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宫内殿忽而钟磬齐鸣,间或还有弦乐奏响。十数名女道人鱼贯涌出殿门,向两侧展开。
跟随玉真出来的,是一位白袍道人,头顶束发银冠,三缕长髯垂于胸前,一双细眼十分晶亮。
他远远见了卓英英,立刻抢上几步,近身施礼,“小道李淳风,迎驾来迟,望卓师伯莫怪。”他抬头粲然一笑,“刚刚我在后堂写书来着,惟有笔耕不辍,方可补益济世之需。”
卓英英淡淡摆手,“老李,你我皆为真人,平辈而论即可。现下在写哪一本?”
李淳风面色恭谨,“不敢。杜尊与我袁师平辈,对我也有无上点化之恩。您是杜尊夫人,自然以长辈论……现下我正在重新修订【推背.图】,把最新咨询补充齐备。”
“那玩意儿……”卓英英似乎不以为然,“有时间还不如把算经十书再注释得更通俗易懂些,让寻常百姓也能读明白。抑或干脆专注于老本行,你的【麟德历】和【乙巳占】我都有收藏。那些才是极好的——启智,益民。”
这番话把李淳风夸得很舒服,他乐么呵呵地连连点头,一边将众人往殿内引,一边吩咐手下速去焚香煮茶。
金仙和玉真这会儿很是乖巧,跟在后面陪着笑脸也不抢话。
卓英英落座主位蒲团后,当即开门见山,“这位裴将军有要事找杜轩辕,你可知他在何处?”
李淳风仔细瞧了瞧裴旻,“大唐剑圣!哈哈好一副藏拙于相的风采,不过,你这杀气再收一收就好了。瞧一眼都刺得慌……”
裴旻一抱拳,“见笑。不知怎地,我这身杀气平日并不轻易外泄,只有如临大敌方始勃发。今日见了李真人,似乎难以压制。这般景致,我亦难明。”
见他讲的认真,似乎不是玩笑,李淳风也呆了呆,遂又干笑道,“久闻裴将军大名,但说久也不算久,也就最近七八年的样子,似乎……似乎和卓真人以及杜尊同时出现,这其中可有玄妙?”
“不错。我和杜先生、卓真人一同来的大唐。”裴旻毫不掩饰。
一听这话,李淳风面色微变,立刻抬头冲金仙和玉真递了个眼色。俩位公主当即会意,不情愿的起身,率领刚刚送来茶盏的杂役们撤出大殿。
“那还真不是外人!”李淳风突然换了坐姿,把垫坐在臀下的小腿依次甩到前面,揉着膝盖道,“这年代,尚不兴高椅宽凳,我们这些筋骨僵硬的后世来客就惨了。下次,下次吧,我让木匠打几套沙发放这里,大家可以瘫着聊……”
这话说得蹊跷,裴旻和杜远尽皆愕然。
“怎么?你也……李真人大名,唐人自是知晓,我也不例外。恕我冒昧,据传你已仙去经年,怎会现身在西岳之巅?而且,相貌如此年轻?”裴旻出言探寻。
“哈哈哈哈,就是这副不老的相貌闹的!俗话说‘事出反常必妖’,为了避开天下菲议,我通常四十年换个身份。”李淳风敞开心扉,“如果裴将军和杜尊属于同届穿越者,那么我倒算是先驱了。”
“穿越者”三字一出,杜远已认定此人亦为后世现代人无疑。
裴旻默默点头,“感谢兄台如此不讳言。那么,你又是从哪个时间点来大唐的呢?”
李淳风眯起细眼,略带得意地摇摇头,“这个问句有漏洞。谁说来的是大唐?现居大唐没有错,但我已经在这个时间轴上混了七百多年,在所有穿越者中,应该属于老油条那类吧……当然,我天资有限,无法做到像杜尊那般叱诧风云、翻云覆雨。但毕竟时间久远,掐指算来,我也搞了不少实验性的举措。可惜……唉!”
卓英英显然对此有所耳闻,故而不动声色。裴旻和杜远可就傻了,这什么意思?
