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安城郊。
夜已深,营帐大多已然暗下,唯有巡逻的士兵依旧举着火把,四处走动。
而北面最大的一顶营帐内,却依旧烛火明亮。
书案后的男人正襟危坐,手里正拿着一个时辰前送来的密信,纵然已读过不下一遍,但仍固执地反复翻看,越看越觉得,事态绝不如上面所写的那般简单。
然而他思量许久,亦久久未能得出答案,眼看着三更将至,明日一早还得商讨新的作战计划,只得暂且搁置,走到床榻前和衣躺下。
……
“将军,好听吗?”
一合上眼,眼前又浮现那张熟悉的娇颜,眉眼弯弯,笑盈盈地问他。
自从离京后,夜里少了她的琴声,他总是难以入睡,第二日醒来的状态也大不如前,极其影响作战水平。后来他想了一个办法,听得那样多了,对她弹的曲子总有些记忆,索性靠着回想她的琴声,让自己慢慢入眠。
最初只是想她的乐音,但不自觉地,便会想起她奏琴时的模样,想起她弹错音时蹙眉懊恼的模样,想起她练好新曲兴冲冲拉他坐下来听的模样……还会想起她做恶梦抱着他手哭的模样,想起她吃玉米羹时满足得眯眼的模样,想起很多很多,只属于她的模样。
想得多了,似乎就变了味儿。
他发现自己……想见她。
他想念她。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从十四岁从军起,八年来,他屡屡领兵出征,到过领近京城的洛城,也到过遥远的漠北,曾几日便大败敌军,也曾历时两年才凯旋,从来未曾想念过什么人。
她,是第一个。
为何会想她呢?
因为她是唯一待过他身边的女人?因为习惯了她的琴音常伴左右,故而也习惯了她的存在?还是因为旁的什么?
他不晓得。
反正想了便是想了,缘由并不重要,而且,或许见到她后……便不会想了。
不过,要见她的话,也是等战胜此役归京之后的事了,而以如今的情势看,少不了三个月的时间,这事儿……还得搁着一段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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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单逸尘万万不曾想到,打脸的事儿来得如此迅速,毫无防备。
“将军!”
刚与几位将领定下之后的作战策略,还未等人走个干净,报信的小兵便急急忙忙跑进来,被他冷冷甩了一记眼刀,才规矩地跪倒在地,闷声道:“将军,属下有事要报。”
“报。”
“方才敌军派人传信,称阮姑娘在他们手里……”
“什么?”单逸尘一掌拍案,剑眉紧紧拧起,怀疑自己听错了,“阮姑娘是谁?”
“他们说叫,叫阮墨……”
阮墨?她不在京城好好待着,怎会落入敌军手里?
行军多年,诡计多端的敌人对付过不少,等听闻消息一瞬的惊诧过去后,他立刻便觉得可能有诈:“口说无凭,对方可有凭证?”
“有的。”小兵这才反应过来一般,从袖里掏出一根发簪,双手呈上去,“这是他们送来的。”
是一支发簪。
而且……是他赏赐给她的发簪。
赏赐的东西不仅于此,他并不会一一记得,但她似乎尤为喜欢这一样,因为簪子的雕花里有暗格,新奇得很,时时插在发间,他见得多了,自然记住了。
单逸尘屈指扣下暗格开关,“嗒”的一声,在看清内容物后,只觉心头一凉,如同被兜头淋下一盆冷水般彻骨。
是她前日奏琴时不慎磨断的指甲,小小的白色一角,还是当着他的面放进去的,说要好好珍藏起来……
怎么会呢……这个不听话的女人!
单逸尘猛然站起身来,垂在身侧的拳头已然紧握,沉声命令:“备马。”
“将军你要去哪儿?”小兵焦急地问。
他却兀自往外走,答非所问:“若明日我还未回来,你便与几位将领说,一切照计划走。”
“将军……”
然他去意已决,等人将他的战马牵来,便翻身上马,一甩马鞭扬长而去。
只余身后的小兵,忧心忡忡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暗骂自己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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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摇曳,肥肉美酒。
十来个魁梧大汉围坐成圈,唱着不知名的民谣,气氛热火朝天。
然而这一切,都与被五花大绑丢在营帐后头的阮墨,没有半分关系。
看着眼前窸窸窣窣爬过的两只大老鼠,她用反绑在身后的双手撑着地,小心翼翼地挪了块地儿,回头却不见了它们的踪影。
哎,怪谁呢,全赖她自己。
从前未曾试过等待出征之人,等过才明白有多煎熬,尤其是心底的不安慢慢扩大,府里却一直没有收到他的一丁点消息……沈叔说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她也觉得有道理,可心头的焦虑全然得不到消减,反而愈演愈烈,毫无办法。
最后她终于受不了了,悄悄收拾了包袱,事先佯装与小丫鬟出府逛市集,暗中雇了一个车夫,夜里趁她睡着后,背上包袱,翻墙离开了将军府,直奔与车夫约定之地。
车夫人还算不错,一路载她到了与北安城旁边的胡九镇,才说前方战火一触即发,不能再送了,若她实在要去,便沿着官道走。
人家顾及身家性命,她也不好再勉强,付了钱便背着包袱徒步前行。
可惜事与愿违,她实在高估了自己的运气,三选二的岔道上,她竟也能选中唯一一条通往敌军地盘的路,走到底才发现他们营帐高举的旗帜写的不是“大南”……当即转身跑路,不幸被巡逻的士兵发现了,二话不说抓住再说……然后她就被两个壮汉架着回了军营。
本来被带到军营也没什么,她打死不说是去大南军那边,只称自己是路过的百姓,这些叛军的头也是大南人,总不至于为难她一个弱女子。
可正当她花言巧语忽悠得士兵准备放人的时候,不知哪儿冒出来一个年轻小将,指着她道是单将军的人。她当时很是心慌,但脸上还维持镇定,想着这小将看着也不是说话太有分量的人,指不定还没人相信呢。岂料原本说得好好的士兵立刻就给她上了绑,还让人把她带到营里好好看守,不得有误。
她毫无抵抗之力,回头见指认她的小将正一脸得意地笑,突然便记起……这人似乎曾在将军府出现过,是一个杂役小工,两日前突然不见人影,沈叔还将府里的人一一询问了,无人知晓。
这、这运气也太差了……她悄悄出来一趟,还撞上逃出府的奸细了?
