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庸关,连通京师与山西的要冲,与其他关隘乱成一片不同,这里静悄悄的,从南关到北关数十里的边墙上,一面面红色的战旗迎风飘展,明军还在很尽职地持械戒备,似乎未受流贼迫近的影响。司礼监太监王之心急匆匆到了南关,大呼小叫要开城门,进了瓮城才发现关内换人了,遍地坐着大同骑兵,他们怎么突然来了?在几枝马铳的逼迫下,王之心很老实地说明自己的身份和来意,过了不一会儿,就被领上南关城楼,几名将领正在小声交谈,当中坐着的正是归化侯李榆。
“大老板,不,归化侯,您怎么在这里?太好了,咱家正有圣旨要给您。”王之心躬身施礼后说道,他捞的钱大部分买了大同的债票、股票,对其他人可以耀武扬威,但唯独对李榆不敢放肆,这个人一句话就可以让他破产。
“王公公,我不可以来吗?”李榆笑着接过圣旨。
京师的虚实瞒不住总理政务吴牲,一再断言京师必失,必须抢占居庸关,大同官员却认为京师固若金汤,把警告当耳边风,直到顺军势如破竹打到京畿才觉得有点不妙,总统府、总理府达成一致,为以防万一先夺下居庸关,并将周遇吉的步四镇调防宣府,但议事院却担心卷入大战,迟迟做不出决议。李榆等不及了,引用《联邦条例》中“总统有权随时调用三千以下骑兵,无须议事院决议”的条款,命令驻扎独石口的骑一镇派一个协赶往宣化,与自己的飞虎营合力夺取居庸关。
李榆到达宣化时,库拜领着不满员的喇布杜左协也正好赶到,居庸关这时已经控制在大同手中――东部行台统领革库里、提督军务白显志、宣化知府蔡如熏都是老手,察觉情况不妙先下手为强,调集宣化、延庆民兵三千余人进了居庸关,民兵嘛,打起仗来是兵,不打仗就是窜门的老百姓,谁也不好说他们有错。守关明军已跑了一半,剩下的千把人正神魂不定,看见邻居主动来帮忙激动得热泪盈眶,打开关门迎接热心人,大同白捡一个大便宜。
居庸关到手了,这里群山环绕、地势险要,关内守军有三千骑兵、三千民兵再加上一千明军,周遇吉部最多三天就能赶到,流贼休想从这里溜进山西――李榆心安了,找来白显志、库拜还有尤世威商议下一步的战策。
尤世威如愿以偿当了陕西行台统领,但很快发现这个官不好当,累得要死还捞不到好处,稍微出点差错,议会那帮人就找麻烦,他吃饱了撑的才找罪受,趁着到大同出公差想谋个好差事,顺便再把子侄尤人俊、尤人杰推荐给李榆。杜文焕去了湖广,大同军正缺有经验的老将,李榆打算把他调入赞画军务处,老家伙得意了,一定要露一手,这次自告奋勇要求随军赞画。
尤世威当过几年昌平总兵,对这一带的情况极为熟悉,建议迅速抢占昌平,窥视京师随机应变,李榆和其他人还在犹豫,王之心携旨前来促使他们必须尽快下决心。
“‘臣不负君则君必不负臣’,皇上什么也没说,但什么也都说了。”李榆把圣旨递给尤世威、白显志,自己低头在屋内踱步思考。
“归化侯,朝臣居心叵测,不肯为国效力,皇上对他们彻底失望了,当着咱家的面手书这封中旨,您可不能不管皇上啊!”王之心眼圈一红把京师的情况说了一遍,听得李榆等人心惊胆战,谁也想不到朝廷如此离心离德,皇帝与朝臣竟然形同水火。
“我们不管大明朝廷,但大同尊奉皇上,不能见死不救,打吧,打成什么样算什么样。”李榆苦笑着摇头。
