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又有逆转,山丘的另一边,忽然站起三个裘袍大汉,左右两人开始吟唱长长的咒语,中间一位,祭起一道奇异的黑色经幡。在敬千川的印象里,经幡俗称风马旗,大体分白黄红绿蓝五种,各自对应善良、仁慈、刚猛、平和与机智。而这莫名的黑色,不知所对为何?
那遍地的猛兽片刻间已被八臂喇嘛屠戮十之七八,剩下的带着残躯正准备四散奔逃。经幡上一团黑雾迅速凝聚成形,远远看去,披头散发的样子像是一头张牙舞爪的狮子。这头巨大的雾兽,仰天伸颈,居然发出了实质性的吼声。那些奔走中的猛兽听了,尽皆身躯一震,扭过身来,重新面对紫袍喇嘛,眼神中再次汇聚疯狂,发起了舍命突击。
速度最快的,还是那头黑色雾兽。它后发先至,近乎百米的距离,凌空虚度,转瞬即至。那喇嘛上身的毛毡袈裟已经全部垂在腰带以下,周身泛着紫光,前面双掌合十,后面三只空手各掐不同指诀,拿着钺和杵的两手相互合击,发出刺耳铮音,最后一只擎着罡洞骨喇叭的手从颈后折至面前,吹响了第一声——
这只小喇叭由人类大腿胫骨制成,两端镶嵌以银质雕花装饰部件,华丽而又诡异。但声音扁平刺耳,毫无悠扬愉悦之感。环形向心奔袭的群兽,齐齐打了个趔趄,但并未止住脚步。空中俯冲而下的雾兽,倒是首当其冲,遭遇阻滞。它被这重音波迎面冲击,已经凝实的身形向后一荡,无数缕黑烟逆风飞扬,顿时淡了许多。
群兽已经缩小包围,开始进入扑击前的加速起跳,雾兽也重整身形,再次当头压落。喇嘛三手指诀同时一变,钺和杵再次交击,骨喇叭吹响了第二声——
以喇嘛为中心,紫光暴涨三丈,如同无声炸开,一根根芒刺刺入周围的猛兽躯体,发出高温炙烤的嗞啦声,焦糊味顿时飘了出来。这些光线太过密集,无从闪躲。群兽无一漏网,全部中招。它们没有立刻死去,只是趴在地上无力呻吟,眼中褪去疯狂,渐渐黯淡。
空中的黑色雾兽也未幸免,它身形巨大,被透入的紫色芒刺也最多,嗤的一声,黑雾彻底变成了紫黑色,而且紫大于黑,压倒了本色。它彷佛愣了一下,迷茫地飘回上空,转过身,看向远处正在举幡驱动它的三人。当中的裘袍大汉也十分不解,拼命催动经幡,但于事无补。那头雾兽似乎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一声凄厉长嚎,卷着浓雾,向裘袍大汉奔去——
两边的汉子不明所以,急急重复长长的咒语,试图改变雾兽异动。可惜没用!那雾兽瞬息百米,向前一扑,从三人面前穿身透体而过,残雾遗留在三人身上,缭绕不散,炽热焦灼。三人无不痛苦挣扎,眼看着皮肉渐渐烂去,大好皮囊走向灭亡。
当中的裘袍大汉,心知大势已去,悍然将经幡的长杆插入自己喉咙,向下猛捅!整个经幡被喷出的血液浸染,承受不住,爆裂开来。似乎受到气机牵引,紫袍喇嘛身前身后的群兽尸身,一齐引爆,肉块与血沫横飞。喇嘛知道对方临死发动了血祭禁法,颇为忌惮。事发突然,无处藏身,凭着本能抬起胸前一只手臂,拽起毛毡袈裟一角蒙在头上,迅速蹲伏!
那凶悍绝伦的连锁尸爆,轮番冲击他的肉身,袈裟如同筛子般满是孔洞。远远看去,只是一团残破的毛毡,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
终于,血雨平息,四野一片寂静,只有过山风呼呼吹过。铲逆组员战战兢兢起身,张望了一下,“天,全都死了!”又等了一会儿,敬千川才爬起来,慢慢走向那堆毛毡。
换做平时,遇到如此来路不明的大能,生死不明之下,敬千川绝不会靠近一步。眼下却有天大诱惑存在,刚才他看得清楚,这喇嘛至少持有三件高阶法器,每一件都令人垂涎三尺。
揭开一角,露出下面覆盖人体,两人终于看清这喇嘛的面容。此人黑色寸发,双眼紧闭,面如死灰。一张毫无脂肪的酱色脸庞,鼻梁十分坚挺,透着无比的倔强。看岁数也有四十开外,只是这一身腱子肉和七条手臂,全如伏魔罗汉般精壮。敬千川觉得哪里不对,又数了一遍。的确,只剩下七条胳膊。刚刚那条露在外面压住袈裟的臂膀,已经在尸爆中彻底消失,奇的是,残留的断茬处,没有太多血液流出,可以见到半透明的筋肉纤维正在试图往来交织,抢修缝补断口。天,他还活着!
