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 春巧乍然语出惊人,让在场之人都惊诧不已。一众直勾勾的瞩目中,她怯怯开口。
“秋云姐姐说得没错,之前奴婢转身去抓盐巴切小葱,这一回身的功夫确实能让人钻了空子。可真的不可能有毒的,奴婢当时偷吃......不不不,不是偷吃,奴婢也不知道鸡熟没熟啊,就啃了一块骨头。”说到最后,她的声越来越小,尤其是看到冯元的肃脸后,连脖子都快缩没了。
这事越来越诡异,几人无言,都陷入沉思中。忽然,绿莺睁大眼,不经意间目光与秋云相撞,两人心照不宣地一笑,恰好想到一块去了——事情出在杨梅身上!
秋云抓住春巧的手,朝着她有些迫切地问:“你先尝了汤,那还有杨梅呢,杨梅是后来放的罢?”
春巧想了想,然后摇摇头,否定道:“不可能的,梅子放之前奴婢也尝过了,没毒的。”
“天儿冷,奴婢怕凉了,放完杨梅后,就赶紧端了给姨娘,绝没经过旁人手,也没留下空子给人做手脚。尝之前奴婢还不确定,可之后,奴婢拿性命发誓,那汤绝对不可能让人有机会下毒的。”
春巧说的没错,绿莺也想了,一盅汤怎么的也得炖上一两个时辰,不可能一个人就能不错眼地看死了,中间那么多机会,凶手不可能到了终了最危险的时候去动手。难道鸡汤是端过来之后被下毒的?那时候屋里除了死去的刘姑娘,再有就是秋云和王姨娘了,秋云不可能,难道是王姨娘?
不对,还是不对。她攒起眉头,回忆起了当时情景,假使一步一步截断分析的话,大致可以分为三段:一,自己先将鸡汤放到了桌上,而王刘二人那时还在逗着豆儿,王姨娘没有接近汤盅。二,等她们回来后,三人絮些家常,刘氏眼巴巴盯着那汤,她便让给了刘氏。三,三人一桌,刘氏喝汤,没有人离开过,彼此都在视线之内,王姨娘不可能有机会下手。
事情又陷入僵局,每次捋出些线头,顺着往上抓,最后却都是死路。绿莺有些泄气,头痛体乏,不住地搓着太阳**。
冯元看了她一眼,“今晚先歇着罢,明儿爷再找人过来,看能不能分辨出来是甚么毒再说。”
绿莺清楚,这事不大可能的,若是鸡汤还在,大夫就能瞧出,可进了肚的东西,除非神仙才能做到罢。
天色不早,冯元走后,绿莺让春巧秋云也回房睡,她要静静地想些事。
等人都散了,她躺在被窝里,几个汤婆子一直从后腰摆到了脚下,登时暖洋洋的。
一定是有遗忘了甚么重要的细节,她将刚才回忆出的三个片段又想了几个来回,却总觉得漏下了哪一段,可怎么回忆都找不出来,不由有些烦躁。被热意烘托出来的瞌睡也跑了个无影踪,她呆呆地望着被月光笼罩的窗扇。那上头,有个直直的人影。
绿莺笑了笑,朝窗外揶揄了声:“德冒小爷,你去睡罢,将锁上好,我不跑的。”
“老爷嘱咐小的要将姨娘保护好,姨娘且宽心睡,小的替你守夜。”从前就对这娇娇小妾没好感,那次出走,又在她屁股后头吸灰吃土地追了许久,更是烦她烦得不行。可甭管德冒心里怎么不满,嘴上仍是将冯元的交代透露给了她。
外头为甚么不让别人守着,让德冒来,杀鸡焉用牛刀?或者上把锁不就好了,左右她还能逃出生天?所以绿莺并不觉得待在柴房是坏事,冯元一定有他的理由,她相信他。有吃有喝,有灯有被,不算差了。还有秋云方才的话,她虽没当场表态,但不可否认,心里已然有了些许动摇。
今儿这事从头到尾都透着蹊跷,那人到底是要害刘氏还是她,绿莺也开始了怀疑,疑云重重,隐约像是一场针对她的阴谋。谁要害她?冯府与别的大户人家不同,后宅女人稀疏。所以,怀疑冯佟氏,不算冒失。不是她,难道还能是王姨娘?且不说王姨娘与刘姑娘的亲近熟稔,光是利益上,两人都是失宠许久的,有甚么理由去暗害呢?
