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开春后更冷,天下着小雪,冷风吹得旗帜哗哗作响。没人愿意出门,守皇宫的八旗护军也躲进门房,一间大殿离却冒出阵阵热气,老远就闻到一股辛辣,侍卫打着喷嚏走出来,招呼太监赶紧送菜。屋里三个家伙围着一锅热汤吃得大汗淋漓,热得受不了干脆把棉袍也脱了,很滑稽,多铎、博洛与胡春水居然坐在一张桌子上,如果再拉来洪承畴,这四个人就能左右江南政局——大人物实际做的与下面人知道的从来就不是一回事呀!
“好吃、真好吃,以前怎么不知道辣味火锅呢,”多铎把一只肉丸子塞进嘴里,又抿了一口葡萄酒,打着饱嗝对博洛说,“叔皇在京师快撑不住了,阿济格又不听话,我得赶紧回京,看来要跟大同大打一仗,博洛,江宁以后由你当家,有麻烦事找老胡帮忙。”
“十五叔,你把精锐都带走了,我手里没几个兵,恐怕做不了什么事。”博洛微微摇头,征南大将军的差事不好接呀,南征的八旗军不到两万,多铎带走两白旗一万精锐,剩的人一部分在徐州、一部分在杭州,落到他手里最多五千,这点兵力恐吓绿营兵也嫌少。
“总统给你们打过招呼‘保满洲不保大清’,谁叫你去做事,保住自己就行了,你们都认识范二喜,他在杭州,张存仁的汉八旗兵可保平安,我在这儿,江宁的老少爷们就没事。”胡春水喝得有几分醉,满嘴胡说八道,指着多铎斥问,“十王,你要走了,废黜贱籍的事不算数了吗?”
胡春水祖辈是张士诚的部下,蒙朱重八所赐,沦为世代以倒马桶、挑水维生的贱民,他太爷爷那一辈运气好,被官府抓去修运河,还荣升为漕户,从此胡家开始走运,到了他这一代已经混成黑白通吃的漕帮大佬,不过朱家那笔旧账他始终没忘——其实胡家还不算最惨的,陈友谅、张士诚的部下以及忠于建文帝的大臣无不遭此厄运,多铎也觉得朱重八、朱老四这父子俩太丧心病狂,曾经拍胸口承诺大清一定废黜贱籍。
“老胡,不是本王不帮忙,关键是汉官不赞成,现在人心不稳,还是等等再说吧。”多铎有点不好意思。
“算了吧,得个大人情的机会还不接着,换我们总统眉头都不会皱一下。”胡春水不以为然撇了撇嘴。
“我姐夫是这个脾气,最看不惯欺负人的事,”博洛突然笑起来,指着多铎说道,“十五叔,您回京劝劝叔皇,再打下去江南就没钱了,还是和议好,都是自家人,我姐夫总得放我们回辽东老家吧。”
“没用,老十四读书太多,钻进牛角尖出不来了。”多铎苦笑不已——清军原打算以江宁为诱饵吸引大同军打消耗战,炮灰自然是绿营兵,这帮家伙给钱就卖命,还有的是散兵游勇可以补充,而大同军讲求精兵之道,兵员数量始终有限,正常情况下三条绿营兵的命应该能换大同军一条命,打久了大同军必然撑不住,这个想法确实不错,大同军被绿营兵砍首级、杀战俘的恶习激怒,也以牙还牙绝不手软,双方不死不休打了一年多,绿营兵消耗了十多万,但大同军却越打越多、越打越强,找俘虏一问才知道,人家有的是排队应征的公民兵,而且义务当兵不拿军饷,多铎、博洛傻眼了,绿营兵一年军饷二十两,公民兵一年的各种贴补才十二块银元,大清国六十两银子换不到十两银子,简直亏死了!
