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总统远去辽东的消息没有引起太大震动,公民们更关注总理政务李建极的举动――这家伙新官上任三把火,连续向议院提出议案:将战时对种粮、养马的补贴延长五年,并且范围扩大到牛、羊、茶、桑、棉;从境外移民五百万弥补联邦人口不足;中枢统一征收原属地方的劳务税、市税,地方财力不足再由中枢据实转移支付。
议案第一项顺应民心,毫无悬念通过,第二项是现实问题,联邦国土辽阔却仅有三千万人口,劳力严重不足与工商快速发展的矛盾日益突出,参众两院不得不通过,但第三项却掀起轩然大波――公民党指责此举侵犯地方自治权,议院辩论后认为反对成立驳回议案。李建极不服气,又提出加税议案,这下惹来更大的麻烦,自由女神广场连续出现反对自由党的集会,中小商人甚至喊出解散寡头政府、改组商会和自由党的口号。
李建极急得如坐针毡,终日与同僚商议对策――联邦政府负债超过三千万,该还的钱逃不了,该花的钱不敢少,不想办法增加财税收入简直没法过。总理府主要官员其实大多是商会和自由党头目,说他们是寡头政府还真没错,但这些同类凑到一起也各作打算,扯皮多日毫无结果。
这时,总领政务周愕陪同副总统李晋赶到大同――出使泰西诸国快两年的云荣总算来信了,李晋把各府院主要官员召集到总统行辕,命薛宗周当众宣读来信。
云荣于共和元年七月离开武昌,途经四川与耶稣会的利类思教士会合,两人携使团穿过藏区进入印度,再从英格兰东印度公司的马德拉斯据点出海,共和二年八月到达英格兰国都伦敦。英格兰这时已结束内战,英王查理一世逃到苏格兰避难,议会夺取胜利掌握了国政大权,但民生状况丝毫没有改变,百姓依旧承担繁重的税赋,士兵依旧拿不到军饷,人民忍无可忍结成平等派与控制议会的长老派斗争。英格兰议会忙于内斗无暇顾及远方来使,强势人物克伦威尔主动出面会晤云荣,这位英格兰革命领袖称赞大同联邦取得了史无前例的革命胜利,是英格兰学习的榜样,但却一再强调海洋是英格兰的生命线,不允许任何国家挑战,其中也包括荷兰、大同,建议大同联邦集中力量在大陆发展,海洋贸易尽可能依靠英格兰,两国互补长短共同反对旧势力,云荣对此嗤之以鼻,嘲笑英格兰除了贫穷和内斗一无所有,竟然妄想垄断海洋――双方谈得不欢而散,云荣只在英格兰呆了十几天便赶往法兰西。
法兰西在三十年战争中收益最大,成为欧罗巴新崛起的强国,这时还在与西班牙交战,然而其国内情况更糟,贫者饥寒交迫,富者穷奢极度,以孔代亲王为首的投石党贵族专横跋扈、为所欲为,逼得宰相马扎然陪伴年幼的国王路易十四四处流浪,国内政局基本失控,云荣在巴黎滞留一个月竟然无人理睬,只好又赶往荷兰。
荷兰却是另一番景象,该国以荷兰、泽兰等七个自治省自由联合组成,工商发达、人民富足,城市中随处可见银行、工厂和商栈,沿海码头船只往来不断,尤以国都阿姆斯特丹最为繁荣。荷兰执政威廉二世热情接待了云荣,还自称是大同联邦总统最忠实的朋友,而且已经去信邀请来访,如果两人有机会见面,那一定是两国历史上最重要的时刻。年轻的威廉亲王非常直率,与云荣畅谈数日无话不说,他坦率承认荷兰人少国富,随时有可能被周边强邻侵略,尤其是英格兰最觊觎荷兰的海上利益,荷兰毫无保留地支持大同也是为了在关键时候能够得到大同的援助。威廉亲王还表达了对议会的不满,认为议会权力过大会削弱国家实力,就比如荷兰议会议长维特抵制建立常备军,导致荷兰国防力量极为薄弱,如果大战来临有可能面临亡国危险,请云荣提醒大同联邦总统不能过于信任议会,而应该把国政大权紧紧握在手里,尤其是军权。