直觉上,绿莺也不认为巧慧是凶手,今日她的一番表现,被绑后的怕、急、冤、愤,不像作伪。除了她,也没人进过刘氏的门,那就说明当时不可能有人下毒,刘氏回去后也没吃过任何东西,唯一饮过的茶,德冒也验过了,无毒。那么又绕了回来,岔子还是出在了吃食上。
记得刘氏是晌午饭后来的,那早饭、午饭,可能被人投毒了?
只要验尸,便能清楚是否是汤的原因,或者是她在汤之前就吃过甚么了?绿莺此时也明白过来了,冯元刚才之所以犹疑,根本是不愿去报官。试问,朝廷大员的家,无缘无故中毒死了人,能传出甚么好名声?汴京九品的芝麻官少有,高品大员却跟菜地里的香瓜似的,随处可见,互相碾压、勾连扁踏,行差踏错便能身败名裂。
当初因为她被张轲窥伺,冯元与之起了冲突,“当朝右通政与右佥都御史为了个美婢争风吃醋”一直是汴京城整整一个月的谈资。这可不是让人或笑或羡的风流美事,这是死了人,稍有不甚,冯元就能被人参上一本“私德有失、治家无能”的折子。
今晚注定无眠,绿莺想了半宿,不知几时,迷迷糊糊地阖上了眼,仿佛只是休息了那么一瞬,天就亮了。
心事重重地往身上套着衣裳,今儿就是腊八了,若不是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此时灶房应该正炖着粥,而她的豆儿也拍手咯咯地撒娇待哺,只能说世事无常。刚穿好衣裳,就见春巧风风火火跑了来,不及进门就张嘴嚷嚷道:“姨娘,谢天谢地,可算真相大白了,刚才凶手自首啦。”
绿莺正怔着,春巧笑意不减,脸上又添了些神神秘秘:“姨娘你猜猜,那人是谁,你绝对猜不到。”
她去哪里猜啊,绿莺无奈地望着她。春巧见状,泄气地嘟了嘟嘴:“好罢好罢,我说,是王姨娘。”
“王姨娘早就给刘姑娘下了夹竹桃的毒,奴婢从来不知道,原来花也有毒啊,夹竹桃多美啊,多亏咱们院子没种这花。”春巧接着道:“她俩平日总处在一块,当然方便啦。一次下一点,相当于慢性毒,说是前前后后有几个月了,总共下了三四回。她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要了刘姑娘的命,谁知道,赶上昨儿个发作了,死得这么惨,还想让人不知道,奴婢看,就差敲锣打鼓昭告天下啦。”
春巧越说越愤慨:“还害了我家姨娘睡柴房,简直该死。真不明白,老爷还留着她做甚么呢,要奴婢说赶紧送官,该审审该判判,杀人偿命,赶紧处置完拉倒。放着这么一个杀人犯在府里,真是怪瘆人的呢。”
绿莺心道:不送官当然是想自己处置,姨娘,说起来好听,不过是一介奴婢罢了,私下打杀了可不算犯律。可她仍是觉得哪里不对,所谓慢性毒,是让人一点一点被蚕食,达到一定时间,五脏受损,药石罔效。夹竹桃的毒性不算大恶,按理说已经几个月了,怎么会突然毒发呢?还有,据她看,刘氏哪里像早已中毒的模样,头发密实,身骨硬朗,比自己这没中毒的还强不少呢。
不论她如何想,总之凶手落网,也算尘埃落定了,府里一众下人,看戏的骇怕的,都沉淀下了心思,绿莺回了玲珑院,王姨娘被软禁在莘桂院自己的卧房里。
腊八节的喜庆被重拾,提前浸好的各样豆子下了锅,咕咚咕咚冒着泡,冰糖哗啦哗啦被洒下、融化,一口香甜,软糯爽口,瓷勺磕碰间叮叮当当,如珠子落玉盘般悦耳,豆儿小姑娘吃得满面红光,眼儿都弯成了月牙,里头星星点点细碎的光,像月牙泉,波光粼粼,五彩斑斓。
见碗儿落了底,爹爹的手也停下来,豆儿像猴子一样攀住爹的手臂不放,哼哼唧唧撒娇:“不嘛,爹爹,豆儿都还没吃饱呢,还要,还要......”
