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代表团五月中旬才到达江宁,这一趟真不容易,百余人的队伍出大同时居然膨胀到上千人,拖拖拉拉走了一个月的路――都怪巫浪哈生事,听说南京好,一定要带相好贵妇去看稀奇,总统夫人不自觉,其他人也跟着学,商会、大学、外国驻使、各大报馆等来了一大堆人,这是大同的老毛病,官不像官、民不像民,一贯自由散漫。
下关码头一片欢腾,代表团刚下船便受到上万百姓的热烈欢迎,李富贵与李槐、赵吉、洪承畴等人寒暄几句,顺便瞟了眼欢迎的人群,看衣着打扮几乎都是商人或者平民,官绅模样的没几个,皱起眉向赵吉问道:“我军在城内兵力如何,能否完全控制秩序?”
“张传捷的步三镇驻城内,鳌拜的满洲义勇军驻孝陵卫,街上还有八旗兵巡逻,应该没有问题。”赵吉答道。
“还不够,把江宁的提塘都动起来,严密监视城内城外动静,人手不够就从江北调。”那木儿这次作为李富贵的副手出使,好不容易把大同的男女老少安全带到江宁,生怕出现任何意外。
李富贵又向洪承畴施礼道:“亨九先生,在下久仰大名,南北和议利国利民,还须多多仰仗。”
“吾乃贰臣,也乃丧家之犬,老朽待死矣,青山先生既然来了,就自己看着办吧。”洪承畴冷冷回答。
李槐赶紧劝道:“先生的委屈我们知道,功过是非百年之后自有公论,无须在意腐儒妄言!”
女人们也叽叽咋咋下船了,巫浪哈今天特意换成一身汉妆,边走边让杨婉教她说南京话,看到人群中有孩子又不禁大发爱心,搂搂这个抱抱那个,还非要塞给人家几块糖,其他女人也钻进人群有样学样,场面一时有些混乱,李槐很不满地瞟了一眼弟媳妇,挥手示意马上进城。
老特务张世安也到了南京,特意拉上李率泰同坐一辆车,摆出一副老资格说:“你爹李永芳是把好手啊,我俩从未谋面却打了多年交道,可以说在伯仲之间,你接了你爹的班却干得不怎么样。”
“打探大同的消息并不难,但我们越来越看不懂你们,根本想不出应对之策,我有什么办法!”李率泰很委屈地摇头道。
“那倒是,我们搞的一套别人是看不懂、学不来,不过,你还是很有干提塘的潜质,怎么样,到大同提塘司来吧。”张世安微笑道。
“多谢前辈!”李率泰还就喜欢当特务,连忙施礼道谢。
车队进城驰到皇宫前停下,李富贵下了车摇头道:“总统入京师不住紫禁城,我们住这里不好吧。”
“你们一来上千人,我到哪找合适的地方,就这里吧,正好还有太监、宫女侍候,别忘了给他们点赏钱,哎,这些人也不容易呀,没了皇帝就没了生计。”李槐答道。
那木儿插话道:“玉山兄,我给你出个主意,京师的太监、宫女更多,遣散之后还有好几千,清国皇太后不想管,小定王不接手,总统也拿不出钱养活他们,索性让他们自谋生路,在紫禁城开酒楼、赌馆、妓院随便,有谁掏钱想看看皇宫、过过皇帝瘾也行,听说生意还不错。”
“这是个好主意。”李槐笑眯眯地看着洪承畴。
“闻所未闻,贻笑千古,你们造孽呀!”洪承畴顿足道。
一阵欢笑声传来,女人们绝没想到这辈子有机会住皇宫,下了车就惊叫着涌进宫门――还贵妇呢,没见识,太监、宫女带着鄙视的目光赶紧躲到一边,不过马上就喜笑颜开,他们每人手中都多了两枚银币,有钱人就是与众不同呀。
几位主要官员进了一间偏殿,李富贵坐下便问“南方各地名望都来了吗?”