见他们目瞪口呆,李淳风兴致盎然,“难得有缘人聚于此地。我且和大家分享一下穿越经验。”
他给所有人满上茶盏,一股子茉.莉花香飘了出来。“我知道你们一定喝不惯大唐的茶末子咸菜汤。这茶是我自制的花茶,我是北方人,也不善品茗,我来的那个时代,身边最好的茶就是这种。
那时,我还是个气象站站长,在青海山旮旯里,文.革一开始就被打成老右。我是学理科的,造反不在行,只喜欢研究学问。唉,可惜呀,当时的大环境……幸好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
“青海哪里?我是说——你的气象站。”裴旻忽然问。
“昆仑仙谷深处,万仞飞瀑顶端。”
这回答让杜远和裴旻都面面相觑。杜远眼前瞬间浮现出混元派那座圆柱体古堡,不中不西的样子煞为古怪,虽在瀑布下惊鸿一瞥,但足以留下深刻印象。如果说是气象站……真的,很适合安个气象雷达在上面。
裴旻则刚刚和张辽以及浦茜拉去过昆仑仙谷,正是在那里追击应龙子才误入冥界。
那个古怪的地方,居然和许多奇妙事件都有联系。像一个大蜘蛛网的原点,发散出无数带有黏性的分支,粘连了众多人物与事件。
李淳风没有注意他俩的表情,继续道,“我原名赵长枪,在俄罗斯留过学,算是天朝第一代自己培养的新知识分子。
文.革开始时,我已经四十岁了。管理的那座气象站非同一般,有隐藏的军事用途,直接归属核工业部管辖,和二炮部队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一年,一队红卫兵不知怎地杀上门来,砸坏了设备,抢占了主体建筑作武斗指挥部。说要囤积武器与食品,准备与山外的其他派别大干一场。
我和其他同事被关在一个水泥坑道里,没吃没喝熬了十一天,终于挖开一个通路。没想到的是,那里通往的不是外面的世界,而是公元前的长安……”
“公元前?!”杜远失声低呼,
“是的,那是还是西汉。”李淳风喝了口茶,润润嗓子,“我的穿越并不顺利。它伴随着巨大的塌方以及所有同事的殉难。而我,坠落到山体裂缝深处,很深很深……
被一根巨大的柱子拖住,我的肉身已经在坠落的磕碰中失去了生理功用,但灵魂——被那根巨柱散发的强磁场发配到西汉末年……
当我醒来时,赫然发现,自己转世投胎了——更准确地说,是侵占了一个新生命的躯体。
还好,那户人家属王族外戚,殷实富有,奴婢成群,衣食无忧,唯一令我不容易适应的,就是那个新名字,叫——王莽。”
杜远几乎跳着站了起来,抱着头傻笑道,“大哥,你这剧情……可比我所经历的更像网络小说。不客气地讲,太套路了!‘重生流’对不对——哈哈哈,嘿嘿嘿,呵呵呵……”
李淳风不以为忤,低头又呷了一口茉.莉花茶,呸——轻轻吐出一根茶梗。“适应新身份并不容易,特别是第一次。为了不白再世为人,我干了件小事,那就是——把摇摇欲坠的西汉一把推倒,建立了属于自己的王朝。”
“新朝!对不对——学过历史的都知道,这个笑话很冷,但的确有一点好笑!”杜远不依不饶。
“嗯。我知道这个名字有点欠缺古意。之所起名叫新朝,就是想提前结束封建时代,把东方提早千年带入崭新的先进社会体系。我以为,这样就不会再出现文.革那类荒诞的剧情——但是我错了。
虽然我很努力地进行各项改革,比如恢复井田制,化奴隶为仆役,升级币制,更改官制,把盐、铁、酒、铸钱及土地资源收归国有。但这些举措遭到传统贵族们激烈反对,在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中,各项政策朝令夕改,使百姓官吏不知所从,进而又失去了平民的心。其结果和你们知道的没什么不同,就是‘失败’二字。
我总结了一下,那就是‘文人气’害了我,也间接害了天下。绿林军杀入长安时,我奔走流徙,最终难逃一刀。
我很清楚地记得,当时躺在血泊中,任凭起义军的赤足杂沓在我身上迈过。
一个真切的人影出现在我面前,但其他人都视而不见。他说,他是来自冥界的无常,但他不是来牵我走的,他只是路过并感到好奇,为何我没有生命配额的记录。
我的灵魂被他带走,以朋友的方式。在冥界,我又认识了不少灵配府的新朋友,他们听说了我的奇遇,都啧啧称奇,讨论了半年该怎么处理这类特殊情况,由于找不到判例,无果。
最终,有个十殿大佬出面把我认领,说这一切纯属意外,我的生命配额记录被他们掩埋在昆仑仙谷的定海针消磁了。
他还说,人才难得,于是跟我做了一笔交易。让我继续返回人间,以日游督查的身份替他们做事。我当然一口答应下来。花花世界,朗朗乾坤,谁不想继续快活呢?
自此,我获得了意外的长生。作为冥界卧底人间的特工,参与了不少特殊事件,比如……太多了,恕不例数。有些事你们知道了也未必是好事……
时光荏苒,在大唐之初,我以现在李淳风的躯体和名号拜在袁天罡真人门下,他能看上我,全靠我在二十世纪学的那些数理底子。什么高数啊,什么天体物理呀,在袁真人眼中,我就是推演天机的旷世奇才。
我把记忆中的断代史,写成一本【推背.图】,在前面署上导师袁天罡的名字,可把李世民乐坏了。在他们眼中,这满本翻开——字字都是天机!立刻把袁真人从火井令提升为国师。当然,我也跟着在俗世呼风唤雨起来。
我已经想通了,逆天的事,把虚名让出去最好。我作王莽时当了皇帝又如何?还不是挨一刀的命!
李淳风这个角色,让我如鱼得水,天塌了有袁真人顶着。我自管回到自己擅长及热爱的领域,那就是研究数理、天文和气象。
瞧瞧这里,不是皇宫胜似皇宫,金碧辉煌美女如云,左拥右抱只恨手臂太少……再也不担心红卫兵和绿林军杀上门来。哈哈哈,给个神仙都不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