“还是各人顾各人吧,豫亲王,江南的生意有我打理不必担心,还有什么要紧事就尽管吩咐吧。”胡春水很同情地看着多铎,这个人其实还是蛮不错的,为人仗义、正直豪爽,为朋友两肋插刀在所不惜,至于扬州屠城嘛,谁会想到降兵对同胞如此穷凶极恶,这中间该思考的问题很多,也不能全怪他,判个绞刑足够了,虽然总统肯定会给个特赦。
“自由党不要我了,老胡,还是你够朋友,给我在归化银钞行开个户头,把赚的钱都转过去,以后谁谋我的家产就请到法院打官司。”多铎想了想说道。
“十五叔,这一仗我们打不赢,老少爷们为了保住家业也不能让大同输。”博洛苦笑道,他老子阿巴泰经营大同的金融产品,最清楚满洲勋贵在大同有多少存款、公债和股票。
多铎唉声叹气一阵,蒙头又吃起来,太监悄悄进来禀告,江南各省总督洪承畴要找江宁督粮道问话,胡春水抹了一把嘴赶紧出去——大清与大同开战后贸易断绝,而老胡不但从湖广、江西走私粮食,还能搞来紧俏的烟草、白糖,八旗爷们死活要给他个江宁督粮道的差事。
“老洪这个人样样都好,就是喜欢端读书人的臭架子,他才不会和我们一个锅里捞东西吃,别管他,我们吃我们的。”多铎招呼博洛继续坐下吃。
胡春水进了偏房学满人的样子打个千“洪大人,您吉祥”,洪承畴不屑地点点头,这家伙真是个怪胎,脸上明明贴着大同特务的标签,但还必须用,有些事甚至要依赖他。
“督粮道,我大清兵江北战事不利,地方上似乎又有些蠢蠢欲动,你的眼线可有探报?”洪承畴淡淡问道——武昌要打击“扶清灭虏”,江宁也被“反清复明”搞得焦头烂额,双方一直暗中交换情报。
胡春水从怀里掏出一份公文说道:“伪明在籍官员和士绅最近与鲁王联系频繁,确有造反的行迹,洪大人可按名单抓人,另据探报,伪帝朱聿键之弟朱聿鐭重回福建称帝作乱,改年号为绍武,不过他们要与鲁王争正统,两家倒先打起来了,真是好笑!”
洪承畴勉强笑了笑,一本正经地又说道:“江南改桑棉田种粮非一日之功,粮食输往京师后所剩不多,督粮道,你能不能想办法为本督搞五万石粮食?价钱好商量。”
“您在难为我,能让八旗兄弟吃饱饭已经够不容易了,我从哪儿搞这么多粮食,洪大人,我们总统一向视您为师,有些事真的不必太较真,您可以想想别的主意呀,”胡春水使劲摇头,心里却偷着乐,拉拢极少数打击大多数是武昌的策略,八旗兵不干事可以给口饭吃,绿营兵敢跟我们斗活该挨饿,看到洪承畴的脸色很难看,皮笑肉不笑又说道,“要不这样,我好歹帮您搞点番薯,那玩意也能当饭吃。”
洪承畴鼻子哼了一声拂袖而去,这个胡春水纯属无赖混混,吓不住也杀不得,真拿他没招!
两天后,多铎带领一万多八旗精锐渡江北上,沿运河赶往京师,他前脚刚走,杭州就发来急报——浙江总督张存仁报告奸民大肆作乱,宁波、温州及台州三府之州、县多已陷落,然大清兵无一支劲旅可用,地方绿营也首鼠两端,浙江岌岌可危矣,他受大清皇恩深重,为报效朝廷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决计忍辱负重迎合武昌“局部共和”之策,浙江若失则必以死谢罪。
这家伙明明耍滑头,却把自己说得无比壮烈,脸皮真够厚,但你还真不好怪他,浙江确实没兵可用——博洛和洪承畴面面相觑,拜音图却傻乎乎冒了一句“浙江落到晋亲王手中总比让贼占了好”,一帮八旗爷们马上点头称是。
“还是先顾江宁吧,豫亲王回京,恐怕芜湖会生变,最好把绿营都撤到江宁附近死守待变。”李率泰说道。
“不可,几十万乱军撤回来,江宁既使不失也会毁在他们手中,”洪承畴马上摇头,接着又跺着脚叫道,“让他们在芜湖打,打光为止!”
