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开元十三年,虔州大庾岭,葛庐。
卓英英已安排停当。
她以飞鸽传书,唤来左近百里内十数位郎中,托付以从金鸡纳树皮中提炼奎宁之法,叫他们尽数拿去救治岭南饱受疟疾之苦的民众。
她还嘱咐莫要收取诊资,一切用度自有葛庐尽出。具体交接,由其闺中密友卢眉娘去操持。她自己换了身长衽夹袄,率众向大庾岭主峰行去。
刚寻回母亲的杜远,此刻像个小跟班,半步也不离卓英英,生怕这梦一眨眼就醒去。
他时年二十六岁,而他的母亲三十岁穿唐,八年后的今天也只有三十八岁的实际年龄。母子俩在这个时空只差了一轮,看上去倒和姐弟差不了多少。
裴红袖自然为心上人得偿夙愿感到高兴,但此时事务繁多,也不是上前与未来婆婆亲热的好时机,于是自管默默跟随杜远。
止正和裴旻两个行伍出身的大叔,反是聊得最欢的一对儿。
剑圣不停打听着二十一世纪时局的变化,偶尔还为“第一艘航母入现役”失声惊叹着!看得出,他真心为天朝解放军的实力崛起感到欣慰。
李白和公孙大娘夹在这些奇怪的人当中,反倒显得突兀。公孙直把眼睛锁住裴旻,而李白一直看着公孙,至于裴旻,一颗心里只有卓英英……
最寂寞的反倒是张辽,因为文从心被浦茜拉搂在一边,不听讲述着冥界的奇遇。这两位女子性格大不相同,不知为何有说不完的话。
而他自己,只能落于和詹钰这个闷葫芦为伍,跟随众人吊在队尾。
这一行人,尽皆有修在身,脚下极快。约合半个时辰光景,已然到达大庾岭主峰山腰处。这里恰好处于雪线分界,残雪与湿润黑土相互咬合,延展开一条参差过渡带。
一座孤零零的小庙矗立在山腰,在干枯树木掩映下并不起眼。
门前一付对联刻在木板上,已经看不出原本漆色。上联是,德并春阳生万物;下联为,名标震旦峙中天。正中一块匾额,镌刻着“庾神”二字,笔法遒劲有力,自有一番飞扬之气。
“老爸也出家了是吗?”见了这架势,杜远满腹狐疑。
卓英英摇摇头,“这是山神庙。山神属于俗神,与佛门无关,自然没有僧人长居供养。”
说着,她自顾上前,也不叩环,直接推门而入——
庙小,没有院子,进门就是正殿。
约合四十坪的厅堂内,除了一座泥胎并无其他塑像。
最奇的是,居然有两个“流浪汉”正在供桌下围着炭盆烤地瓜。地瓜埋在炭灰里,看不大清楚,但香喷喷的味道无法遮盖,飘得到处都是。
此二人都是白须老汉,四只手沾满炭屑,头发上也落了不少灰烬。听到有人闯入,头也没回。
左首一位老汉衣着“光鲜”些,起码没有补丁。他絮絮叨叨地絮叨着,“瞧,我说的对吧,香味一出,立马有人跳出来抢食。啧啧,还不止一个哩。”
右首那位一脸老褶子的老汉,身上的袍子比百衲衣还波西米亚风,简直就是吉普赛巫师既视感。他熟练扒出一个黑不溜秋的地瓜,取笑道,“怕什么。先放到嘴里不就抢不走了——”
说完也不剥皮,直接将手中滚烫的地瓜整只送入喉咙,咕咚一下咽了下去!
这一手,把大家惊了一下。好粗的嗓子眼儿……
杜远急忙出声,“别介,烫死咋办!我们真不抢!”
已经晚了……那老汉一瓜入肚,眼睛瞪得老大,似乎噎住了。旁边他的老友急忙伸手去捶背,又拽出一只葫芦给他灌了两口酒。
这下可好,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吞瓜老汉腹中引起剧烈化学反应,他四肢古怪地抽搐起来,活像新手操纵的提线木偶,极尽古怪诡异之能事。
嗝——饱满的气流从他口中冲出,伴随这个庸俗饱嗝的,是无比圣洁的千百道白光,透过他全身破衣烂衫的孔洞射出。
在众人眼中,这老者突然变成了一盏耀目灯笼。
杜远想上前救助,又不知该怎么办好。卓英英抬手示意大家勿慌,也勿动。
另一位老汉也用充满讶异的眼神望着前者,目光中有惊叹,也有羡慕。
“好一个扩元丹!品相如此完足,小心撑破你的气海——”
小庙被照得雪亮,持续了一盏茶的功夫,方始渐渐黯淡下来。
卓英英不禁感叹,“若换了寻常人类,恐怕早就爆体而亡。非如你不可用焉……我只是不明白,何故把丹药塞在红薯中吞服?”
那服用丹药的老者四肢停止失控异动,定了定神,笑道,“我了个去!好爽!这笔交易值了——卓真人,谢谢你!