“王公公,流贼打到什么地方了?京营官军到底能不能守住京师?”白显志马上问道。
“完了,全完了,流贼已打到京师城下,永安门、东直门、西直门外都出现流贼,现在哪还有京营呀,人心都散了,群臣私下流传‘公约开门迎贼’,没人愿意保皇上,我出昌平的时候,城中官军还在胁迫总兵王承胤投敌,京师失陷或许就是这几天的事。”王之心带着哭腔吼叫道。
尤世威摇头道:“王承胤是我带到辽东去的同乡,人老实厚道,就是耳朵软,他压不住局面,估计已经投敌,我们恐怕下手晚了。”
“老白,你带民兵守关,骑兵马上出发,黄昏前赶到昌平,也许能趁乱攻进城。”李榆带上头盔挥手下令道,库拜答应一声跑出去集合队伍。
“我跟你一起去吧。”尤世威点头道。
“咱家也要去救皇上。”王之心揉着眼睛叫道。
大同铁骑出了南口,向昌平方向没走多远就与五六千昌平官军狭路相逢,对方打着顺军的旗号显然已经降贼,李榆毫不犹豫下令攻击,李暄的飞虎营、喇布杜的骑一镇左协立刻扑上去。昌平官军几乎都是步卒,前锋与精锐铁骑一触即溃,后队人马乱哄哄反击,但顶不住箭雨和马铳的打击,被迫后撤结阵。
昌平官军正在惶恐,对面冲来十几骑,为首一人在阵前停下,摘下头盔大吼道:“我是尤世威,老兄弟应该还认得我这个老总兵,叫王承胤出来,我看到他的旗号了。”
王承胤不敢不见老上官,不一会儿就到了阵前,红着脸向尤世威行礼道:“老帅安好,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下拜。”
“王承胤,你有出息了,堂堂朝廷总兵竟然投降流贼,那个小驿卒当皇帝,你真跪的下去吗?”尤世威挖苦道。
“王承胤,你是个怂货,榆林人的脸都被你丢尽了,咱们老军户人家怎么出你这个败类!”尤世威身后的尤人俊、尤人杰也叫起来。
王承胤的脸不断抽搐,低头挨骂一声不吭,一名顺军督尉提着刀走过来,指着他怒吼道:“王承胤,马上带人杀了这几个狗贼,还愣着干甚,你敢对我大顺三心二意吗?”
顺军督尉拿刀连骂带比划,王承胤心中冒火,手不由自主按住刀柄,声音阴冷地说道:“李大牛,闭上你的臭嘴,老子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李大牛肯定是个粗货,听到顶嘴就火冒三丈,向王承胤举刀就砍,不过对方手更快,没等他刀落下,眼前刀光一闪,人头已被斩落。
王承胤轻蔑地看着李大牛栽下马,转身对将士们喊道:“兄弟们,这是乱世,大明已亡,闯贼也不是好东西,当兵吃粮无非是替人杀戮,我老王不想干了,你们散了吧,回家、投贼都随便。”
官军交头接耳了一会儿,一大半人散去,刀矛武器扔了一地,剩下千把人不知所措,还在原地等着他们的主将发话。
尤世威点点头说道:“王承胤,你能迷途知返还不错,以后就跟着我干吧。”
“没意思,我从军几十年打够了仗,也打明白了,无非就是争个皇位,却连累那么多人去死,我看不到尽头,不想再打了,”王承胤失魂落魄地摇头,又指着留在原地的官军向尤世威恳求道,“老帅,这些兄弟是我从延绥带来的,没有去处也不想投贼,摆脱老帅多多照应。”
尤世威点头应允,王承胤拱手道声谢,然后微笑着大喊一声“回家喽”,手中刀锋一转重重地插进自己的腹部。