“这样吧,拜音图、伊尔德、李率泰,你们三个协助洪大人守江宁,我去芜湖督战。”博洛想了想说道。
京师,辽东失守的消息不可能瞒太久,起码大同会吹嘘自己的战果,天气好的时候总有一两只热气球漂到北京上空,清兵拿弓箭、火铳乱射一气无济于事,只好仰头干看着上面的人挥撒传帖。传帖以满、汉、蒙文字书写,内容五花八门:比如:辽东各族热烈迎接解放,纷纷表示拥戴晋亲王的领导;晋亲王在昭陵发表重要讲话,大清国的命运要由满洲人公议决定;勒克德浑贝勒在大同受到热烈欢迎,并被授予三等巴克什世勋;浙江总督张存仁与大同联邦签署协议,共同推进浙江实现局部共和……——如此令人震惊的消息却没引起京师骚乱,据各衙门查报,广大群众都在为最近突然爆发的天花忧心忡忡,还顾不上其他事,多尔衮反而更害怕了,汉人不敢闹事在意料中,但满人成天打打闹闹才正常,突然老实了肯定要出事。
果然,过了没多久,古北口就发来急报,有大股旗人携家闯关,驻防八旗兵不但不阻拦,反而逼迫绿营兵开关放行,然后也跟着一块跑了。各旗清点人丁后发现男女老少跑了千余人,正黄旗的希福、索尼叔侄俩也在其中,多尔衮大怒,命令谭泰、何洛会去抓逃亡旗人的亲眷治罪——这下捅了马蜂窝,八旗就那么点人口,几乎家家沾亲带故,太祖、太宗尚且不敢株连论罪,多尔衮胆子也忒大。
八旗老少爷们不好惹,打狗给主人看,谭泰、何洛会立刻成了众矢之的——两人一个在紫荆关打了败仗、一个丢了辽东老窝,被人家抓住小辫子不放,多尔衮也不好意思袒护,忍痛将两个狗腿子交刑部议处。
这还不算完了,正白旗的苏克萨哈突然跳出来,揭发国史院大学士祁充格、刚林篡改《太宗实录》,这是杀头抄家的重罪呀,祁充格惶惶不可终日,刚林风尘仆仆跑回北京,听到消息吓得躲进睿王府——正白旗出了内鬼,多尔衮也大吃一惊,但很快明白过味,下谕将阿济格从涿州调往山海关,然后又找个借口将苏克萨哈削职,篡改《太宗实录》的事不了了之。
八旗抱成一团还真不好对付,多尔衮有些气馁,进宫找相好的布木布泰商量对策。满人入关时短,不讲究宫廷仪礼,多尔衮大摇大摆进了后宫,却不料进门就听到火铳声,赶忙派侍卫查探,侍卫很快回报,皇上正在练习打火铳。
小皇帝太贪玩,千方百计躲避读书,现在居然玩起火铳,不好好管教还得了,多尔衮怒气冲冲找到福临,劈头盖脸先教训一顿,然后叫他把火铳交出来。
“你凭什么管我?火铳是额鲁哥哥送我的,不给!”福临背过手摇头道。
“你父皇不在了,我这个叔皇就得管你!”多尔衮火了,一把扭住福临抢过短铳,然后狠狠扔在地上用脚踩。
“多尔衮,你杀我豪格哥哥,还踩坏我的火铳,等着瞧,我以后再收拾你。”福临抹着眼泪拔腿就跑。
“小畜生,我现在就收拾你。”多尔衮一阵心痛几乎跌倒,抄起一把扫帚就追,吓得福临大呼救命向清宁宫,一头就扎进闻声出门的圣母皇太后怀里。
“十四叔,您是做大事的人,大老爷们不忙正事跟个孩子计较啥,”圣母皇太后很不满地瞟了一眼多尔衮,拉起小福临进清宁宫,走了几步又回头悠悠说了一句,“外面的风言风语太多,您和布木布泰还是少见面的好。”