结束荷兰之行,云荣又在利类思的陪同下赶往罗马――三十年战争后,罗马教廷影响力大减,对欧罗巴诸国越来越失控,教皇英诺森十世继位才两年多,正苦于无力维护罗马教廷的权威,听说远东的大同联邦遣使拜谒大喜过望,马上召见云荣与利类思。云荣向教皇献上丰厚的礼品和中国教区主教龙华民的推荐信,自称是最虔诚的基督徒,大同联邦有数百万像他一样的上帝子民,其中包括总统的两个妻子和三个儿女。云荣还解释了大同联邦三大教并存的渊源与现实,声称总统虽然无法受洗入教,但也渴望听到主的福音,为打通与罗马教廷的联系,将会出兵讨伐罗刹国,所获取的东正教人口与土地全部奉献给罗马教廷。利类思也补充说,大同联邦疆土广阔、人口众多,如蒙教皇垂爱,最多十年就将有上千万基督徒,这是圣教千百年未有的盛事啊。教皇英诺森十世兴奋不已,鉴于李榆已获得“圣教之友”的称号,再次加封李榆为东方基督徒的保护者、神圣东罗马帝国皇帝,同时表示将考虑向大同派遣枢机大主教,对于接受土地、人口的好事更感兴趣,催促大同联邦尽快出兵,届时忠于罗马教廷的波兰基督徒将会提供一切力所能及的帮助。
云荣的信洋洋洒洒上万言,最后写道:遍观欧罗巴诸国,群雄争霸、国破民贫,其惨状目不忍睹,与吾国不可相提并论,如法兰西国、西班牙国,民不聊生却穷兵黩武,自取祸也,彼国日后必大乱不已。唯有荷兰最富,盖因其以海为路、四方经商而已,可见海洋之利巨大,不可不取之,英格兰者,海岛之穷国也,唯有争夺海利方能兴国,其必与荷兰一争高下,荷兰小国寡民,旷日持久难有胜算,吾国虽强但海上力弱,援助荷兰或许有利可图。吾在伦敦、巴黎、阿姆斯特丹、罗马等处游历,观学者、匠师众多,其思想、技艺深不可测,此为欧罗巴之大幸也,假以时日或许大有可为,吾国也当广择其才为己用。不日将离罗马而趣波兰-立陶宛国都华沙,路途艰险,回信三封或已失落,但求此信能得回音!
信总算读完了,马上有人叫起来“教皇可真大方呀,随手就给总统一个皇帝当,大家说说咱们总统有多少个头衔了”,众人哄然大笑――总统的头衔确实太多,喇嘛授予他喇嘛教的保护人、蒙古及藏区的保卫者、裁断者、呼图克图巴图鲁,阿訇授予他回教保护人、神圣勇武埃米尔,清国授予他和硕晋亲王,明国授予他晋国公,如今又有了个东方基督徒的保护者、神圣东罗马帝国皇帝称号,恐怕他自己都记不过来了。
“龙华民、汤若望、邓若水几位神父这些年没少为我们说好话呀,很好嘛,白给的尊号不要白不要,我们将来就打着教皇的旗号去欧罗巴做生意。”周愕乐呵呵说道。
外务部长依塔克有点担忧:“可是,如果罗马教廷派来枢机大主教怎么办?我们也不能真的听罗马摆布。”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还有喇嘛教、回教、新教帮忙,准保能叫他乖乖听话。”周愕毫不在意。
沈守廉兴奋地站起来:“云河洲也说海洋之利巨大不可不取,可见我们建海军的决定没错,荷兰力弱有求于我,正好可借其之力向海上发展。”
薛显光刚从徐州回来不久,微微摇头道:“援助荷兰我没意见,不过总统自任海军提督却去了沈阳,海军大权都落到荷兰人手中,我担心将来有变呀!”
