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重玄寺静谧宁静,白子毓随着董家人马一道下了车,望着寺门打了个哈欠,就见董嘉禾和郭临跟着董湛朝迎上来的方丈大师躬身施礼。
“白兄,此处虽比不上寒山寺的名气,却也殿阁崇丽,气势宏大。”董嘉禾目送方丈和父亲离去,回头招呼道。
“传说梁武帝以佛治国,国境内上行下效。某日官员陆僧瓒见自家宅邸上空祥云层层,宛若天人仙境。便立即上奏梁武帝,主动呈上宅邸。愿修佛寺,并因景取名‘重云’。”郭临脚步缓渐,等着二人追上。
“哦?不想琼关远离境南,郭兄竟也知道此地的典故??”白子毓刷地打开扇子,摇了摇。回头见董嘉禾一脸楞仲,不由笑道:“失礼失礼,郭兄与董兄自□□好,想必是有世家渊源,知道这些不足为怪,倒是我多话了。”
董嘉禾清咳数声,赧颜笑道:“白兄多礼了,你也知道我惯常不爱随父亲做这些,对于佛庙之谈知之甚少……话说阿临,既然取名重云,为何如今却叫重玄寺呢?”
郭临停下脚步,挑眉仰头,看向那块题着“大梁广德重玄寺”的牌匾。“奏章传递,到达天听时出了纰漏,误把‘重云’做了‘重玄’。梁武帝也未细查之,便将这百年疏忽给留了下来。”
“云字衬形意,玄字托妙理。相较之下,还是玄字略胜一筹。”白子毓扬唇一笑。见董嘉禾依旧低头蹙眉似思,郭临仰望的眸光明亮,也不知二人是否听进去了。他倒不恼,横竖出了白家,身边不管是敌是友,终归比那群人更让人好受。
“白兄似乎是第一次来,午膳过后,不妨四处走走。”郭临回了头,笑道。
白子毓颔首:“甚好,方才在马车上便见阳澄湖边一座宅邸碧瓦朱甍,遥望庭院内垂花门楼、抄手游廊,格局甚是美妙。不知我若能得闲,不妨前去拜访参观一下。”
郭临的眼睑颤了颤,她垂下眼,浅笑:“听白兄这么一说,在下也想观赏一二了。”
正说着,沙弥来请入会客厅,众人礼让一番,便随之而行。
拱桥两旁被日光印照得波光粼粼。董湛和重玄寺慧同方丈走上桥间,不多时,慧同停下脚步,朝后面的僧人温声吩咐道:“你且先下去吧。”
僧人知董湛是寺庙重要的客人,不敢耽搁方丈议事,行礼退下。慧同低头看了董湛一眼,又看了看推着轮椅的侍从,叹息一声:“董施主请随老衲来。”
望着那件绯衣袈裟,董湛缓缓低下头。轮椅慢慢移过拱桥,湖光潋滟的景色却丝毫吸引不了他的注意。他盯着手中的一卷旧书,神思似乎飘向了很远的地方。
到了一间不起眼的佛堂门前,慧同口喧佛号恭敬行礼,随后才掏出钥匙,打开门栓。高阶门槛,轮椅无法前行,侍从将背在身后的拐杖取下,递到董湛手中,搀着他站起,朝佛堂中走去。
正堂的长明灯左右端正燃烧,静静地照出堂上的牌位。董湛长吸一口气,松开侍从的手,杵着拐杖,艰难地走上前,在蒲团上跪下。
“恩公……”
“阿弥陀佛。”慧同垂眉道,“今年清明虽过,施主可需老衲如往年那般做法事,来祭奠故人?”
“大师,”董湛直起腰身,忽而道,“我记得进门时,天王殿的楹联上写的‘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大师可否开解愚民,天下难容之事诸多,莫非,只消‘肚大’,便能一应俱容么?”
慧同喟息道:“不知施主所想的‘难容之事’却是如何?”