清宁宫圣母皇太后哲哲是太宗皇帝的中宫大福晋,还是另一位圣母皇太后布木布泰的姑姑,在后宫中地位最高,小皇帝对亲妈布木布泰未必买账,但却非常依赖她,她的话还是有分量的,多尔衮愣了一会儿,叹着气出宫了。
被抓的旗人没事了,还耍赖讹了一笔钱才肯回家,八旗中人得意洋洋,多尔衮却病倒了,卧床半个月未出睿王府,满朝文武人心惶惶,好在大同军惧怕京畿大疫,停止进攻从居庸关、涿州后撤数十里,这才没出什么大事,二月初,多铎回朝,京师才平静下来。
多铎到了睿王府探望哥哥,多尔衮躺在床上满脸泪流,忍不住大倒苦水:“十五弟,我哪做错了,辽东太苦非久居之地,我是逼旗人入关,但给他们分了土地、房子,今后日子肯定越过越好,为什么还跟我作对?那帮降臣也不是好东西,他们想要权柄我给,手脚不干净我忍,弄虚作假搞出一堆没用的军器骗钱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做的不比明国皇帝差吧,可他们除了搞党争就是办不了正事,一群白眼狼、一群废物,大清国怎么就出这类东西。”
老实说,老十四也真够倒霉的,如果没有额鲁这么个怪胎冒出来,大清一统天下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多铎叹了口气,给多尔衮掖了掖被子。
“我哪点不如额鲁了,他不过笼络一帮贼盗、奸商、无良文人胡搞歪门邪道,我大清却是遵从礼教,以忠孝治天下,假以时日必定重现一代盛世,可我就是没想到额鲁脸皮那么厚,居然打起晋亲王的招牌赖在昭陵,好像他成了太祖、太宗皇帝的孝子贤孙,八旗中人受他迷惑,连小皇帝也不听我的话了……”多尔衮越说越激动,从床上坐起来拉住多铎的手,咬着牙继续说,“十五弟,你回来的好,狠狠教训一下额鲁,我的身体不好,以后你来当摄政王,阿济格不是人,打不好仗就唆使奴才告黑状,他巴不得我倒台,天底下哪有这样做哥哥的!”
“十四哥,你想多了,事情没有那么糟,摄政王还是你十四哥,我整顿好兵马就出关,额鲁既然敢进辽东,我也敢去掏他的老窝。”多铎这一路上都在考虑如何应对大同的咄咄逼人之势,死守京畿必败无疑,进攻山西却很难越过太行天险,趁大同铁骑主力还在辽东,出边墙直杀归化也许是唯一胜招,虽然很冒险,但一战可定乾坤。
大清国没有旷日持久打下去的本钱啊,这一仗不得不打啦——多尔衮沉思良久挥手说道:“我们就赌这一把,十四弟,我把八旗精锐都给你,京畿绿营也由你挑,放手去打,赢了我们满盘皆活,输了我们听天由命,大清国运如何全在你手中。”
“还有一件事,我路过山东时顺便去曹州剿了李化鲸一伙贼,据此人招供,幕后指使者乃刘泽清。”多铎临走时又想起件事。
“杀了,靠不住的都杀,大军出塞远征,京师不能留有后患。”多尔衮毫不犹豫挥手答道。
二月下,刘泽清以及十余位明国藩王被以谋反罪名押赴西市斩首,其中包括在杭州投降的潞王,假太子王之明也没躲过去,这家伙弄假成真已变成代表明国皇统的符号,尽管不住喊冤还是人头落地——多尔衮大开杀戒,砍下数十颗人头祭旗,随后加封多铎为和硕德豫亲王并授征西大将军印信,率大军出征平灭大同北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