敬千川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那喇嘛倏然睁开双目,直直逼视二人。周身又有微弱的紫光流转隐现,貌似即将发作。敬千川一如既往,在危急关头智商爆发,毕恭毕敬拱手道,“在下游方散人敬千川。途经此处,目睹上师神威,惊为天人。如蒙不弃,愿为驱使。必当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喇嘛一双鹰目如电,在二人身上扫来扫去,又侧目看了一眼自己废掉的那条臂膀。终于开口,居然说的也是汉话:“很好!现在就有一个肝脑涂地的机会,不知道你辞还是不辞?”那名铲逆组员胆战心惊,瑟缩跪伏。敬千川犹疑着表态,“请上师明示?只要我力所能及……”
“能及,当然能及。你看,我号称八臂神王,现在毁了一臂,如不尽快修复。功法势必大减,以后也只能叫七臂神王了,这可不好。我命你即刻献出一臂,作为贡品。好处吗,自然不小。你愿意吗?”
敬千川万没想到这条件如此惨烈,有心想逃,又没有十足把握。心下一横,从怀中抽出一根锋利的扇骨,伸出一条手臂——那名组员听了,翻身起来拉住他的胳膊,“右执事,使不得!你要是有个好歹,敬天师非得把我活剥了不可!”敬千川十分感动,“谢谢你。对了,你叫什么名字?”这些基层组员整日跟着他“铲逆”,他却始终没有用心去记每个人的名字。那组员听到右执事如此罕有地表达关心,也流出一滴热泪,“小人单忠,跟您六年了……”“好!好名字。我会记得你的忠心。”敬千川顺势抓紧单忠的胳膊,猛往怀中一带,扇骨如电,齐着肩膀将这条臂膀镟了下来!
也不顾痛不欲生的手下,当即双手奉上,“神王,请笑纳!”八臂神王没想到他如此果决,心头也是一惊。仔细看了看,冷冷回答,“我缺的是条右臂,反向的可不行啊——”敬千川这才意识到犯了错误,回身去找单忠,那小子早尿了,浑身是血挣扎着要逃。被敬千川一把擒住,“单忠阿单忠,善始就要善终。我不取你性命,暂借双臂一用!”这话说的缓慢,手上的扇骨也割得精细,生怕少切一块再惹神王不满。另外一条鲜活的右臂,终于获得了八臂神王的首肯,他接了过去对齐肩膀的断口,将周身紫光汇于这一处,那些筋肉纤维几乎是在欢呼鼓噪中修复连接了整条手臂。曲臂掐了个指诀,运用自如。除了比其他七条纤细白皙,没有什么明显的缺点。八臂神王很满意!
事出紧急,也没什么可挑剔的。他从二人的对话中,听出了主仆的关系。忍不住开口夸赞,“家奴为主人献身,也是寻常。何况区区双臂?只是你这年青人,杀伐果断的作风,很投我的脾胃。我已经说了,会赐给你大大的好处。你既然完成了使命,我也不会违约。这样吧,你入我的门下,我也不嫌你卑贱的宋人出身。在这乱世之中,给你一条光明大道。如何?”
敬千川毫不犹豫地扑住这丝转机,“在下领命。”在八臂神王的磔磔怪笑声中,地上那名失血过多的单忠,已经断了气。只是一双眼睛还瞪的大大的,仰望苍穹,充满了不解与心酸。
在敬千川的悉心服侍下,八臂神王上了马车,命令他驾车回转,去成都。敬千川由主子变为马夫,似乎没有半点怨言,谨遵命令,向东赶路。他小心翼翼地问,“那三名偷袭的汉子,从何而来?何以驱动如此众多的猛兽群殴?”八臂神王道,“你们这些宋人,可能没听说过青海兽王的名字。这兽王一门三兄弟,就是你看见的人了。他们家传的御兽天赋,除了用在活兽肉身,也可以用在死兽亡灵。这御灵术不比寻常术法,在很多地方颇为禁忌。我最近八臂功法修至第四重,可以同时御器四种。于是追踪这三兄弟,想换取他们的亡灵经幡。没想到这几个小气鬼,一直躲着我不见。直到今天追至此处,实在逃不脱了,才肯放手一搏。唉,何必呢?白白丢了性命不说,还自爆了经幡。实在是罪过!”“哦,您原本想用什么交换他们的法器?”“嗯,还没想过。大不了像对你一样,也收他们入我的门下,也足以光宗耀祖了。怎么,你没听过本活佛的称号吗?”敬千川打了个寒颤,心道这位便宜师傅还真牛掰。又是神王,又是活佛的。随便拿个徒弟身份就想强抢人家祖传本命法器,太霸道了!什么叫大流氓,这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