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时最后那道素菜可好吃了,”董嘉禾看着郭临,一脸乐呵呵地道,“唉,可惜阿临你中途离席得太早了,都没吃到。也怪我,没记着给你留一份……”
一只手掌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他脚步一顿,诧异回头:“阿临?”声音陡变,“喂,你别吓我啊……”
“小声点……”郭临吸了口气,攀着他的胳膊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垂下的右臂微微颤抖,手掌捏紧成拳,血线漫过指缝集聚成滴。
董嘉禾惊得张大了嘴巴,却见那血滴落下,恰好滴在郭临适时移过去的靴面上。猩红渗入玄黑的布面,了无痕迹。
“就这样走,白家少爷还在后头,不要让他看出来……”她收手入袖,拽着他往前走去。
“好,好。”董嘉禾手足无措,一时心乱如麻,只能扶着郭临快步离开此处。
回到客房,董湛听到侍从禀报,已经早早地候来了门口。郭临见了他,才敢松开一直捂着的右臂。苍白的嘴唇微微合拢,放心地晕了过去。董嘉禾手忙脚乱地抱住她疲软的身体,望着右边浸湿了血水的袍袖,简直心疼若绞。
董湛沉下脸,迅速吩咐侍从们看好房门,压低嗓音道:“快带小姐进房内。”董嘉禾含泪点点头,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竟一口气抱着郭临直上了二楼卧房。
招来仆妇进去内间替郭临包扎伤口,董嘉禾这才稍稍安心,却还是忍不住焦急地踱步,是不是朝内间门帘探去。听到父亲呼唤,回头见他摆手让推轮椅进屋的侍卫退出门外,神色冷峻地看来:“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纵然心中对郭临为何会负伤有千万的不解,董嘉禾还是先把她和白鹤换兵比武之事,老老实实地交代清楚了。董湛听完,沉吟片刻,摇头抚掌而叹:“先是□□,再是双锏,戒棍……都是双手变换的武器,逼不得已才用了只能单手使出的剑。看来小姐大前日受的伤……着实有些严重。”
“大前日?父亲,究竟是怎么回事?”董嘉禾听得满脸震惊,“大前日,阿临她不是和我们在一起么,又怎么会受伤?”
“小姐这几日都穿玄服,就是担心会有伤口裂开的情况。只今日,以为并无出手之机,更不想让白家少爷看出端倪,才换了身蓝色袍子,不料却……唉!”董湛垂首叹完,自责地拍了拍毫无知觉的右腿,抬头见儿子惊惶的神情,无奈地缓声道,“这些事本该一直瞒着你,也罢,你且听着,听完了就先行离开重玄寺回府中去。小姐的复仇,今次若不出错,便是最后一次了……少林寺的知玄方丈,你是知道的,去年我带你去少林,便是为了见一见这个一手组织武林合谋杀死先生的大仇人。”
“什么……”董嘉禾喃喃道。
“这一次,借着白家少爷的名头,把他钓来了重玄寺,便再也不会让他活着离开!”董湛长舒一口气,慈爱地望向他,“嘉禾,你太过正直,一旦知情,势必会在白子毓面前露出马脚,到时候便坏了小姐的大计。”
“可是,可是这样,不是利用白兄……”
“不然呢!”董湛膛目厉声,猛地一拍轮椅背,“你是想叫小姐孤身去少林挑战那秃驴?这就是你认为的报仇?”
“不,不是……”董嘉禾急得快说不出话来,“我只是……”
内室轻微地几声咳嗽打断了父子间的争论,董嘉禾一听这声音,迅速转身探手挽起内室的门帘:“阿临……啊!”
“嘭”地一声,他捂住脑门哀嚎着跌倒在地,圆圆的木碗落在一旁的地毯上打了几个滚,最终倒扣停住。
“娘皮的,衣服都没穿,你闯什么闯!”郭临撑着微弱的嗓音吼完,又咳了好几声。听着似乎灌下了一大碗药,不多时便衣冠齐整地走出了内室。
嘴唇上还沾着些许药汁,面色较之方才已是稍显红润。她垂眸瞟了眼呆怔的董嘉禾,放下包扎好的右臂上的衣袖,叹了口气,弯腰将他拉起:“董伯说得没错,嘉禾,你还是先回府……”
“不!”董嘉禾惊声后退,猛地抽出手。见郭临一愣,他慌忙道:“我,我走了,那白兄就没理由待在重玄寺了,我不走!”
郭临眨了眨眼,忍不住“噗嗤”一笑:“说你愚笨,你倒时而通透。不错,你走了白子毓是会怀疑,但我自有法子对付,无须你担心。你可想清楚了,你继续待下去,就是你说的‘利用’了……”
董嘉禾憋着一股气,脑间只那声“无须你担心”在不断回响……他不想永远被郭临排除在计划外,可是要拿他的好友来赌,他又……良久,他踌躇到最后,只得艰难地望着她出声:“阿临,你不会伤害白兄的……对吧?”
郭临勾唇一笑,走到堂中缓缓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她端起茶杯:“不会,他不是我的敌人,我缘何伤害他。”
董嘉禾心下大松,连忙拍了拍胸脯。却听郭临续道:“不过,我不会保护他。”她抬起眼睑,目光无波无澜地盯住手中晃动的茶水,“此战,是否毫无损伤,要看他自己有多大能力了。”
*
离开武场,白子毓沐浴着临近傍晚的斜阳,信步摇扇走回客房。刚刚踏入院子,便见门口走出一个粉衣的婢女,望了他便是一笑,放下手中的铜盆,喜道:“少爷!”