夜里,大同铁骑到达昌平,远处群山间火光闪烁,流贼正在放火烧大明的皇陵,不过没人在乎皇帝的祖坟,尤世威和几个昌平镇军官向城上大喊一阵,城内降兵看到老总兵带来铁骑,觉得又有救了,随即反正打开城门,大同铁骑不战而取昌平城,尤世威马上领降兵整顿城防,骑兵也抓紧时间休息,明天还有一场大仗要打。
三月十八日,天还是一片漆黑,毛毛细雨中加着零星雪花,大同铁骑匆匆出了昌平向南疾驰,天光大亮时到达德胜门,城外只有几千衣甲杂乱、武器不全的顺军,铁骑毫不费力将其击溃。
“王公公,大股流贼精锐很快便会杀到,我最多只能坚持到中午,你快去接皇上出城,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李榆提着马槊焦急地大喊,王之心答应一声扭头就向城门跑去。
京师已是一片死气,皇帝第五次下《罪己诏》检讨过失,号召臣民恢复郡邑、雪耻除凶,但时至今日、人心惶惶,每次召对,大僚只称“待罪”,小官则沉默不语,兵部尚书张缙彦被逼急了,索性扔了乌纱帽,顿首祈求罢官,皇帝无计可施,只能坐以待毙。
已经降贼的太监杜勋突然回来,自称来替李自成议和,皇帝心里一动,叫上首辅魏藻德作陪召见杜勋――李自成开出议和条件:议割河南及襄阳,分国而王,并犒赏白银百万两,此后可为朝廷内遏群寇,尤能以劲兵助制辽藩,但不奉诏觐见。
“此议何如?今事已急,可一言决之。”贼寇兵临城下,这个条件并不过分,至少可作缓兵之计,皇帝扭头问魏藻德,但这个老滑头鞠躬俯首就是一言不发,皇帝心中冰凉,淡淡地对杜勋说道,“你可出城回话,朕计定,另有旨。”
杜勋退下,皇帝恨恨地盯着魏藻德,对方依旧片语不回,气得他推翻龙椅匆匆离去――大势已去,只能自己想办法了,皇帝随后召见驸马都尉巩永固,命他带家丁护送太子去南京,此人是妹妹乐安公主之夫,为人忠厚老实,太子交给他可以放心,但巩永固却吓得跪倒在地,一再说自己谨遵祖训,不敢私养家丁,有几个老弱家奴也不足以冲出重围,实在担不得如此大任。
皇帝又失望了,王之心这时喊着“大喜啊,归化侯杀到宣武门!”跑进来,皇帝惊喜地站起身,但听说只来了三千铁骑,又垂头丧气坐下,王之心急切地催道:“陛下,带上皇后和皇子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归化侯再勇也敌不过数十万流贼呀。”
“宗庙社稷在此,朕不走。”皇帝冷冷地答道。
王之心更急了,以头叨地哀求:“陛下,归化侯纵有万般不是,但却是个好人,国家临危之际,满朝文武哪个不怀鬼胎,只有他持槊血战,历朝忠良也莫过于此!”
“他是忠良吗,为何不提调大军解围京师,难道想把朕带到大同羞辱?”
“大同疲困救不了大明,归化侯说过只救陛下不管朝廷,陛下不喜欢大同也可以去南京,他保证来去自由,陛下,这么多年来,朝臣骂过他是北虏、汉奸、古今第一叛臣,但何时敢说他不守信用,陛下应该信任他!”
巩永固插话道:“臣也听说胡虏暴虐,却敬畏天地,若施之以恩也可一用,归化侯非丧心病狂之辈,可将太子托付给此人。”
“不准!”皇帝断然拒绝。
巩永固跪倒哀求:“陛下,事已至此顾不了许多了,皇室血脉绝不可尽陷于京师,陛下不走、太子不走,可否将一皇子送走?”