“平日里让你吃口鸡蛋还得追你屁股后,一到甜的就没命吃,牙都烂掉就好了?”冯元虎着脸数落她,到底见不得女儿红着鼻头湿着眼珠,软哒哒的一团肉扒在自己身上,铁打的心都能熔成水,又让秋云去盛了个碗底,喂了三大勺才彻底打发了这个小祖宗。
捧着圆滚滚的小肚腩,豆儿微张着小嘴,含着细细一截甜滋滋的小舌头睡了过去。绿莺停下轻摇小床的手,捋了捋女儿颈畔软塌塌的鬓发,转过身,坐回到冯元身边,聚起眉心,若有所思。
正想着事呢,冷不丁被冯元牵过手,放在手心里揉,“怪不怪爷,昨儿将你关到柴房去?”
绿莺摇头:“妾身相信老爷肯定是有理由的,定是为了妾身好。”
“当时让你待在那里,也是为你好,敌在明我在暗,爷不能不防啊。”冯元嗟叹着道。之后也不知想起了甚么,脸色霎时复杂起来。绿莺直觉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很紧要,可等了半晌,他却一直都没有开口的打算。
“爷,你刚才说,刘姐姐中的不是夹竹桃毒?”
“嗯,那人说了,是甚么毒查不出来,但能确定的是,夹竹桃的毒发作后,不是这个症状。不过她也不算无辜,否则不可能平白无故站出来,应该是她所下的毒太轻来不及发作罢了。”默了下,冯元垂下眼,缓缓道:“已派德冒去着人张罗了,玲珑院得建个小厨房,到时候再在外头寻觅几个稳妥的人,保证再也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绿莺霍地抬起头,“老爷的意思......是那鸡汤?”
她不傻,哪能领会不到他话意,碍着冯佟氏,他一直不允玲珑院有自己的厨房,这时为何要建?再见他目光闪烁,她还有甚么不明白的,府里众号人物,还有谁能有幸得他如此忌惮?绿莺总算想起来一直被自己忽略的那个细节了,除了那三个片段:一,自己先将鸡汤放到桌上。二,她将汤让给刘氏。三,刘氏喝下汤。之前应该还有一个细节——她当时为甚么突然不想喝那汤。
一直堵着的死胡同也仿佛落下了几块重石,从中透出一丝光亮,所谓的真相其实是假象,真正的真相已然露出了冰山一角——原来又与冯佟氏有关。
追逐上他的视线,两人四目相对,绿莺不禁有些尖锐:“府里有人要置妾身于死地,大厨房小厨房又有甚么区别呢,日防夜防,谁又能保证没有出纰漏的时候?”
迎着她咄咄的目光,冯元忍不住轻眨了下眼,黝黑的面庞微不可见地泄露出一丝狼狈来。他有些无力地叹口气,握着绿莺的手臂轻轻捏了下,希冀她能理解自己的苦衷和无可奈何:“爷是怀疑她,可这事儿没证据,难道就把她抓起来?她是太太,可不是甚么阿猫阿狗的,能随意处置。”这话不假,大厨房里的所有人都查了,根本查不出甚么,这也不奇怪,杀人哪能那么容易留下把柄给人。
他直直地看进她的眼睛,像一道光束,想照进她的心里,好让她相信:他会护着她的,今后一定会倍加小心的。
知道冯元在等她的态度,等她的回话,他希望她善解人意,希望她面对现实,可绿莺终是垂下了眼皮,避过了他,这回她不想再忍了。
蓦地,她冷不丁问道:“那既然这事与王姐姐无关,该放了她罢?”