“都来了,人数超出估计,除了江南、浙江、福建,连两广、云贵的名望也冒出来了。”李槐答道。
李富贵笑了,大同最担心南方名望不理不睬,找不到对手和议,不过他了解士人的心思,这帮家伙虽然顾及颜面,但做梦都想名垂青史,南北和议千载一遇,听到消息肯定窜到江宁出风头。
李槐又说道:“不过,刘宗周、黄道周、钱谦益也到了江宁,再加上个吴牲,他们召集士人天天开会密议,还百般排斥亨九先生。”
“我是他们恨之入骨的活秦桧,何人能知我一番苦心?我就在此待死,你们去和那帮清流谈吧!”洪承畴老泪纵横,西北剿寇十余年,他杀累了、也绝望了,大明失政气数已尽,百姓何辜为之殉葬,大明皇帝的招牌比不得天下苍生啊,松山被俘之后他目睹大清国朝气蓬勃人心向上,有心借外力以安天下,但当贰臣的滋味不好受,不管他怎么做都免不了成为天下人痛骂的大汉奸。
“我不管秦桧还是岳飞,谁保住老百姓就认谁,先生无忧,我大同联邦以民为国本,最理解先生的苦心,一定会毫无保留支持你。”李富贵挥手说道。
“那帮腐儒可以谈谈,但绝不可用来做事,当今能平定南方救民于水火之人非先生莫属,天降大任,请先生切勿推辞!”那木儿也拱手说道。
李槐叹口气道:“问题是那帮腐儒放出话,如果亨九先生参加和议,他们就不和我们谈。”
“天降大任于李汉民才是,请他救民于水火吧。”洪承畴鼻子哼了一声答道。
李富贵有些尴尬,想了一会儿说道,“我找吴鹿友、蕺山先生谈谈,亨九先生必须参加和议。”
吴牲、刘宗周过了几天才进宫,两人气色都很不好,看得出这段日子也不好过,见到李富贵、李槐、那木儿三人就递上和议代表名单。
“一百多个代表,蕺山先生、鹿友,你们不会是来吵架的吧!”李富贵看完名单忍不住笑出声。
刘宗周怒不可遏吼道:“都怪你们,我早就说过应该出兵南下,可你们非要西征,还别出心裁南北和议,南方士绅各有打算一盘散沙,哪一方神仙能少的,你们就准备大吵一架吧。”
“人多未必占理,我们不怕,洪承畴为什么不在名单上?”那木儿问道。
吴牲摇头道:“各地名望都以为其人大节有亏,没有资格参加和议。”
“洪承畴文武兼备、处事干练,平定南方非此人不可,必须让他参加和议。”李富贵挥手道。
吴牲道:“我也这样想,非常之时须用非常之人,但各地名望就是不答应,甚至还想杀了此人。”
“所谓名望给官做不来事,不给官又要骂人,空谈之徒与国事无补,洪承畴不来他们也不必来了。”李槐冷笑道。
吴牲看了一眼刘宗周,吞吞吐吐说道:“鲁王殿下在你们手中,南安侯郑芝龙、武宁侯王之仁也在你们手中,听说你们还在舟山还抓了大学士张肯堂、总兵张名振,能不能都放了,我们回去说说,也许能劝各地名望回心转意。”
李富贵笑了起来,挥挥手说道:“张肯堂马上放人,郑芝龙、王之仁、张名振一贯纵兵抢劫、滥杀无辜,尤其张名振竟然在舟山掳掠数百良家入营为妓,此等禽兽岂能宽宥,现已交江南战区法院议罪,你们可以派人陪审,鲁王就在宫中,行动不受任何限制,只要他愿意,你们可以带他走。”