总统府参知军务的特日格资格老性子直,不以为然摆摆手:“小薛,别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套鬼话,自己干不好的事就让别人干,我大同联邦的天谁也翻不了!”
“不行,还是要派人盯着,让那个德-奈特领海军事务等于是把联邦海军和联合舰队都送到荷兰人手中,万一他把舰队拖到欧罗巴打仗怎么办?”薛显光还是摇头。
“那就打吧,那支强军不是打出来的,他们出钱我们正好打仗练兵,我还不怕赖账,台湾、爪哇、满剌加可都有我们的人呀。”特日格开心大笑,仿佛捡了大便宜。
大同与荷兰不仅全面展开贸易,还互相学习对方的金融、商贸、工技之术,大同甚至处心积虑挖对方的人才,双方关系如胶似漆,荷兰挨打大同也绝对肉疼――众官员议论一阵都同意与荷兰站在一起,但让出本国军队指挥权还是有些犹豫,副总统李晋开口了:“让大都督府下令,正式任命德-奈特为海军提督同知领海军事务,杜宏国、藤原俊为提督佥事协理海军事务,海军提督府移驻天津,日照海运学堂也移驻天津改建海军武选学堂。”
荷兰人没走,又来个日本人,总统父子俩都是一个脾气,认准的事就不肯改――官员们都不吭气了。
李建极有点气恼地说道:“可建海军的钱从何而来?《海军筹划章程》要求两年投入一千万,总理府根本拿不出这笔钱呀,沈永年,你不是说过殖民总局愿意出钱吗,那就你掏腰包。”
“我只能出两百万,人家荷兰东印度公司不是答应借四百万吗,剩下四百万你自己想办法。”沈守廉马上摇头。
李建极叫起来:“我真的没钱呀,西征要钱、重建辽东要钱、安抚直隶、山东、江北要钱,债票还本付息要钱,花钱的地方这么多,想加税人家还天天骂我,这个总理政务没法当了,你们谁愿干谁干!”
周愕皱起眉问道:“英格兰人有什么表示?”
“肯特找过我,希望我们合伙把荷兰人赶出联合亚细亚公司,其他事一句未提。”依塔克答道。
“我看应该把英格兰人赶出联合亚细亚公司,”周愕冷笑一声,转脸对李建极说道:“地方自治是联邦的基本国策,绝不可动摇,尔增,你伸手抓地方的钱,地方也会向下伸手抓钱,以此类推,最终负担全压在百姓身上,向地方转移支付更行不通,别以为大同联邦不会出贪官,钱财从你总理府过手肯定有人敢受贿贪墨,到时候上行下效,一片乌烟瘴气如何收拾,幸好议院把你拦住了,否则非酿成大错不可”
“我也明白这个道理,可实在缺钱呀,地方税收不得,加税又加不得,这可如何是好?”李建极垂头丧气。
“尔增,你没在官场干过,不知道其中奥秘,”周愕微微一笑,站起来对众人大声说道,“我大同实行地方自治,事权、税权同时下放,各地财用自收自支,中枢主要享有关钞税、工商税,地方主要享有田税、劳务税、市税,中枢税收历来少于地方,其本意在于激发地方活力,尽快改善民生,这些年联邦工商飞速发展,地方税收更是成倍增加,中枢收一千万的税,地方至少可收三千万的税,所以地方肥得很呀!陈得才,你说是不是?”