“绿莺,这件事,没头,但得有尾,总要有个人承担结果,要不你让爷怎么跟府里交代?平白无故死了个人,不抓不惩,人心不都乱了?”冯元轻笑了下,温柔地摩挲着她的手臂,试图安抚着她的一脸震惊。
可这是一条人命,即便不是完全无辜,可也罪不至死啊。绿莺听见自己用极慢极慢的声音,像是在梦中,穿过虚无缥缈的烟雾问他:“她会不会......死?”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念在往日情分,爷会给她留个体面,就让她自我了断罢。”
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断了一个人的生死,人命如一根羽毛,被人的袖口轻轻一拂就落了地。虽说身陷囹圄的是王姨娘,可绿莺仿佛觉得就是自己,她的脸很痛,像被鞭子狠狠抽了一记,血淋淋的伤口滚着边露着肉,其实她与王姨娘又有甚么分别呢?谁知道,王姨娘的今天,是不是她李绿莺的明天?!
她感觉脸很辣,很痒,很疼,泪水像决堤了的河水一般肆虐,洗刷着满脸的伤口,羞辱、不平、委屈,她咬破满嘴苦涩的泪珠,哽着喉咙沙哑着:“是,太太做事,要确确凿凿的证据,我们呢,随意就能被当做牺牲的棋子,是不是哪天太太出事,指着妾身的鼻子说是凶手,即便没凭没据,老爷也会打杀了妾身好给太太个大大的交代?”
迄今为止,冯元见过她歇斯底里的哭,像凶悍的虎;柔柔弱弱的哭,像妖娆的猫;固执犯倔的哭,像不听话的孩子。可这一次,那泪像细碎的春雨,小巧纤细,一道帘幕接着一道,雾霭迷蒙,永远也下不完。她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呜咽轻嗷,无助地舔舐着自己细嫩的爪子。春雨贵如油,她的难过,此时于他心中,有千斤重,心疼得不行,像十几根缝衣针去蹦跳着扎,丝丝拉拉地揪扯个没完。
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何为心痛,冯元将绿莺紧紧锢在怀里,施力,挤压,手掌按在她的背心处,把她死死摁向胸膛,想要与她融于骨血中。脸庞伏贴着她的脖颈,嘴唇轻点着她的肌肤,将怜爱一点一滴地洒向怀里的那块珍宝,呢喃的叹息还带着余音:“怎么会,怎么会,你跟王氏她们不一样,不一样......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绿莺闭上眼,抱住他贪享了片刻温馨,不久后轻轻挣扎。她也眷恋这样的温存,可仅仅有温存就够么,她与他不是普通人家的神仙眷侣,他们之间隔了太多,出身、名分,注定了他多数时候的心有余而力不足,也注定了她凡事要更努力些。
毒猪肉吃了、双荚至今还在她眼皮底下晃悠,她曾经以为只要忍,冯佟氏不论是塞女人还是下绝子药,都不过是想让她失宠,进而赶出府的龌龊手段罢了。可没想到,如今已然上升到了要人命的地步。今儿有无辜之人替她中毒枉死,往后呢?忍无可忍,则无需再忍。若不趁着这个机会反击,今后不知还有没有命去后悔了。
下了决心,绿莺也不再犹豫,先走第一步棋:“妾身想去看看王姐姐。”
“不行,万一她狗急跳墙伤害你......”
冯元一惊,满腹情思被吓了个一干二净,松了些手,想也不想便要拒绝,却不防被绿莺冲口而出的话打断。
“那她又何必自首呢,老实猫着谁又能知道是她下的毒?”
女人的泪水真的很神奇,男人烦躁时是能加把火的柴禾,可当两情脉脉时,男人星星都能为你去摘,更别说只是一件小事了。看着绿莺水汪汪的眼睛外还挂着欲落不落的半滴水珠,冯元终是点了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