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林城东倚驼峰山、西邻榆溪河,成化初年始建,又经“三拓榆阳”扩建,城墙底宽五丈、顶宽三丈、高三丈六,还建有十四座敌楼可供防御,厚实的青砖包墙也不怕火炮轰击,比京师的城墙也不差。榆林不止城池坚固、易守难攻,当地人还几乎家家是军户,两百年来大仗小仗不断,养成彪悍善战的民风,号称“天下强兵尽在榆林”,崇祯九年李自成攻打榆林,被杀得大败而逃,从此不敢回老家,大家对守住城池还是有信心的。
大敌当前,尤世威也不推脱,与众将帅商议后认为流贼主攻方向应在南面,东南方很可能是主战场,南城只有一座城门――镇远门,尤世威亲自带惠显、刘廷杰镇守;东城两座城门,威宁门由李昌龄带原天津总兵王学书和孤山副将王永祚镇守、镇武门由王世钦与现任右营游击尤养鲲镇守;西城四座城门,王世国与原山海关骑兵参将尤岱守广榆门、宣武门,侯世禄、侯拱极父子与现任左营游击陈二典守龙德门、新乐门;北城无门由原安州知州彭卿守镇北楼,其余各城楼也安排人把守,大致也是老将带新手。
榆林人不怕打仗,决心一下马上行动,周围鱼河堡、响水堡、镇武堡等处的守军迅速撤回,各家各户的丁壮自觉携带武器赶来听命,老弱妇孺也承担起运送军械、烧水做饭的杂活,将帅、官吏毁家纾难,拿出家财散于百姓,号召大家同心协力打退流贼,然后带领子侄、家丁登上城墙,榆林城转眼间成了一道铜墙铁壁。
流贼动作也不慢,十万贼众赶来把榆林城团团围住,李过再次派人劝降,榆林人很干脆,直接砍下来人的脑袋挂在镇远门上,贼兵恼羞成怒从四面发起强攻,冲到城下却无法攀城――城墙被泼上水,寒冬季节瞬间就结冰数尺,流贼打头阵的照例是老百姓,庄稼人没学过攻城,被强弩、铳炮打得抱头鼠窜。
老百姓连续攻城数日,城下横尸遍地,榆林城却纹丝不动,城中的老将心里清楚流贼精锐就隐藏在附近,正在耐心等待出击的时机,不过他们也在等――归化同盟从来没有抛弃过盟友,大同军一定会来救援的。
十一月十九日,援军终于赶到,两三千打着三色黑鹰旗的大同骑兵冲散攻城百姓,一口气打到城西镇武门下,领头的军官身穿明军制服,向着城上大喊“我是右营都司马小年,神水滩送来军械,快开城门”――王定弃城而逃,把马小年的两百多右营骑兵也带跑了,不过这后生没忘本,又杀回来保护乡亲父老。镇武门守将尤岱喜出望外,亲自带领一彪人马出城接应,远处又有贼兵杀来,大同骑兵迅速迎上去阻击,明军趁机护送几十辆大车驰进城门。
李过最担心大同突然出兵,悄悄把四万战兵埋伏在驼峰山上,死对头刚一出现,他立刻带领精锐出击,恨不得一口吃掉对方,但对手实在太滑,仗着骑射娴熟忽左忽右、漂浮不定,缠住顺军不放。顺军找不到机会肉搏,冷不防还要吃点亏,刚占了些上风,对方口哨声连续响起,那帮人一哄而散,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这还是那支彪悍的大同铁骑吗?倒很像一伙马贼,李过有些奇怪,不过主力既已暴露只有打了,随即下令战兵准备攻城。
马小年擦着汗到了镇远门,把一封信交给尤世威:“启禀老帅,神水滩支援的十尊皮革炮、两百杆步铳、五百颗手掷雷、两百枚开花弹、一万枝箭矢全部送到,这里还有东胜卫指挥使杜大人给您的信。”