陈得才原任包克图知府,前不久才调到中枢接任工建部长,对地方情况极为熟悉,点点头回答:“其他地方不好说,包克图工商最发达,税收也最充裕,老实说,交给中枢的税当不到地方留存的三成。”
周愕挥挥手继续说:“中枢与地方的财力越来越悬殊,这绝不是好事,如果中枢出现危机,地方自治权又如何保障?这一点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闹点事不过是想讨价还价而已,所以我们可以与议院好好谈谈。”
李建极点点头,突然想起件事问道:“南桂兄,昭君墓会议情况如何?”
“还在吵呢,笃行兄真是惹了个大麻烦呀!”周愕无奈地摇摇头。
鄂尔泰其实很无辜,呕心沥血写出的《蒙古汗国史》刚刚刊印出版便引起一场风波――万元吉在武昌闹够了,又窜到大同继续斗争,读过此书立刻写文章批判,认为大同联邦为蒙元修史便是否定大明的合法性,恰巧北党的冯铨、李若琳等人也到大同谋前程,大明是伪朝对他们当然是好事,毫不犹豫写文章反驳万元吉,双方吵得沸沸扬扬。
这时,李富贵、那木儿携南下使团返回大同,但偏偏队伍里多了一些不该回来的人,不但有刘宗周、蔡懋德,连黄道周、黄宗羲、顾绛一帮南方士人也跟来了,这些人理所当然要加入论战,冯铨、李若琳也急了,到处拉帮手助战,卷入其中的人越来越多。鄂尔泰没想到自己的一本书惹出大事,多次出面解释《蒙古汗国史》是他个人所著,与修订国史毫无关系,但无济于事――贯穿大明一朝乃至延续到清廷的“南北党争”换个花样又在大同发生了,鄂尔泰、李富贵万般无奈,决定召开昭君墓会议。
昭君墓会议曾经召开过三次,每次都意义深远,这些年迫于战乱没再举行,而今恰逢北方大定,大同联邦也将铸剑为犁,本次会议很可能影响今后的国策,各方势力的头面人物纷纷登场亮相,连荷兰、英格兰、日本等友帮人士也闻风而至,参会人数超过五百。
会议一开始就不顺利,南北两党积怨太深,见面就眼红,黄道周、万元吉大骂北党背叛大明、甘心从贼,实乃寡廉鲜耻之徒,冯铨、李若琳也痛斥南党先乱北京后乱南京,既是伪君子更是误国奸贼,各自的同党也纷纷跳出来对骂,会议头三天基本上是他们吵架。
李富贵忍无可忍,下令将闹得最厉害的几个家伙赶出会场,重申本次会议主题是探讨治国之策,务必以理服人,不得开口谩骂侮辱人格。会场稍微平静了一些,黄道周又开始指责大同“去汉化”,做了满清想做不敢做的事,冯铨也痛哭流涕诉说直隶士绅被赶出家园的惨状,南北两党哀声一片,合起伙痛斥大同以歪理邪说压制儒学,长此以往北方将再无汉学、汉人。
鄂尔泰也忍不住了,呵斥这帮南北官僚饱读诗书却祸国殃民,只能证明“汉学”已经腐朽不堪,大同要继续坚定地“去汉化”,北方再无汉学、汉人好得很,大同联邦就是要去除霸道学说倡导百家争鸣,就是要让所有的汉人融入公民一族,企图卖弄腐朽学说凌驾于他人之上的寄生虫趁早滚蛋。
“陈词滥调不值一驳,诸位还是听听‘歪理学说’吧,”鄂尔泰骂够之后,拉起一位黄发碧眼的长者对众人介绍道,“这位是英格兰的霍布斯先生,他的学说很有独到之处。”
托马斯・霍布斯,英格兰保王党分子,国王与议会相争激烈之时逃到巴黎避难,偶尔听朋友说起东方有个大国信奉佛朗西斯・培根的学说,萌生了到东方游历的念头,于是搭乘东印度公司的货船辗转到了大同,他曾经当过培根的秘书,有这一层光环,很快被大同大学聘请为教授,这次以学术名人的身份参加昭君墓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