“统兵大将有几个安分守己,他们……”刘宗周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妥,马上改口说道,“算了,不管这几个畜生,我们要见鲁王殿下。”
鲁王很快就来了,前些日子被送到江宁,他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大同官员好吃好喝好招待,还许诺过些时候放他回家,兖州鲁王府的房产、田产也全部归还。他还见到李富贵,得知这个大官是代王一系的宗室,也不管辈分马上认叔父,抱上粗腿就不松手,听说这两个白胡子老头要带他走,吓得浑身一颤,跪在李富贵脚下嚎哭哀求:“叔父,您说过带我去大同,我要和定王、福王在一起,别把我交给他们。”
鲁王朱以海命苦啊,老爹死后哥哥继承爵位,家业没他的份,朝廷又发不出宗禄,几乎沦落到骗吃骗喝的地步,崇祯十五年清军打到兖州,鲁王哥哥殉难,他躲在死尸堆里才侥幸活命,两年后承袭鲁王爵位,好日子才过了两个月,闯贼又打来了,吓得他一溜烟逃到浙江台州,不料南京朝廷迅速垮台,他又被浙江人拥立为监国,但从此更倒霉了,清兵追得他四处躲藏、居无定所,而臣下又随意抗命,还鼓动内讧,唐王想封他为太子,两家合二为一共抗清兵,这是多好的事呀,那帮大臣居然把他关进小屋,不让他见使者――过够了颠簸生活,看惯了世态炎凉,连家眷也被叛将绑送杭州,他总算想明白了,这帮大臣拿他当门面使,没一个好东西。
刘宗周不管鲁王怎么想,跪地磕个头厉声喝道:“殿下乃太祖遗脉,岂能至大明江山于不顾,请速随老臣走!”
鲁王仿佛又看到当年把他关进小屋的大学士张国维、熊汝霖那班人,声嘶力竭叫道:“不走,我才不上你们的当呢。”
刘宗周发火了,站起来去伸手抓鲁王,吓得鲁王躲到李富贵身后,那木儿忍不住大吼:“蕺山先生,请自重!”
“算了,我早说过朱家气数已尽,何必勉强!”吴牲摇着头拉起刘宗周就走。
“我是心痛呀,朱家不行了,李汉民又不争气,大好河山落入谁人之手?”刘宗周边走边捶胸顿足。
李槐望着吴牲、刘宗周的背影,叹口气低语道:“南方士人一盘散沙,看来这次和议未必能成。”
“谈谈再说,实在不行就别怪我们手狠了。”李富贵道。
三天之后,南北和议在南京故宫举行,南方代表人多势众,大同联邦不甘心示弱,也拉来一些民间人士临时凑数,双方各有一百多号人,不像谈判倒更像来吵群架,人太多找不到地方安置,只好在文华殿前搭起木棚做会场。
南方名望陆续进入会场,洪承畴总算能参加和议,但没人理睬他,只好与一些同样大节有亏的降清官绅坐到一起。黄宗羲、顾绛不屑一顾地瞟了洪承畴一眼,大步走向李槐,黄宗羲开口便讥讽道:“李玉山,你们的提塘伙同清军到处抓我,现在我送上门了,你打算如何?”
“据我所知你好像回乡剃发读书了,不要吹牛,真要抓你易如反掌,以后还是潜心做学问吧,军国大事你们搞不懂,除了添乱办不成任何事。”李槐淡淡一笑答道。
顾绛冷言道:“李玉山,我看不起大同,你们时而与鞑虏为伍打我们,时而又要与我们和议,礼义廉耻何在?”