“悦儿?”他惊声收扇,“白鹤带你来的?”
悦儿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秀美的面容有一丝疑豫,仿佛有什么话不知如何开口说出。他神色微变,收扇负手,大步迈进房门中。
房内正放下佩剑的白鹤被他冷峻的容色吓了一跳,立马站直身唤道:“少爷?”白子毓也不理会,绕开他径直走向内室。
白鹤阻拦不及,他已经一只手拉开了门帘。门梁晃动发出“嗤”地一声轻响,卧榻前一个翠衣的玲珑人影听得这声的动静,缩了缩肩膀,正在铺床的手慢慢收回身侧。她转过头,静静地看向这边。
一张秀雅端庄的脸,清灵若泉水,艳靡如牡丹。身姿婀娜,仪态典雅。说不上有万分的美,但又决不至于任人忽略。正是白家千挑万选给他的未婚妻――乐枫。白子毓轻轻舒了口气,心下暗暗嘲笑自己方才那不知何处而起的紧张。他挥挥手,示意白鹤和悦儿退下。走上前时稍作犹豫,还是坐在了房中的蒲垫上。
乐枫说不上与他自小一块长大,但几乎每年的各式节日总能见上一见。到不是有多熟悉……可本身顶着未婚夫妻的名头,真不熟悉也难。然而在他被族老们接回到白家,清楚了乐枫的家世后……起源南蛮的杀手组织――“暗府”乐氏的女儿。他就算再想装糊涂,也明白了那帮人的心思。
这对白家确实是必然的选择,白家因上代家主与大齐先帝的约定,所有生意不得往北发展,只能盘踞在大齐南部。而“暗府”,不仅是杀手组织,更是大齐南部连接南蛮的各地漕运码头的幕后掌控者。与商贾首富白家联姻,是双方双赢的选择。可惜这个选择中,从来不会有人去考虑他和乐枫的心思。只这一点……再忆及白家的那道祖训,他便无法如儿时那般从容的面对她。
“乐枫……”他犹豫着出声。
“嗯。”乐枫轻轻点了点头,乖巧地碎步行来坐在他身旁。近处细看,柳叶淡眉,深幽凤眼。还是少女姣好的清韵容颜,实在不该和自己扯上家族之间的龌龊。白子毓叹了口气,心底存了主意:“乐枫,若还当我是你的子毓哥哥,听我的话,不要被奶奶摆布。你我之间……我既是你未婚夫,该当的重任我自会肩负。那句祖训……你就别放在心上了……”
倏地,一只柔软的手靠来,握住他。他抬头,望见乐枫温柔浅笑:“不碍事的。”
“不碍事?”他瞪大眼。
“嗯。”乐枫点点头,笑得更甜美,“按组训来,你既不会被同胞兄弟挤兑,奶奶又会因我们开心。到时候,便能顺利继承白家家主之位,我……”她的面颊上飞起一团红晕,“我很乐意。”
白子毓晦涩地直望着她:“如果继承家主的人……不是我呢?”
乐枫慌忙伸手捂向他的嘴,却又不敢真这样做,急得连连摆手:“子毓哥哥,你别说这样的话,要是传到奶奶耳朵里……你怎么可能不去继承家主呢?”
白子毓拉下她的手,扶着几案缓缓站起。他一直走到门帘处,没有回头:“悦儿。”
“是,”悦儿应声入内,“少爷有什么吩咐?”
他冷声挥袖:“送乐小姐下山。”
“唉,什么?!”悦儿惊呼一声,朝屋内二人左看看右看看。见少爷似乎是真怒了,当下不敢多嘴,轻步移到乐枫身边:“……乐小姐,走吧?”
乐枫咬着唇,忍住满眶的泪水,哀怨地望向白子毓的背影……
白鹤领着侍卫护送二女直到寺门,他目送众人下山,直至夕阳昏黄的光晕下,看不见蜿蜒山路的人影了,这才返回客房。回来时,正好瞧见白子毓坐在堂中,拔了他的佩剑,蹙眉细细观看着。听闻动静抬头望了他一眼,奇道:“你居然把佩剑忘了?”他顿了顿,眉梢一挑,“难道……是因为?”
白鹤面色一僵,右臂朝后微收:“禀少爷,属下无事。”
白子毓哼了一声:“伤着便是伤着,不服输才叫愚蠢。”
“是。”白鹤惭愧地低下头。
“郭公子点的穴道,很难解么?”
“也不是……只是有些奇怪,属下试了百般的解法,发觉无论怎么尝试,正位的时长都要延到十二个时辰后。但一到那时,属下右手便能恢复自如。”他说完,望见白子毓收了剑,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忙上前一步:“少爷,属下还有话要说。”
“嗯?”白子毓转过头。
“那位郭少爷……”白鹤阖了阖眼,眸色渐冷,“周身颇有血腥之气,少爷如若不是必要……可无需与他多加交好。”
“血腥之气?”白子毓摩挲着下巴,想起兵器架上那把剑上的血迹,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