于是,她便成了如今模样,还听说他们要将她作为要挟单逸尘的筹码,抢了她忘记摘下的发簪,已经派人传信过去了。
不过阮墨觉得,这群人大概要失望了。现在的单逸尘对她顶多算是上了点儿心,即便知晓她被俘,也绝不可能为了她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姑娘,而罔顾身后等候他发号施令的千军万马。
所以她也不慌不躁了,只管等着单逸尘带兵过来将他们一锅端了,然后她好趁乱逃走……当然,要是能遇上他的话,跟着大队伍回京也好,省得她一个人长途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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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噜……”
好饿……
自被俘后,除了被喂过两口水外,连半粒米都未曾下过肚,她这会儿饿得话都没力气喊了,肚子倒是叫得比她还大声。
侧耳听了听营帐前头的动静,那群撒欢的大汉们似乎消停下来了,也不知是醉倒了还是回营帐歇觉了,唯有柴木燃烧的噼啪声响,却显得夜色静寂非常。
军营重地多为荒郊野岭,夜里温度骤降,御寒衣物又都在包袱里,此刻独自坐在这黑漆漆的地儿,简直冷得眼都闭不上。阮墨动了动手,依旧无法挣脱,索性缩着身子靠在后面的粮草堆上,勉强挡挡风。
饥寒交迫,加之绑得久了浑身酸疼,她一直不曾睡去,浑浑噩噩,翻来覆去,也不晓得过去多少时辰……以至于当某个黑影忽然出现在眼前时,还以为自己看见幻象了。
男人面色沉寂如冰,迅速靠近她,一语不发便开始解她身上的绳索,也不给她丝毫开口的机会,一臂扣住她的腰,足尖一跃,以极快的速度隐入浓密的树林之中。
耳边的风声呼啸而过,略过的枝桠刮得脸上生疼,她却只能紧咬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声音,以免引来敌人的注意。
不知过了多久,在她觉得腹部被硌得几乎欲吐时,他终于缓下速度,最后停在一方死水湖前,将她放在了地上。
不远处的树干系着一匹黑色骏马,低低嘶鸣一声,随即又安静下来。
“咳咳……”阮墨撑着地坐起来,一手捂着胸口,咳嗽不止,直到旁边递来一只水囊,她接过猛喝几口,才缓过那阵劲头。
没想到……他竟真的来救她。
而且还来得这样快,该是一收到消息,便立刻赶来的吧。
那他的兵马呢?
开战在即,他这般急匆匆奔出阵营,只身前来,不怕遇险?
还有……
“阮墨。”
她面湖而坐,回头却见他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眸光比夜色更沉,居高临下俯视她:“你出府做甚?”
他的声音极冷,便是她再傻,也能听出他在生气。
但事到如今,已无甚可隐瞒的了,阮墨缩了缩脖子,如实招来:“我……我想出来寻你。”
“寻我做什么?”他深锁眉心,语气冷硬得可怕,“让你乖乖待在府里,为何不听话?”
“我……”她也知是自己任性多事了,于他而言,她的突然出现只会徒增麻烦,毫无用处,不自觉缓缓低下头,“我担心你……你一直没有消息传回府里,我总害怕,怕你有什么事……”
单逸尘垂眸,看着小姑娘怯怯地缩着肩,声音低得仿佛坠入尘埃,注视良久,终是叹了口气,屈腿蹲在她的面前,一指抬起她的下巴,看见那张有些脏乱的小脸:“委屈了?”
她轻轻摇头,垂下眼帘道:“我没有委屈……对不起,是我莽撞了,明明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好,还像个傻子般出来寻你,害得你……对不起……”
他的心里是气她的,不好好待在府里,偏要自作主张出来乱晃,还晃到敌军那儿去了,愚蠢至极……可她低头认错的模样如此委屈,她说着担心他有事的话,说着声声对不起,却叫他难以再硬起心肠去教训她。
怪她做什么呢?要救,也是他自己选择前来的。
是他自己……心软罢了。
“起来。”
阮墨还在语无伦次地道歉,忽而身子一轻,人已经被他抱上了马。紧接着眼前一黑,面前便多了一个披着黑袍的宽厚背脊,她的双手被他一拉,整个人便贴到了他背上,被迫环住了他的腰。
“走了,有话,回去再说。”
“……嗯。”
马鞭一扬,策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