杜宏泰在信中说,大同总统府下达动员令,出兵陕西已成定局,但集结兵力还需时间,请各位老帅务必坚守待变,大军一到必将歼顽敌与城下。
“打大同军旗帜的那帮人是怎么回事?不像是大同铁骑的做派。”尤世威向城外眺望一会儿问道。
“哦,那是东胜卫商会雇的护商队,领头的也是延绥人,当过灵州的盐官,大伙都叫他‘刘老鼠’,杜大人无权调动人马出境,只好请他们跑一趟。”马小年笑了笑答道。
尤世威也笑了,举着信大声喊道:“大同军即将出兵陕西,这一仗我们赢定了。”
“杀贼!杀贼!”榆林军民齐声高呼,喊声直冲云霄。
二十一日,攻防血战正式开打,老帅们判断正确,南城果然是攻击重点,大批流贼精锐从这个方向猛攻不止,榆林军民誓死一战毫不退让,双方的箭矢、炮子往来如梭,打得难解难分。流贼已不是崇祯九年的乌合之众,不但人多势众,而且配备了大量火器,连威力巨大的红夷大炮也有两尊,还在东南角的沙梁上架起了飞楼,攻击遇阻便向城内不断打炮、抛石头,掩护流贼冲向城根――流贼中有的是矿徒,只要挖出一个大洞,填上火药炸塌城墙,榆林城就基本到手了。
尤世威对流贼的企图心知肚明,指挥守城军民以铳炮、弓箭阻击对手靠近城墙,同时不断派出敢死之士缒城而下,不惜以命换命斩杀挖洞的贼寇。流贼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又像退潮一样退回去,只留下一片片死尸,守城军民也同样伤亡剧增,对方的人太多,怎么也杀不完,这样拼下去,榆林城凶多吉少。
神水滩,骑二镇的预备兵正从四面八方赶来集结,草原上军帐密布、战马嘶鸣,尽显临战前的气氛。北路军主帅赵吉匆匆忙忙赶来,进了中军大帐就向杜宏泰、张鼎劈头问道:“榆林情况如何?”
“很不好,让刘会长说吧。”杜宏泰紧锁眉头答道。
“赵帅,我护送军械去了趟榆林,流贼已把榆林城围得水泄不通,我们人少不敢恋战,打了一阵就退了,可不是我们护商队的兄弟怕死,单打独斗,我们一个打他们三个,主要是贼太多了,估摸有十万上下,武器齐全的战兵也有三四万人啊。”东胜卫商会会长刘大统有点沮丧地说。
赵吉摆摆手,商会的那帮雇佣兵能把军械送到已经够不错了,确实不能要求太高,对着侍卫摊开的地图仔细思考起来,张鼎忍不住说道:“赵帅,骑三镇已集结了七成兵力,请准我带兵杀到榆林,破敌也许无力,但扰敌绰绰有余。”
“榆林危在旦夕,绝不可不救,东胜卫也可派出部分守备兵助战,有我们抚敌侧后,则榆林必转危为安。”杜宏泰立刻附和道。
“我要的不是扰敌,而是将其歼于榆林城下,至少也要打得他伤筋动骨、无力再战,兵力集结完成前不得出击!”赵吉瞟了一眼杜宏泰、张鼎,慢条斯理地晃着脑袋又说道,“地盘大了真不是好事,预备兵入营还须三五天,你们耐心等着吧,我什么时候喊打你们再动手。”
“草上飞,榆林城天天死人,你是板升人当然无所谓,可总统是榆林人、我们是榆林人,我们回老家还要脸呀,不行,你马上下令出兵。”杜宏泰拍桌子站起来怒喝。
“杜孟卿,我是北路军主帅,兵事由我说了算,”赵吉毫不示弱,随手一指张嘴要说话的张鼎下令道,“扑天雕,你闲着没事干,马上带你的兵进入大沙地隐蔽待命。”
赵吉说完大摇大摆走出大帐,气得杜宏泰挥拳大喊:“草上飞,你见死不救,我要向总统告你。”
榆林城还在鏖战,流贼连续攻城,守城青壮伤亡惨重,城中百姓纷纷登城助战,马大伯和秦大叔也带着一帮老头上了镇远门。