你有所不知,这丹我拿到手先舔了舔,很苦,搁开水里也化不开。索性找个香甜的大红薯包起来吃,还好我喉咙够粗。
红薯这玩意儿,大唐现下还没有,是我托同行从重洋外瞬移来的——和你要的金鸡纳树一起。嘿嘿,莫笑我夹带私货,也算尝个新鲜吧。”
卓英英微微一笑,“我也谢谢你。不过,我还有一事需你相助。”
老者脸上褶子乐开花,“客气啥,能助一定助!我一介小小庾山之神,有幸得了扩元仙丹,法力比之以往增长何止十倍!下次仙域考评,想必可以求个丰野大泽的土地神位坐坐。这荒山野岭我算是待够了……”
另一位老者也喜笑颜开,“恭喜恭喜——等你换了岗,我这儿也少个抢食的。哦,我说卓真人哪,你怎地带了这许多人来此?”
卓英英把头转向他,恭敬稽首。“耿爷,你不在山下舒服待着,跑这里受这份苦作甚?”
那“耿爷”哈哈一笑,“山下有虔州的城隍们打理,我这个小土地基本没什么事做。我这是受邀来观礼的。蓑爷说他要服丹,显摆之余,顺便找我护个法。”
“护法倒是其次,显摆才是主要的!”那位一脸褶子的显然就是“蓑爷”。他面带得意之色,“怎么样,开眼吧?吃颗药顶你修百年不?”
“行啦,别臭屁了。”耿爷从炭火里扒出另一只熟透的地瓜,“卓真人,赶明个帮我也炼一炉?要什么珍稀草药自管开口,兹是方圆五百里内有的,我打包给您送去——”
卓英英笑而未答,继续对蓑爷道,“我有个急事,需要去一趟西岳。同行的人不少,可有便捷的法子?”
那蓑爷瞧了瞧人头,“啧啧,果然不少。以我现下真身法力,携带三人一去万里无虞,再多就坐不下了……你不妨精减一些随扈。”说完,将周身破袍一撕,赤膊出了庙门。
寒风中但见乱羽婆娑,他已瞬间化为一只高大的蓑衣鹤!
头侧、颏、喉和前颈呈黑色;眼后和耳羽呈白色,羽毛延长成束状 ,垂于头侧;头顶冠以珍珠灰;喉和前颈羽毛极度延长成蓑状,悬垂于前胸。
眼中虹膜紫红,尖喙黄绿,长足黝黑。看身形,站直了足有两丈余。
此刻,它已不能再吐人言,只是曲腿下蹲,嘎嘎地叫着。裴红袖身披神器彩羽披肩,立刻瞪着眼睛翻译道,“它说,让我们选三个人骑上去,立刻前往华山……”
卓英英回首望着目瞪口呆的诸人,沉吟不语——孰去孰留?
杜远咽了一下口水,有了李天王猫头鹰造型和法海青蛇造型垫底,他早已见怪不怪。“老妈,我们所有人必须一起走。不过您别担心,我有法子。您和裴叔是向导,必须有。我也决定再不离您半步。至于其他人——”
他把七宝玲珑塔取出,“委屈了各位,豪华七居大包间,走!”随其神念牵引,也不管愿意不愿意,余下众人在巨大的金环撸动下齐齐消失无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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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岳华山,正南落雁峰,白云宫。
难得阳光大好,金仙与玉真两位入了道门的公主,正在后殿院子中撩猫逗狗晒天阳。
这里真的有猫,也有狗。猫是正儿八经的波斯猫,狗是土生土长的长安土狗。那是玄宗怕这两位同母妹妹寂寞,特意遣高力士送来的御宠。
云端破开一絮,巨大的黑影俯冲下来,把猫儿吓得哧溜一下钻进了后殿。只有那土狗朝着空中狂吠不止。
大庾岭山神蓑爷的真身——蓑衣鹤,稳稳落于院中,轻轻从背上滑落三人。
金仙公主看清来者,才捧着心道,“哎呦呦,吓死我了!还当哪里来的猛禽大妖……嫂子从哪里来?何故驾鹤而至?”
玉真也凑了上来,拉住卓英英的手,一脸讨好道,“嫂子,我听说你在南方行医救人来着,这一眨眼,好几年不见了……”
卓英英缓缓道,“两位公主,莫再叫嫂子。我来得唐突,事先来不及招呼,还请见谅。我且问你们,老杜……他还在这里吗?”
金仙和玉真相视一望,玉真转头回复,“杜尊业已离开日久……”
她见卓英英面露失望之色,急忙补充道,“但淳风在呀,我去唤他来,他一定晓得杜尊的去向!”
说完,自顾转身奔后殿深处急急行去。
那只蓑衣巨鹤对众人长鸣一声,也转身冲天而去,迅疾消失在云端。
金仙公主接替玉真拉住卓英英,寻了张椅子坐下,“嫂……姐姐莫急。这两位是——嚯,这不是裴将军吗!剑圣驾到,殊为难得。”说着,还冲裴旻抛了个毫不遮掩的媚眼。
裴旻面无表情,跨前一步施礼,“其实是在下要寻杜先生,这才劳动了卓真人。”
哪知金仙公主的注意力早已不在这里,迅速转移到他背后的青年身上,“这位后生……呀,好俊的小脸儿!可否告知名讳?”
杜远按了按自己一路被风吹炸的发型,大大方方一抱拳,“道门散修杜远。”
“——我的娃。”卓英英一句骄傲话语,止住了金仙公主的垂涎。
“你的娃!?”她出离惊讶,“天,这么大了都?好一副俏模样。嗯,确实有杜尊几分风采!这些年你们把他藏哪里去啦?来,让小姨好好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