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川、手冢加上宫崎,三位扶桑画师素来对天朝艺坛心怀敬仰,这也是文化基因使然。共同的审美情趣,促使倭岛成为全世界最能理解水墨意趣的国度。
杜远在其中最为籍籍无名,满场注意力都被周昉和酣睡中的唐寅所吸引。这位后世青年下意识按了按怀中笔盒,心里琢磨着,要不要告诉周仲朗先生——吴道子灵魂在此?
他犹豫了一下,暂时按耐住心思。人多嘴杂,特别是这两位同胞先贤都是冥界来的,若被灵配府的无常们知晓老吴游魂漂流在外,定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当下,五个清醒的人重整酒席,开始互相敬饮,除了酩酊大醉的唐伯虎,大家都喝的十分畅快。
歌川国芳趁着酒意长叹一声,“我看,这所谓‘写容盛典’,也不用比了。天朝队强悍若斯,随便出一位周先生我们就输了。”
周昉生前居于大唐盛世,故去后一直在冥界供职,浮世绘的作品倒是见过一二,但对歌川等人并不了解。他出于谦逊,连连摆手,“艺术难分高下,因为评判标准无法统一。如果强行排座次,定然流于主观。”
手冢治聪颇为赞同,“对对,评判者的喜好决定了最终结果,现在还真不好说。那白坟姥姥身为本土妖尊,也许看浮世绘更习惯也未可知。”
“浮世绘不是版画吗?”杜远奇道,“难不成现场还要木雕制版?那可麻烦了……”
“不尽然。”宫崎俊帮他释疑,“大师手绘作品也常有,其中偏向民间趣味的,才会转制木版,因为销量好。但量产的终归不如原作更有灵气。”
歌川国芳用折扇一击膝盖,“那当然!版画的线条是印压出来的,缺乏落笔的弹性,线条力度不分首尾。画还算是画,但灵性大打折扣。”
手冢治聪鼓掌道,“善,是这个理。艺术之所以珍贵,正在于它的偶然性、唯一性。如果用量产取代,恰好泯灭了这个闪光点。一位艺术家在不同阶段创作同一题材的作品,也会加入不同时期的不同感悟。但量产的东西做不到,十年前和十年后,只要用同一块版,印出来的都是一个样……”
周昉深以为然,索性吐露心扉,“版画这种形式,也是源于天朝,最早用于刊印佛经里的本生画。扶桑的浮世绘,我略知一二,其中雕版印刷品全靠丝网分层套印色彩,缺乏浓淡干湿的晕染效果,和线条呆板同理,颜色也失去了灵气,实不足取。”
杜远觉得己方作为天朝代表有些不够客气,笑着补充道,“但浮世绘那种特殊的装饰效果的确很精彩。大量降低了纯度与明度的对比色放在一起,既生动又协调,不失妙趣!”
歌川听出这位小哥在替扶桑艺坛找回面子,连声呵呵,投来感激目光。
忽而走廊内脚步踢踏声又起,鞋跟落在木地板上咚咚作响,貌似十分沉重。在座的天朝与扶桑人士,穿的都是布鞋或者木屐,绝对弄不出这般动静来。
“是皮鞋,鞋下还钉了掌。”杜远起身嘟囔着,走到门旁拉开一条缝,好奇地向外张望。
但见那位妖婢红叶狩又引了三人入内,直接请进了走廊尽头的单间。
杜远缩回头,转身一瞪眼,“西洋队来了,全是白人。我不认识……但看着有些眼熟?”
周昉很好奇,“长什么样?说来听听,搞不好也是从冥界借来的人物。与我相熟也说不定……”
“第一个是红毛鬼,胡子和头发都是金红颜色,大八字须带卷,鼻头不小。”
周昉眯起眼想了想,“过,下一个。”
“第二位发色棕灰,是个干瘦老者,络腮胡也带卷,鼻头比刚才那个小,但都比我们大。穿皮鞋带铁掌的就是他。”
“……这个也过,下一个。”周昉再次放弃,“小杜啊,你描述的特征都很普遍,西洋番鬼哪有鼻头小的。”旁人听了也都善意地笑了起来。
杜远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颈后,“最后一个身材高大,须发皆白,头发胡子加一起足有三尺长——活像个电影里的大魔法师。”
周昉一愣,手中杯子倾侧,洒出足足半杯酒水。他兀自浑然不觉,口中喃喃道,“坏了……”
“怎么?”其他人异口同声问。
周昉面无表情,“这厮十有八九,是达芬奇。”
杜远如遭雷击,只感到浑身酥麻,呆呆站在门口说不出话来。心里且惊且喜,额滴个娘咧,达芬奇!没错,一定是他。刚刚看着眼熟,就是因为他的素描自画像于天下广为流传。
今儿算来着了,赚到了。不行,得过去要个签名先!
