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十月间,一行人终于回到了京城。
已经到了深秋时节,夜间已经起了一层薄薄的霜,连带着秋雨也变得寒冷起来。康熙带着江菱回京的事情,在宫里引起了轩然大波。她在回宫的路上,曾听到过不少窃窃私语,都认为康熙这样的举动,多半是要提份位,但不知道是往上两级还是一级。
语气酸溜溜的,仿佛在谈论一件天大的事情。
江菱听了片刻,便照常从她们身边走过,与嬷嬷们一同回到了太皇太后宫里。
康熙没有别的吩咐,那便意味着一切如常,她照常住在太皇太后宫里,康熙也照常过来看看她,陪着她入睡,然后再回到东暖阁里继续批折子。今年确实是多事之秋,一是沙俄在远东搅事,二是漠西蒙古噶尔丹部落坐大,康熙费了很大的劲,都没有把那地儿给拿下来。虽然江菱确实有后世的记忆,但她终究不是图书馆,能偶尔记得一个彼得大帝和尼布楚条约,已然是万幸。
哦,再有一个就是江南。但江南的事情,江菱更加是两眼一抹黑,半点不知。
于是日子便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一连等了十余天,康熙那里都没有消息。
没有提份位,没有传召,没有过多的交集。
除了在每晚入睡的时候,康熙会过来陪陪她之外,其余一切如常。
江菱回宫的事情,就像是投进大海里的一枚小石子,在初泛起微微的涟漪之后,便杳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在一开始,还有人在谈论江菱到底什么时候提份位,毕竟她是唯一一个被康熙带到热河伴驾的嫔妃;但慢慢地,康熙那里没有了消息,江菱的日子,便也慢慢地复归了平静。
但惟有江菱自己知道,在这后宫里,这份儿平静到底意味着什么。
保护,无处不在的保护。
不管是让她留在太皇太后宫里,还是日常的淡漠,都是为了让她显得毫不起眼。惟有在晚间入睡的时候,康熙才会偶尔多一些笑声,照常哄她睡去。她曾以为康熙会在晚间召人过去,直到有一天无意中听梁大总管提起,所有的绿头签都被一并撤掉了,且原因未明,才猛然怔住。
――他疯了不曾?
事实证明康熙皇帝疯掉的事情不止这一件,负责起居注的官员曾经再三提醒康熙,这么做不对,康熙瞥了他一眼,冷笑道:“朕连国史都能批阅,何必管你一个小小的起居注?”
于是史官沉默不言,如实记载了康熙的蛮横作风。
整整二十天,风平浪静,没有波澜。
就连太后那里,都没有什么动静。
江菱终于按捺不住,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偷偷将太后拉到了自己的梦境里。
经过长时间的练习,江菱对异能的掌控程度又提高了一些。在最开始,她只能将身边的人拉到自己梦里,因此才闹出了那么大动静;但现在,她已经能将方圆一百米范围内的人带到自己的梦里,而且还能指定某一个人,因此今晚的动静,便不如上回那样大。
一缕淡淡的香气弥漫在紫禁城里,没有半点声息。
……
江菱重现了当日回京的场景,秋雨绵延,万籁俱寂,康熙皇帝走下车辇,将手里的东西交给典仪官,便径自回了乾清宫。太后跟在太皇太后身侧,表情迷茫,似乎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梦。
直等到江菱从那辆小小的马车里走了下来,太后才猛然惊醒,上前两步,皱眉道:“你……”
江菱站在秋雨里,等待太后的驳斥。但仅仅只过了一瞬,太后便回过头,看着康熙皇帝消失的方向,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又看向太皇太后,轻声道:“母后还是,劝一劝玄烨罢。”
太皇太后不解地望着她,不明所以。
太后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笑道:“是我年纪大了,居然忘了母后尚不知此事。”随后朝江菱那边望了一眼,眼里颇有些埋怨和责备之意。江菱垂下目光,暗想,原来不是那天的事情啊。
……
于是场景又变,太后和太皇太后一同走在御花园里,仍旧是连绵的秋雨。
太皇太后缓步走在雨中,问太后道:“那天玄烨同你说了些什么?”
那天到底是哪一天,江菱不知道,因此只能模糊地提起一个大概,暗示太后说出当日的话。太后果然停住脚步,朝乾清宫的方向望了一眼,道:“那日玄烨来给我请安,我便告诉他,云常在应该留在热河,而不是带回紫禁城。这事儿不妥当。”
太皇太后显然被挑起了兴致:“哦?”