“生死,仇恨。”董湛定定地盯住牌位,“二者接连不分,一件无可容下。”
“施主……”慧同正要说些什么,却被董湛挥手打断。他回头示意侍从,侍从得令,从包裹中取出一卷画。
董湛摊开画卷,上方墨线工笔细腻,勾绘了一个谪仙之姿,便是不用细看面容,但洒然风流的神态就让人心向往之。“阿弥陀佛,”慧同只瞟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上回得见郭公子已是十余年前,今日再见画上绘出音容,和老衲记忆中分毫不差……几乎恍惚了。”
“哈哈,大师你不也没忘么?”董湛摇头笑了笑,语调间却渗不出半丝笑意。他收起画,从衣襟间掏出一直抚摸的书册。
书页有些微的泛黄,却绝不是十几年的旧书。他摸着封皮上“齐民要术”四个字,似在自语自叹:“那些人要了数年的种植之法,不惜弄断我的腿,却还是没能发现……那不过是平日惯见的书籍中,被先生总结出二十来字口诀。却以为是什么典籍秘宝,正是笑煞人也。”
慧同垂了头,半晌清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董湛长舒一口气:“大师,你乃是佛门中人。与先生也只是一面之交,却肯在南少林联合整个中原武林追杀他的情况下,暗中相护。更在先生身亡后,允我秘而不宣地祭拜……我董湛虽非江湖中人,亦不是什么成名的大英雄汉子,但这点是非我还是看得透的。大师能放下,可我一看到先生的牌位、看到伶仃一人的小姐……想到先生遭到追杀之时我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能做。我的仇恨,也许不止是对那些陷害先生的江湖客,还有我自己……无论如何,仇报,恨解。这便是我的法,大师不必再劝。”
风萧沉落,“嗡――”地一声恢弘肃穆的钟声彻响寺院,空灵而沉郁,悠长地回旋散落。
“哟,这便是被誉为‘第一声第一律梵音大钟’的钟声?”白子毓摇了摇扇子,朝声音来处的天王殿东面钟楼望去,“果真不同凡响。”
“……确实。”董嘉禾摸了摸心口,被钟声怔住而稍稍平静了会儿,却在目光重新锁定前方那条湛蓝锦袍的倩影后,又“咚咚”如小鹿乱撞起来。
*
素膳过后,董嘉禾和白子毓一道与董湛告了礼。见董湛似要入客房小憩,他微微松了口气,待回头看去,却不知何时,郭临已经先行一步。
客房内,房门“吱呀”轻响,跃进一个人影,正是先前来路上在马车中的侍卫。“老爷,”那侍卫拱手行个礼,上前附耳道,“那秃驴动身了。”
董湛放下手中的佛经:“哦?”
“他自有眼线打探重玄寺来往的客人,今时白少爷在门口驻足了好一会儿,早有人将消息传给了他。”
“好。”董湛勾唇轻笑,“果然,比起抛出愈来愈肥美的饵,不若让他嗅着香味主动爬上门来。”
萧萧秋风拂过庭院,落叶沙沙腾起些许,骤又飘落回地。白子毓挽了袖口,撑住下巴,凝神注视着石桌棋盘上的布局。
董嘉禾打了个哈欠,回头看向下坡处的武场。午后的阳光略微刺眼。他抬手遮了遮,总算望清场中提刀走向兵器架的瘦削人影。
刀身横过,笔直地插进木栓去。董嘉禾眨了眨眼,本以为下一瞬郭临就该离开,却见她既然未动,握在刀柄上的手如生根了般挨在上面。他忍不住“咦”了一声,揉了圈眼睛。白子毓被他这声奇呼打断思绪,顺着他的目光望下。
日头偏西,郭临脚下拉着一道长影,上方落满了寺内的梧桐枯叶。风起,叶动,却在这一刹那,郭临突然抽出刀,回身飞掷。
“啊……”董嘉禾惊得霍然起身。
那刀掷向了武场后方庙阁的屋檐,不知碰了什么,“砰”地一声响。董嘉禾还没看清刀又落向哪里,就见这厢郭临抽出了兵器架上的一把长枪,大喝一声:“来者何人!”
