是,我是一个即将离开f局的人,还有什么资格说但是呢。
尹喜善蓦然拍了一下舵盘:“什么世道不给好人留一点活路。”
船完全停下来,流动的水把船头推向了北岸。前方不远处就是采砂水域,郑修顺不想让湖面上的人看见尹喜善船舱有陌生人,说,“尹姐姐,想知道的,您都告诉我了,觉得没有必要再听他们忽悠,还是送我上岸吧。”
她想了一下,嗯了一声。接着,要了郑修顺的手机号,拨通后听见了铁道兵之歌的彩铃,遗憾中隐藏着浓浓的歉意,静静地看着,仿佛要记住他的模样。
郑修顺呵呵地笑着,“尹姐姐,就这样吧。”
她不说话,默然加大油门,转舵向南岸边驶去。
告别了尹喜善,郑修顺重新租一条船,对女山湖沙子状况做了全面调查,其结果让他目瞪口呆。假如不是遇到尹喜善,仅凭公开的调研,得出的结论将会是多么荒唐。更为可怕的是,依据虚假的信息做出的决策,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当天下午,郑修顺回到谷阳县,不再以f局工作人员的身份,而是以买民用沙的身份在码头进行调研。他走访了许多民用沙码头,最后才走访“腾龙集团京沪高铁物资码头”,并请看守码头的张师傅吃了晚饭,从他那里,了解到腾龙集团的大量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