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王旗变幻,大同关起门过小日子,春耕、夏收都没耽搁,马上要秋收了,今年雨水多,收成肯定好于往年。
然而立宪大事却久议不决,“七十六贤人”扯皮毫无进展,反而倒退回《归化誓约》。立宪倡导者陈奇瑜、韩霖大失所望,纽霍夫熬不住拔腿去了山东,戈登和李正义也心不在焉在陪议席上混时间。李槐等不及了,强作笑脸告诉大家,丰州制定《归化誓约》时只有三十万人口,如今获得广泛认同说明大会圆满成功,各位代表散了吧。
不,我们要继续为联邦效力——包括老顽固王应熊、刘宗周在内,“七十六贤人”异口同声回答,能到楚王庄园开会的都是人精,彼此之间早就在抛媚眼——现在每向前走一步都是创造历史,没有哪个傻到放弃名垂史书的机会。
会议风向突转,人人见面笑脸相迎,刘宗周很耐心地给藏区的索南琼佩讲解条文,王应熊去钓鱼非要拉上巴图尔,陈奇瑜居然和拓养坤一伙老流贼喝起小酒……,相互拉关系的结果就是各让一步,讨论内容很快又从《归化誓约》发展到《联邦条例》。
联邦必须保护地方州府太平——四川巡抚龙文光首先提议,河南代表马上附和,他们来这儿的目的就是请求大同出兵剿贼,这种机会绝不会放过。
契约自由——大断事刘天任提议,商人鼓掌欢迎,这意味着臭名昭著的官府专营、召买制度彻底废黜,关外部落首领也高声赞成,把傻乎乎的奴隶拉到官府立张契约很容易,这明显是放他们过关。
公民有权结社、组党——李建极、鲍震提议,自由党和商会势力太大,为将来考虑,非常需要披上合法外衣。
公民应当有创立学说、发表言论的自由——孙奇逢提议,明太祖打压孟子学说,张居正毁天下书院,圣学因此饱受摧残,这个教训不能忘记。
少数人的权利必须得到保护和尊重,尤其是生存权利更应该获得特别救助——喀尔喀的速布台代表关外各部落提出,他们最怕被人口庞大的汉人打压甚至吞并。
禁止株连,废黜酷刑——刘宗周大声疾呼,有明一代太过暴虐,太祖、成祖杀人成性,先帝也有过凌迟大名士郑鄤的暴行,士人们不敢忘记。
实行公民兵制,十八岁到五十岁的公民有义务为国征战——兵马司知事金声提议,庞大的军费愁死人,国家是公民的,公民当然该为国服役,一支公民兵为主的军队毫无疑问能大大减少开销。
各州府要立规矩,选民资格只能给予二十一岁以上有恒产有营生的公民——刘文忠公公的提议获得满堂喝彩,大同不能搞直选更不能搞普选,否则很可能天下大乱。
解放满洲——满人代表常顺、布赛振臂高呼,这个提议受到强烈斥责,吓得拓养坤把“解放明国”的话咽回去,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说,更不能写进宪律。
……
众人显然串通好了,不但没发生争吵、打闹,而且相互捧场,大会始终洋溢着团结的气氛。贺逢圣老爷子的耳朵也好使了,向众人摆手说道:“诸君皆争利也,却不知宪律乃治官之法,如今中枢有参众两院,府、县两级也俱有议会,而行台却无监督,依老夫所见,不如将行台改行省,仍如元时由中枢派官,地方州府可多分几个议事官名额,再从中选出代表常驻大同,其他人留行省监督政务,如此岂不更妙!”
“老夫觉得总统府也该变动一下,如今征伐不断,赞画军务处管不了许多事,不如开大都督府。”王应熊马上说道。
两位前大学士老辣,议事官留驻行省把中枢伸向地方的手管住了,而开大都督府则把军权从总统府分离出来,如此一来必定削弱总统大权,但谁也不能说他们错,人家也是为联邦考虑嘛——李槐干笑几声说道:“多谢两位前辈赐教,联邦历来遵循制衡之策,此议甚妙!”