屋檐下飞出一道黑影,郭临抡枪横划,似是交手了一回,双方各退半步。然而下一瞬,两人又再次直扑向前。董嘉禾和白子毓从高坡上隔着树影看,只能勉强听着兵器相接声,辨认着二人服色。
却听“铮”的一声巨响,又“乒乒”几声。郭临连续翻身退后,跃空翻过兵器架时,顺势探出双手抽出其中的双锏。
原来对面的人武器甚利,居然切断了枪身。毁掉武器,这本是拿下郭临的绝佳之机,可她应变更快,更是提了纯铁锻造的竹锏,以应对对方的利刃。
飞影般来回几个回合,对方久攻不下双锏的稳固,断然舍弃利刃,改从腰后抽出一条九节鞭一把甩出。郭临收兵不及,被缠甩掉一锏。她眼珠一转,剩余的一锏佯攻掷出,飞身回来,取下一条戒棍。
“好快的手法!”白子毓忍不住抚掌惊叹。
董嘉禾皱着眉,紧张万分地看了半天,眼珠猛然越瞪越大:“那个不是……不是你家的白鹤么?!”
“嘘!”白子毓捂住他的嘴,玩味一笑,“看着就好。不错不错,我本身就疑惑郭兄是如何在白鹤的眼皮底下把我背出白家的,这下能亲眼解疑,岂不乐哉!”
“哎呀你是乐了,可我揪心啊!”董嘉禾撇开他的手,埋怨道,“不行,我得去拦下白鹤。”
“你这么着急做什么,”白子毓莫名地望着他,“郭兄武功如此之高,又是镇守边关的校尉,这才刚刚打完仗,你却怕他被区区一个白鹤给误伤了?”
“我……”董嘉禾涨红了脸,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
白子毓白了他一眼,再往武场上望去,却见当中两人不知何时已经毁了戒棍和九节鞭,全都用了剑来对战。他眯了眯眼,想起白鹤在白家武士中技冠群雄的剑术,定下神来准备细细观看。
却见半空一道白光闪过,片刻才听见一声浅浅的剑落山坡的声响。“呼……”董嘉禾长舒一口气,没有注意到白子毓僵硬的神情,抬手拍了拍胸口,“幸好幸好。”随后他提起下摆,挥袖跑下坡:“白鹤、白鹤住手啊,是自己人……”
白子毓扶着树身走下坡中,将落在地上的银剑拾起,亲眼见是白家的铁铺锻造的宝剑……他直到这时才敢真正相信,白鹤是败了。
“阿临!”董嘉禾手脚并用地爬上武场,“怎么样,有伤着没?”他拉着她的手臂,四处查看。
郭临瞟他一眼,忍不住笑了:“嘉禾,这位不知情的话……还以为你在讽刺他呢。”
董嘉禾低头朝白鹤看去,果然见白鹤捂着右臂,半蹲在地上,面色青一阵白一阵,极为难看。“啊?!”他慌张挥手,“我,我不是……”明明是阿临轻松胜过了白鹤,他却还当着人家的面问阿临有没有受伤,这真是怎么着也说不清……偏偏他还知道白鹤是白家武士中的首席,一向心高气傲,这下可是得罪了个透。
“白鹤。”白子毓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白鹤回转过身,单膝跪下,一言不发。白子毓把剑丢过来,垂眼淡淡地道:“去包扎吧。”
“是。”白鹤捡起剑,转身便走。
“不用包扎,”郭临绕开董嘉禾,上前几步笑道,“在下只是在混战间侥幸点了这位武士的穴道而已,并未用剑伤他。若是白兄不介意,便由在下替他解了吧。”
白子毓还未说话,白鹤便冷冷出声:“阁下的好意,心领了。”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郭临扬唇一笑,朝白子毓施了一礼,回身将剑插回兵器架上。董嘉禾跟在她身后,一路说说笑笑地远去。
“有意思。”白子毓望着他们的背影微微一笑,打开折扇,信步而摇。
倏地,他停下脚步,侧头凝望。
那把刚刚战胜白鹤的剑上,缓缓滑下一道绯红的血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