“别忘了是我们解放了你们,凡大国之政略务求变通,昨天的对手也可以是今天的朋友,同时做对手和朋友也无妨,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李槐身后站着几个大同大学学生领袖,其中的陈廷敬一向能言善辩,立刻反驳顾绛。
“反复无常首鼠两端,好无耻!”黄宗羲狠狠骂道。
“自以为是固步自封,难怪一败涂地!”孙枝蔚马上也回应一句,几个南方人闻言大怒,一起围过来争辩。
“都住嘴,不得放肆!”李槐赶紧挥手喝止,双方互相瞪了一眼,各自回到原座坐下。
和议开始,刚刚调任江北统领府掌书记的傅山首先讲解当前形势:清国归附,八旗人等将于秋后全部出关,长江以北战乱平息,各地正全力以赴推行新政、安抚百姓,但改善民生耗费极大,而重建辽东、西征罗刹事关边疆稳定,也须大量投入财力,大同国力有限,联邦政府审时度势决定从江南、浙江撤兵,集中力量经营北方,故此愿与南方划江而治,双方互不相犯和平竞争,开放贸易取长补短,两国人民从此永享太平,南北和议顺天应民之千古壮举也!
“此乃关系两国人民百年大计,诸君可畅所欲言不必顾虑。”李富贵随后向南方代表补充道。
“你们把天捅个窟窿就走,南方战乱如何平息?这是多好的一统天下机会呀,一旦放弃就会出现南北分裂,罗刹国蛮夷小邦也,何必理会它,还是应该出兵南下。”刘宗周老调重提说道。
“中原人不了解草原,只有我们才看得出谁是恶狼,西征之策绝不会改变,我们守住北方边疆对南方也是好事。有困难尽管提出来,总统曾经有句话‘我们碗里有饭就不能看着邻居挨饿’,大同可以向你们提供力所能力的帮助。”那木儿断然答道。
“大明皇统仍在,岂能擅议分治,吾等也有章程。”钱谦益站起来说道,他和龚鼎孳在大清国混不好似乎成了吹嘘的本钱,回到老家名声有所恢复,伙同各地名望商议出新主意――南方各地拥戴小定王为帝,并定都南京,重开大都督府,加封晋国公李榆为晋王,授五军大都督统领天下兵马。
南方代表交口称赞,这个办法好,一举解决了南北分裂问题,晋国公的功绩也可得到确认,从而名垂千古,北方代表却在冷笑,给点甜头请君入瓮,只要定都南京将来的权柄肯定落入这帮士人的手中,打的好算盘呀!
李富贵淡淡一笑说道:“先帝曾有手诏‘文臣人人可杀’,定王可一直记在心中呀,再说定王殿下已还政于民,再登基称帝不好吧!”
南方代表不说话了,老实说,崇祯皇帝还真是他们玩死的,小定王称帝后万一翻脸可没他们好果子吃。
“定王不便,就请鲁王登基也行呀。”黄宗羲突然指着李富贵身边的鲁王大喊。
“别找我,打死我也不当皇帝。”鲁王吓了一跳,连忙摆手拒绝。
“唐王贤明,登基称帝已历二世,请绍武皇帝到南京岂不更好。”黄道周喊道。
“老唐王已死,其弟乃擅自称帝,桂王登基在先才是正统。”广西人立刻反驳。
扯到皇统就理不清,福建人拥戴绍武帝,广西人拥戴永历帝,而江南、浙江人主张另立新帝,南方代表大吵在一起,坐在一边旁听的李正义嘴欠,随口说了句汉话“明国人象群猴子,不打出个猴王就活不了”,南方代表听说这家伙是倭人,立刻群起而攻之,一帮泰西人马上为李正义撑腰也凑过去乱骂,会场顿时乱成一片。
“等你们吵出谁是正统再谈,休会!”李富贵挥挥手,转身扬长而去,洪承畴叹口气也走了。
北方代表们跑了,南方代表又继续大吵,吴牲、刘宗周恨得咬牙切齿,事先说好一致对外,可这帮家伙还是各怀鬼胎。
“一群没用的废物,国事就坏在尔等手里”吴牲忍不住怒骂。
“吴鹿友,先帝在日你不思报国投奔大同,如今却到江南鼓动拥立定王,莫非想效仿秦桧卖国,滚回你的扬州老家去!”有人马上回应。
吴牲冷笑一声,拉起刘宗周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