皇帝犹豫了,在大殿内徘徊不止,这时,城外响起密集的铳炮声,内侍连滚带爬跑来报告,彰义门守臣“开门迎贼”。
“京营兵安在?李国桢安在?”皇帝急忙追问――襄城伯李国桢是京营总督,与兵部尚书张缙彦共掌京师城防。
“襄城伯找不着了,京营兵也作鸟兽散,陛下快走吧。”内侍哭嚎道。
皇帝苦笑着摇摇头,对王之心招手道“随我来”,两人快步到了乾清宫,周皇后携太子、定王、永王三个皇子随后也匆匆赶来。皇帝与周皇后小声商量几句后,把三个孩子叫到身边,长叹一口气轻声说道:“尔等今为皇子,王城破,即小民也,各自逃生去吧,不必恋朕,朕必死社稷。”
周皇后抱住三个皇子痛哭不止,皇帝擦着泪水走进内室,过了一会儿出来说道“此乃朕之手书,须交于归化侯”,把一封手诏交给王之心,然后让宫女取来旧衣亲手给孩子换上,一边慈爱地嘱咐:“尔等生于深宫未经世事,出门在外须小心谨慎,若逢做官之人,老者当呼老爷,幼者呼为相公;若遇平民,老者呼为老爹,幼者呼为老兄,呼文人为先生,呼军人为长官……”
王之心嚎啕大哭,跪倒在地向天发誓:“老奴受陛下圣恩,但有一条命在,绝不会让皇子受半点委屈,时候不早了,快让皇子上路吧。”
皇帝点点头说道:“太子乃储君,绝不可轻易落入他人之手,永王年纪还小,朕不忍让他受鞍马劳顿之苦,你把定王带走吧,朕的皇儿就交给你和刘文忠了。”
王之心磕了三个响头,从周皇后怀中拉起十四岁的小定王就跑,乾清宫内哭声一片,皇帝跺着脚催道“太子、永王去嘉定伯家先躲一时,都走,尔三人何不幸而生我家也”,随后也泣不成声。
德胜门外激战正酣,顺军步骑五万与大同铁骑厮杀在一起,呐喊声、铳炮声震天动地――顺军还是犹豫了,最初心怀惧意,逐次投入兵力试探对方的实力,付出两三千人的代价后,才弄清楚对方只有三千来人,李自成觉得受到羞辱,下令刘芳亮、马科、唐通三人合力围歼敌骑。刘芳亮面对强敌不敢硬打,仗着人多势众四面合围、步步推进,但对方骑术极为精湛,几次跳出包围圈,迂回到顺军背后狠打,而且连连得手,斩杀、击溃顺军无数。刘芳亮吃了亏,不再妄想围歼对方,下令全军散开阵形扑上去咬住敌骑混战,不死不休,怯战后退者就地斩首。
刘芳亮这一招打中对方软肋,大同铁骑一人双骑、武器精良,飞虎营是精锐中的精锐,骑一镇左协是重甲骑兵,战力绝对强悍,但必须有活动空间才能施展,被对方咬住以少打多肯定死路一条。
李榆感觉战场形势不利,下令飞虎营与骑一镇左协呈楔形队形发起攻击,务必杀穿敌群,尽快摆脱纠缠。“加速、加速,冲垮流贼。”李榆大声高呼,手中长槊飞舞,不断将面前的敌人刺倒,高黑子一手举盾护卫,一手持斧砍杀,莫日格也施展连珠箭法,连续射杀悍匪,鳌拜、乌泰、桂图带领亲卫哨紧随在后,手中马铳、弓箭不断射向敌人,铁骑掠过之处遗尸遍地。
顺军实在太多,扑上来死缠烂打,杀完一批又来一批,大同铁骑攻击遇阻,冲击速度渐渐减慢,随即向德胜门守军发出求助信号,明军却在看热闹,偶尔打几炮也不见炮子落下。京师守军可能叛变,也许朝臣公约“开城迎贼”是真的――李榆后背一阵发凉,抬头观察了一下战场,下令转向攻击马科的军阵,打了这么久他也看出点门道,马科的山海军、唐通的密云军基本上出工不出力。
“跟我来,杀穿降兵,砍倒贼人大纛。”李榆挥槊冲向山海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