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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老爷家没什么出奇的,虽耗费大量财力物力培养了些读书人,但毕竟没有沈家的底蕴,加上家族成员也不大争气,整个家族先后出了一个举人两个秀才。
顾老爷这一支没有人做过官,是以宅子修的很普通。
沈侃带着沈値来了后,随着顾老爷和周廉等人一路走来,光看不说话。
倒是一心卖弄的沈値不停地夸夸其谈,指着沿途的建筑大肆讲解金陵的房子如何如何的精致气派,园林如何如何的美轮美奂,却没察觉顾老爷早已露出了不悦之色。
如果不是缺钱,何需请来一位年轻人?砸重金请来大师,不惜花费,什么宅子又修建不出来呢?
沈侃心中暗笑,沈値到底年少,为了家族的颜面,不时咳嗦示意他别卖弄了,奈何今日的沈値跟打了鸡血似的,说个不停。
见他没完没了,人人都皱起了眉头,顾老爷不耐烦了,指着前面的一块小土坡说道:“二位贤侄,园子不能无山,可老夫又不喜奇形怪状的假山,请问有何垒石成山之法啊?”
正说得高兴的沈値立时语塞,寻思了下说道:“垒石成山还不是假山?除非有仙人指点,搬来一座真山。”
“也是。”顾老爷出于礼貌点点头,却用期待的目光看向沈侃。
沈値见状说道:“我五哥又能有什么法子?莫非学那愚公移山不成?”
沈侃笑了笑,说道:“以八斗之身,变为五丁力士,而后运千金乎?分一座大山为数十座小山,穷年俯视,以藏其拙乎?曰:不难。”
本来顾老爷被他一番之乎者也弄得渐渐失望,一听不难二字,眼睛亮了,欣然说道:“老夫就知道贤侄是奇才,一定有妙策,快别卖关子了,能修一座好山,胜过大屋十亩。”
“怎么可能?”沈値心里说道,他发现越来越嫉妒五哥了,真是能装啊,故意一副名士风范,实则才学连我一半都不到,哼!
沈侃注视着前方的土坡,想了想,说道:“小山倒是容易,稍大些就难以造好了,苏州多少有名的园子,几何时见过一亩以上、几丈之高的假山能够没有缝缝补补,拼拼凑凑的痕迹?”
“真的没有办法?”顾老爷又失望了。
“其实远远看过去,与真山是没什么差别的。”沈侃笑道,“就和写文章一样,构思全篇困难,零碎写写却很容易,然这么写很难出好文章。比如唐宋八大家,文章全以气魄胜人,不用逐字逐句地考察,一望便知乃是名作。为何?那是因先从整体布局好了,而后才去修饰词藻,所以无论是粗看还是细看,都一样。”
“不错。”周廉听得频频点头。
其他人也一样,今日前来的都是有几把刷子的,沈侃不经意的谈论,可谓正说到大家的痒处。
村里的李秀才瘦瘦高高,说道:“木哥儿说的不错,真乃几日不见刮目相看,能否继续谈一谈?”
沈侃笑道:“我写东西总喜欢先打个大纲,想诸位做了一辈子学问,也一定先立架,有了成算才会动笔吧?”
“不错。”李秀才和周廉同时点头。
“所以如果文章的骨架还未打好,就顺着文思信笔写下去,从开头写到中间,再从中间写到结尾,这叫做以文作文,当然往往也会有一种水到渠成的奇妙感觉。”
沈侃喘了口气,继续说道:“然而这种文章,只可细观,不耐人家品味大略,品一品就能看出拼凑的痕迹来。”
“说得好。”李秀才大为兴奋,“今日没白来也,木哥儿话虽说得浅白,却是个行家。”说着,他翘起了大拇指。
听了半响的沈値张了张嘴,一脸的不服气,这些谁不会说?