风向又变了,李榆成了众矢之的,关内士人从来不喜欢这个胡化的家伙,纷纷提出限制总统的议案,比如取消总统万世一系的条款,参众两院有权弹劾总统、有权更换总统,有权确定总统候选人,甚至有权管总统娶老婆、收义子这些家事,太监刘文忠还提出为总统设后宫,公民党和关外部落首领当然反对,不过态度非常温和,自由党最后跳出来和稀泥——总统不能万世一系,但有权提名总统候选人,再由参众两院从中推举新总统,总统家事还是别管了,死太监滚一边去,总统不需要后宫。
“你们在演戏,汉民这么多年白干了!”云荣有些气不过。
“谁说汉民白干了,他喜欢大青山南麓有温泉的那片林子,我们商量好了,整匹山都划给他做猎场,他肯定满意。”鲍震理直气壮回答,众人马上表示绝对不让总统吃亏。
以后几天进展神速,宪律草案基本拟订,宪律争议审理权也确定交给联邦法司,国号定为大同联邦共和国,杨文岳提议的大唐联邦共和国和李正义建议的东亚细亚联邦共和国被否决,大家坚持认为“天下大同”最代表公民的心愿,年号则定为共和,并且永久不变,明年即是共和元年。
会议接近尾声时,副总统巴图陪同喇嘛教的绰尔济喇嘛、五世**活佛、回教的马哈德、马博士、西教的龙华民、邓若水等人到了楚王庄园,他们显然是来为宪律做背书的。
马博士首先发言,大同恩养无家可归的山陕回教信众,还帮助他们改善生活,这份情回教永世不忘,各地大阿訇在归化共同作出决议,大同推行的“自由、平等、仁爱”符合《古兰经》的教义,回教信众坚决效忠联邦,坚决支持立宪,同时向法司道歉,由于习俗原因,回教信众嫁女娶媳强求对方皈依回教,因此闹出了不少官司,法司判定这项习俗违反自由原则完全正确,他还建议把信仰自由也加进宪律。
龙华民随后发言,西教传教士也在归化作出决议,大同联邦是东方对西教最友好的国家,双方在丰州时就互相扶持、荣辱与共,西教视大同联邦的未来为自己的未来,愿意毫无保留支持立宪,他还告诉大家,大同提倡百家争鸣,鼓励生前尽孝,祭孔祭祖活动渐趋弱化,所以利玛窦规矩完全适用于大同联邦,今后可不把祭孔祭祖视为偶像崇拜,故此允许大同编译刻印《圣经》,允许信众称耶和华为上帝,另外,丰州前后两次将二百六十名年轻人派往欧罗巴,途中不幸死去五十六人,其他人在罗马接受到最完善的教会教育,其中的三十人已结束学业,很快将到达澳门,这是西教在东方最大的盛事。
邓若水随后高声说道:“大同联邦是神创造的国家,所有公民都是神的子民,五十六个年轻人为探寻真理奉献出年轻的生命,他们无法再回到故乡了,但灵魂将上天堂,为他们祈祷吧!”
邓若水带领大家祈祷完毕,所有人的目光投向绰尔济喇嘛,这位丰州的精神领袖已经年过七十,长期在银佛寺养病很少出门,此时握紧枯瘦的手一字一句用力说道:“我们的祖先互相残杀,血流太多,不能再分裂了,蒙古人、汉人、满人、藏人、回人,喇嘛教、西教、回教,捏成一只拳头,无坚不摧,化血海为乳海,永远不要忘记!”
“捏成一只拳头,无坚不摧,化血海为乳海。”五世**活佛、昂顿喇嘛带领众人齐声回应。
归化,巴图、李槐、陈奇瑜跑了一夜路赶回来,向总统府呈上宪律草案,李榆马上叫来李富贵、赵吉一起商谈。
“汉民,他们又在合谋夺你的权柄,云河洲让我提醒你一下。”巴图愤慨地说道。
“李家不在乎权柄,我倒是担心这一步走得究竟是对还是错?”李槐忧虑地说。
“够不错了,好歹给我一匹山嘛,”李榆看着草案笑起来,清国有清河温泉,他一直很羡慕,打猎时偶尔发现了大青山下的那座温泉,很想以军功换到手,这本来不算大事,丰州荒山野岭有的是,白送都不见得有人要,但议事院故意耍大牌,迟迟不肯办,这次终于如愿以偿,他挥着手说道,“世上的事哪说得清对与错,今天认为正确也许明天就证明错误,满口真理的人不是无知便是无耻,我们都不是圣人,与其自作聪明不如听从众议。”
陈奇瑜点点头:“世上确实无圣人,多的倒是伪君子,不过,邓神父突然说,大同联邦是神创造的国家,所有公民都是神的子民,这话中有话呀!”
“他在提醒我们,西教在联邦的地位该提升了,这几年,西教发展太快,据说已有五十万信众,势力大了心思也大了。”李富贵淡淡一笑。
李榆起身低头踱步,过了一会儿摆手说道:“三大教互相制衡,谁也翻不了天,不要管他们,让其自行发展,老百姓信神总比信人好,神干不了坏事,干坏事的从来是人,就这样吧,宪律草案交议事院尽快表决,我没什么意见。”
众人长嘘一口气,立宪扯皮大半年总算到头了,李富贵对巴图、李槐说道:“习之、玉山,你们还不能休息,清国来势汹汹,我们必须提前布局,趁着秋天路好走,你们马上动身吧。”
巴图、李槐点点头,两人都责任重大,巴图必须稳定西域局面,遏制罗刹国向东扩张的势头,并为将来西进做好准备,李槐则要把湖广、江西的大同势力凝聚起来,一边继续推行新政,一边整顿军备准备迎击清军南下。
“李自成、孙可望对湖广威胁太大,不及时清除,我难以集中力量对付清军。”李槐想了想说道。
“秋收后动手,田见秀、吴汝义已去怀庆联络故旧,李自成派去打四川的马科也找过我们,马光远心里都有数,他随你一起去武昌。”李富贵答道。
赵吉笑眯眯看着陈奇瑜说:“陈老大人,您的老熟人要来了,多尔衮在居庸关、娘子关碰壁,派洪承畴来大同和议,您去和他谈怎么样?”