“我去探探口风,回头再和大家汇报。”他一拉门闪了出去。
宫崎俊和手冢治聪两位老爷子一同坐在榻榻米上瑟瑟发抖,不是怕,是激动。
良久,两人相视一笑,把冰凉的手握在一起。
“这是做梦吗?达芬奇耶——”手冢感叹。
“虽败犹荣。”宫崎已经开始认输了。“我们要不要也过去打个招呼?我正好有带名片来……”
只有歌川国芳是江户时代土著,并不知达芬奇大名。他望着周昉问,“你们在说谁?此人很厉害是吗?”
周昉缓过神来,把杯子放在托盘里,掸了掸手上的残浆。“……蛮厉害的。你知道,我向来对西洋画不感兴趣,他们的绘画技术过于重视描摹光影,缺乏精粹提炼。如果说东方艺术是诗歌,那么西方艺术就是繁冗的小说。但此人不同,虽然他用的技法和其他人区别不大,可是总能透过表象直接锁定被描绘者的灵魂。让观者仿若与画中人同室而居,息息相通……此等近乎神技!”
听了他的介绍,歌川心生沮丧,“……得,这比赛太难了。西洋队仅此一位已然超凡入圣,更别说还有俩呢!这可怎么玩?”
周昉貌似也没底,他低头瞧了瞧睡得口水直流的醉汉唐寅,又想了想年轻孟浪的杜远,微微摇了摇头。
不多时,杜远笑嘻嘻回转,关好房门坐下,向大家展示收获。在他衣襟下摆——赫然写着一串极度倾斜的拉丁字母,Leonardo di ser Piero da Vinci。
他得意道,“全称,看见没有——列奥纳多?迪?皮耶罗?达?芬奇。他老人家平时省略中间名的,今儿破例签了个完整版!”
手冢拉过他的衣角仔细欣赏,又羡又妒。“不错不错!怎么一股子寿司味?”
“哦,太仓促,临时用手指头蘸着酱油签的。”杜远嘴都笑歪了,“这衣服我决定不洗了,回头放镜框里裱起来。”
歌川伸头过来追问,“杜桑,另外两位什么来头?”
杜远一撇嘴,“人家傲得很,愣是没理我。只有芬奇老爷子平易近人。”
余者一阵唏嘘,均感遗憾,各自打消了请对方同屋一叙的念头……
————————————————
是夜,月朗星稀。
酒香弥漫在京都御所上空。这一方偏殿内鼾声如雷,充满人类艺术史上罕见的跨代共鸣。
直至第二天正午,日上中天。
御池庭前的花园里才热闹起来,数十位宫女张灯结彩,把花园装点得五色缤纷。
论身体强横,杜远在这拨人里倒是最佳,他根本不缺觉,只是打坐养了一夜神。此刻被外面嬉闹声吸引,来到花园看新鲜。
他高坐一块假山石上,向四面打量地形。
忽而感到一阵细不可查的法力波动,从身下隐隐上浮。那感觉,有几分熟悉,似乎和补天石撕开空间时的状态有些接近。
他心中暗自称奇,莫非这御所内藏有补天?如果是,那可来着了。什么白坟姥姥,打不过可以不打。什么鸢屋重三郎的家人,救不了可以不救,那些都是支线任务。
唯有这补天石,是丹园使命所在,维系着丹老的重托。一旦发现,断无错过之理。
忽而一位熟人行了过来,远远望去,却是伶牙俐齿的红叶狩。但见她腋下夹了一捆卷轴,一路走到院中,哗啦一下抛在地面,对正指挥宫女布置的烟夕罗道,“姥姥说,你找来的本土当世十大画师都是庸才,她老人家一个也没看上。都遣散了吧——”说着,她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烟夕罗大囧,诧异道,“一下子遣走十位?参赛者少了一半还多。我不信,我要亲自去问姥姥……”
“哼,信不信由你。”红叶狩转身就走,“姥姥还说,九个人足矣。写容绘典不是赏樱大会,不是人越多越好。就让歌川国芳、东洲斋写乐和那位宫崎什么的代表扶桑就好。”
烟夕罗还是不服,“姥姥现在何处?”
“不信自己去问!她老人家正在地宫……”似乎意识到失言,红叶狩警惕地向四下看了看,收住话题扬长而去。
杜远缩身隐在假山下,心里不住打鼓——地宫?这御所他也算来过两次了,竟不知还有地宫。想到这儿,他下意识抬眼朝紫宸殿方向瞭了一眼,那巍峨建筑此刻尚在,并未被烧焦。
时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杜远无暇细想,偷偷用神识锁定烟夕罗,着意跟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