不过他却忘了,沈侃不好读书在村里是出名的,加上年纪不大,即使这些东西都是平日从长辈口中听来的,但是能用自己的大白话说清楚,足可见他理解的很透彻,所以在场之人都不会吝啬一声好。
沈侃无意中发现沈値的表情,出于厌恶,又忘了中庸之道,说道:“书画的道理也是一样。名士的字画,悬在中堂,隔了一丈多远看,不知何者为山,何者为水,何处是亭台树木,可能连字的笔画也看不清楚,但大家的字画与普通人一对比,光是看全幅的气势,就会令人十分赞许。为什么呢?也是因为气魄过人,整体的章法好。”
“至于垒石头成山?”沈侃看着顾老爷,“我想用以土代石的法子,既减少了人工,又节省了物力,兼且还能有天然起伏的巧妙。”
“这法子好。”顾老爷精神一振,能省钱自然再好不过了。
“土山?”沈値为之喷饭,讥笑道:“从来都是用各种奇石,最不济也是石块,我可从没听过用泥土的。”
“少见多怪。”沈侃哼了一声,“顾员外的意思是山,不是几座太湖石,而是要堆个相对高大的山,等闲谁有如此庞大的财力?如果全部以石头堆砌,就如同僧衣的百纳,想找个没缝的地方都难,光秃秃的,这是为何没人用的缘故,不耐看。”
沈値不服气的道:“那用泥土就好看了?或许可以长出野草,就怕不结实哩。”
“呵呵,可以碎石和泥土混杂在一起嘛。”沈侃浑不在意,“下面是碎石木梁,上面是土,如此就丝毫看不出拼凑的痕迹了,这样还便于种树,等到树根往下延伸,越加稳固不怕雨水,而且树大叶繁,青草野花浑然一色,谁还能分辨哪里是土哪里是石呢?不知情的人来此,有谁能分辨出它是用人工堆积而成的呢?用这种法子可以不要求石头的多少,也不要求土和石各一半,可以因地制宜,附近土多就土带石头,石多就石头带土,至于山的规模就看顾员外的意思了。”
顾老爷大笑道:“也无需多高,能有做小山我就心满意足矣。”
沈値没话说了,心中好不懊恼,如此简单的办法怎么就没有提前想到呢?
“佩服。”周廉很是感慨,“能人之所以能,就是因能想到旁人忽略的细节。”
沈値顿时又不服气了,说道:“既然要小山,请问怎么才能好看?”
“对,对,对。”顾老爷连连点头,“我也正想问呢。”
这家伙纯属来拆台的,沈侃很无语,稍加思索说道:“得以石头为主,以土为辅。因石头可以竖立堆叠,而土则容易崩塌,必须以石头为骨。想自古以来堆高皆外面用石,里面填土,顾员外可叫工人在最上面撒上一层泥土兼填缝。”
“怎么好看?嗯。”沈侃心里绞尽脑汁,转身望了望视线尽头的青山,又回忆下老爷子酷爱的几尊太湖石,会心笑道:“南方山之美,全在‘透、漏、瘦’三个字上。”
“怎么说?”沈値知道大势已去,但还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沈侃轻笑道:“苏州人谁不知道呢?你这问的太笨了。山与山彼此相连相通,好像有道路可以通行一样,叫做‘透’;石头上有眼,四面玲珑,叫做‘漏’;当空直立,独立无依,叫做‘瘦’。不过透和瘦虽无所谓,独“漏”就不能修的太过分,因处处有眼,看起来就像窑里烧成的瓦器,有种尺寸上的限制,只有偶然的一个眼,才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我们只是大自然的搬··哦,没什么。”
差一点把那句话带了出来,沈侃有些想念后世的便利了,虽然这时代可以随时喝到无污染的“有点甜”,但即使每天喝被污染的水,他也想回去。
苏州人谁不精于假山奇石?顾员外对此自然心领神会,摸着胡子,了然于胸的微笑不已,想象着建成后的小山模样。
沈侃为了多拿到酬金,遂殷勤指点道:“大凡瘦小的山,应该顶宽底窄,如果山脚太大,即使形状很美,也不值得看了。”
“是极!”顾员外同意道。
“还有石眼要避免太圆,就算找不到合适的,也要在旁边黏上碎石,使得有棱有角,避免过于圆滑而失真。此外石头的纹理和颜色要尽量选取一样的。”
“果然是行家!”
“您夸奖,不过班门弄斧而已。”
“佩服。”
“小子献丑,石头选一样的,比如粗纹的和粗纹的归在一起,细纹的和细纹的归在一起,各种颜色的石头也各自归在一起。然而如果分得过于细致,在不同颜色相接的地方,也会觉得颜色过度太生硬了,反不如随取随放,随心所欲的好。
至于石性,就不能不顺从,如果违背石性来用石,不但不耐看,而且难以持久。石性是什么?就是它正斜纵横的纹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