陈奇瑜连忙摆手推辞,他做延绥巡抚时,洪承畴官居三边总督是他的上官,他跃升西北五省总督军务时,洪承畴还是三边总督却成了他的下属,直到他落难戍遣广西,洪承畴才熬出头接任西北五省总督军务,两人的关系有些尴尬。
“老大人就多辛苦吧,这回常书、布赛做您的副手,正好压清国使者一头,洪承畴对我有教诲之恩,我也得出面迎接。”李榆笑着劝道。
七月初十,大同以东三十里铺军旗猎猎、号角长鸣,近千大同军马、步、铳兵在官道旁整齐列队,一群大同官员焦急地翘首东望,临近黄昏时,几辆马车在大同骑兵护送下渐渐驰近,李榆一挥手大步迎上去——清国使者到了。
“老大人辛苦了,学生可算再见到您了。”李榆向走下车的洪承畴行礼道。
洪承畴眼圈有点发红,一把拉住李榆说道:“汉民啊,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让老夫看看,好啊,还是当年的英雄气魄。”
吴牲做过陕西巡按,跟洪承畴是老熟人,走过来冷言冷语:“皇上闻听松山陷落,在京师大祭洪亨九,在下也没想到能再见到您。”
“鹿友,口下积德!”洪承畴红着脸苦笑道。
几位前朝廷官员皮笑肉不笑地走来,洪承畴越发尴尬,李榆皱着眉向王廷臣、江翥等人做了个手势——这些人随洪承畴死守松山堡一年,直到弹尽粮绝、以人为食,仗打到这种地步已经毫无意义,如果不是洪承畴默许夏成德开城投降,恐怕一万多人都得死在松山,他们对洪承畴还是有感情的,纷纷上前施礼问候。
“蛮汉山下赤旗扬,我兵威武铁骑强;将军恩重万民幸,同袍情切军纪明;边墙大漠烽烟起,金戈铁马从征急;喋血壮烈国有殇,强虏已灭奏歌还。”
嘹亮的军歌响起,洪承畴忍不住热泪盈眶,这首歌的歌词正是他当年为李榆所写,此时听起来分外亲切,李榆低声说道:“老大人教诲‘顺天应民、与时偕进’,学生一直牢记并将其刻在总统府、总理府的石碑上,您的为人天地可知,入清营不出一谋可谓忠,保住军民性命可谓仁,在我大同‘光荣投降’无过有功,老大人不必再挂念旧事。”
“吾交人无数,唯有汉民最知己。”洪承畴握紧了李榆的手。
人群中突然喧闹起来,刚林捂着屁股来告状,常书和祁充格动手打架,他去劝阻反挨了几脚,李榆厌恶地瞟了一眼刚林,大步走过去喝止斗殴——常书和祁充格是金国文馆的老同事,不过常书是莽古尔泰的人,祁充格是皇太极的人,两人过去有仇怨,见面几句话不合就动手,刚林卖主求荣,大同满人极为不齿,有机会当然下黑手,说老实话,李榆也很想宰了这家伙为侄子阿达礼报仇。
当天晚上,正值自由女神广场举行集会庆祝制宪会议表决通过宪律,北城楼上大摆酒宴,洪承畴看着广场上欢腾的场面,又忍不住感慨“民心可用”,拿起一份《大同宪律》向李榆问个没完,祁充格、刚林也凑过来聚精会神听——搞不懂的事太多,这里的一切远远超出他们的理解。
时间急迫,谈判第二天便开始,双方都是老熟人,但也都有旧怨,见面非常尴尬——陈奇瑜与洪承畴在清剿流贼时就摩擦不断,祁充格打过常书的小报告,布赛与刚林同是天聪八年的举人,却互相瞧不起对方的文章,时移世易,如今各代表一个阵营,都有心压对方一头。
“玉铉,我朝太宗皇帝曾与贵国总统有约,大清兵入直隶即结盟,大同也将提供钱粮援助,如今我朝迁都在即,大同该兑现承诺了吧。”洪承畴面无表情首先开口。
“太宗皇帝如何暴亡?豪格为何被软禁?贵国既然有变就应该先平息内乱而不是迁都,我们总不能与乱贼结盟吧。”陈奇瑜笑着回答。
“把豪格交出来,我国总统愿以晋亲王的身份帮助大清国恢复皇统,在此基础上两国可以考虑结盟。”常书冷冷加了一句。
“大清无内乱,你们是胡说八道、无中生有。”祁充格怒斥道。
“无耻,没有我朝敕书也敢称晋亲王,贵国总统欲欺世盗名乎,我大清轮不到他指手画脚。”刚林也跳起来。
“你们才无耻,太宗皇帝亲口向我国总统赐姓觉罗并加封晋亲王,这会有假!一定是多尔衮搞鬼,他算什么东西,应该立刻滚蛋!”布赛马上起身反驳。
双方拍桌子大吵,洪承畴闭上了眼,大清国有求于人,这此和议恐怕有些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