太后抚了抚胸口,道:“但玄烨却同我说,‘沙俄之事,母后切莫听信谣言,乱了自己的分寸。前日在热河,朕已经将事情处理得妥妥当当,断不会有国运衰败之理。’”
太后说到激动处,语调略微高了一些,又道:“我对他说:‘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是皇帝,容不得有半点差错。不管那位女子的生辰八字,到底是与国运相冲,还是与国运无关,为了你自己着想,都应该将她留在热河。横竖不过是一个常在,即便是父亲的官职高些,你在朝中多安抚安抚,也就是了。’但母后你猜,玄烨都说了些什么?他说,‘沙俄之事已经了结。国运之事与她无关。’我、我简直看到了第二个先帝……”
太后猛然刹住了话头,似乎是提到了什么不该说的事情。
太皇太后笑了笑,望着太后,示意她继续下去。
太后叹息一声,续道:“罢了,横竖不过是个梦。母后你知道么,玄烨是在护着她。他看到过自己的父皇的旧事,知道在宫里不能将她捧得太高,否则又是一场腥风血雨。于是他要将她仔细妥帖地藏起来,护在自己的羽翼下,几乎连我都瞒了过去。要不是偶然听说他撤了绿头签……”
忽然之间,太皇太后低低地说了一声“原来如此”。
太后朝天上望了一眼,道:“是啊,原来如此。玄烨实在太过小心谨慎,与先帝当初的做法迥然相异,因此即便是在宫里,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思。这些年,他又何曾有过这样的举动?”
……
梦中的场景又变了。这回是在太后的寝宫里,对面坐着康熙皇帝。
太后猛然站了起来,朝康熙走过去,指着他道:“你……你怎么能……”
康熙皇帝的面前摆着一盏茶,杯沿升腾起了袅袅的白雾,面容有些看不清晰。太后深深地呼吸几下,斥责道:“‘国运之事,不过虚妄,朕自为之’,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先帝的教训难道还不如让你警醒么?你是皇帝,一言一行都要仔细思量,哪里能像这样胡作非为!”
康熙皇帝没有说话。良久之后,才道:“母后息怒。”
太后哪里能息怒。既然这是一场梦,那她便将往日不能说的话,全都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
梦境结束了。
江菱颓然地靠在墙上,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万万没有想到,居然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她重新闭上眼睛,摸了摸枕头底下的菱花镜,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于是日子便这样平静地过去了。太后没有再提起热河,也没有把江菱叫过去问话。康熙仍旧日复一日地来看看她,每天小坐片刻,而且刚刚是卡在了给太皇太后请安的时间点上。宫里关于江菱的传言慢慢平息了下去,不管是最开始的“八字与国运相冲”,还是后来的“独自伴驾到热河”,都在康熙刻意的忽视下,慢慢地变成了一滩死水。
在第二个月的初一,江菱出宫见了一趟林黛玉。
林黛玉仍旧是那副模样,不过是话多了一些,拉住江菱的手,细细叮嘱道:“你在宫里一定要小心些,水可深着呢。我无意中听见外祖母跟舅母说,‘事已至此,那便顾不得了。你进宫一趟,让元春照着原本的计划做。现在阖府的荣华都系在她一个人身上,要是元春那里也不行了,那便真的是完了。’外祖母还说,‘听闻江菱与元春情形一样,都是室身。’阿菱,什么是室身呀……”
江菱恨不得捂住林黛玉的嘴,但看着她懵懂且无知的表情,又下不去手。
林黛玉一双眼睛扑闪扑闪的,又道:“外祖母说了好几遍宫里险恶,你留在宫里,一定要仔细一些,记住了么?上回你受了这样重的伤,我听舅母提起时,几乎连魂儿都吓散了。幸亏你没事,否则呀,我还得去求求北静王,让我到宫里看一看你。”言罢抿嘴一笑。
这已经是江菱第十五次听她提起北静王了。
林黛玉说了一会儿北静王,又拉拉江菱的手,道:“我还听舅母说,皇上这段时间冷落了你。阿菱你要是烦闷,不妨出宫来‘礼佛’罢,横竖有我陪你说说话儿。这些日子府里变故迭生,我连个说话儿的人都找不到了。湘云一来我就……”她撅着嘴不说话。
江菱婉然一笑,又费心哄了好一会儿,才哄得林黛玉破涕为笑。
等到晚间的时候,江菱与林黛玉各自分开,才见到了那位北静王。北静王是来接林黛玉的,而且看林黛玉的样子,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江菱思忖片刻,将这件事情记在了心里,预备等回宫之后,再找年老的嬷嬷们问一问,这位北静王到底是什么来路。
但江菱刚一回宫,便听说贵妃一病不起,而且已经病了整整两个月。
而且据说,是心疾。
心疾二字可大可小,在太医们的如花妙笔之下,自然也是可大可小。王夫人第一时间便进宫了,比江菱回宫的时间还要早上两个时辰。再仔细一推算,从现在往前推两个月,是……
俄国元老院刚刚回函的时间。
江菱悟了。
她想起林黛玉刚才的那一番话,又想起前些日子,太后在梦里说的那些话,心情颇为复杂。
正待回自己屋里歇息,忽然面前匆匆走过来一个人,看起来颇为眼熟。等走近了江菱才发现,居然是王夫人身边的彩云。小半年的时间不见,彩云变得成熟了一些,也不再像先前那样唯唯诺诺了。见到江菱的第一面,彩云便道:“见过常在。我们太太想见您一面。”
彩云对她的称呼是常在,言辞间颇有些恭敬之意,显然仍不知道当年的事情。
江菱思考片刻,慢慢地说道:“但我亦有些不适,怕是要辜负王夫人厚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