“大,您和秦大叔腿脚不好,这儿太危险,你们快回去!”马小年正指挥手下施放铳炮,见到老哥俩来了,急忙劝阻道。
马大伯没理儿子,举起拐棍指点几下,老头子们迅速到了各个垛口,搬开守城士兵的尸体,捡起火铳、弓箭向城下的流贼射去,已经减弱的铳炮声重新密集起来,马小年无奈地摇摇头,榆林卫的老兵脾气倔,上了阵就别想让他们下去。
马大伯和秦大叔几个老头摆弄起一尊千斤佛郎机,一声闷响后,炮子出膛命中目标,在密集的敌群中砸出一条血胡同,马大伯拍手大笑:“狗贼,这下知道萨尔浒老兵的厉害了,娃娃们学着点,打仗还得看我们这帮老头子。”
“就是嘛,榆林卫的娃娃还嫩着呢,我家秦虎那娃据说升了总兵,咋还不带兵打回来,这个娃回家得好好收拾。”秦大叔一边装填火炮,一边喜滋滋地嘀咕。
“我家的娃也来信说刚升了营官,管一千多号人呢。”
“我家的娃也在大同军,这次升官当了哨长。”
……
榆林子弟投奔大同军的着实不少,老头子们都喜气洋洋地夸起自家的娃。
马大伯一拍大腿说道:“榆林卫最有出息的还是李家的小三榆子,人家都当总统了,那可是天大的官呀,连皇上也得让三分,我家大年当年和秦虎那个娃一起投奔榆子,要不是死得早,现在也该当总兵了,下回见到榆子,我让小年也跟他走,哎,不对呀,榆子是我们榆林卫的人呀,他咋不派兵救我们?”
“军机大事你们不懂,大,我求你们了,留在这儿就少说几句行不行,这是在打仗,下面可都是贼呀。”马小年忍不住了,放下步铳叫起来。
榆林军民众志成城,毫不畏惧死守城池,流贼打到黄昏时再次无功而返,马小年松了一口气歪倒在垛口下,这时传令兵跑来叫他马上去见大帅。
“马都司,流贼的人太多,我们不能跟他们拼消耗,翟文打算今夜偷袭敌营,你带回来的人都是精锐,敢不敢出城一战?”尤世威直接了当问马小年。
“末将遵命。”马小年看了一眼旁边的游击尤翟文,点点头大声答道,
当天深夜,尤翟文与马小年带敢死之士缒城而下,悄悄越过榆阳桥潜伏到敌营附近,临近天亮时突然发起攻击,流贼措手不及被斩杀百余人。尤翟文偷袭得手,立刻命令马小年率弟兄们先撤,自己带领家丁断后,流贼报复心切追杀至榆阳桥,尤翟文死战不退,杀敌数人后中箭而亡。
尤翟文虽死,却让榆林人明白不能死守,还必须反击,各处守将不断组织敢死之士出城袭扰,流贼白天攻城,面对坚城有心无力,晚上还要被偷袭,睡不了安稳觉,加之严寒饥饿,攻城势头大减。
榆林城固若磐石,流贼精锐几乎都调来攻城,损兵数千却无尺寸之功,这块骨头太难啃,攻打西城的高一功心眼多,悄悄派人潜入距离城墙最近的海潮寺,试图从寺内挖通到城内的地道。城内守军从埋在城根的水缸内听到动静,侯世禄派出勇将陈二典率敢死队出击,陈二典趁夜色掩护出其不意杀入海潮寺,抢先堵死洞口,将洞内的贼人活埋,他和手下人也全部战死。
李过大受启发,找来一帮矿徒商量,决定把军中矿徒集中到东南角,这里的黄土粘性好不易坍塌,同时向城墙下挖几条地道,只要挖成一条就能把城墙炸塌――流贼在开封吃过大亏,挖地道把城墙炸塌了,但墙却向外侧倒,反把自己人压死不少,结果前功尽弃,这种活得由高手指点,同时还要派出大批精锐严密保护。李过拿定主意立刻动手,在城外几乎明目张胆挖掘地道,尤世威知道不妙,派出马小年和尤人俊轮流出击,但贼兵太多,几次出城反击都被打回来,尤人俊、马小年等人还负了伤。
流贼的地道很快挖到城墙下,城中军民明白情况危急,纷纷拆下自己房屋的木料送到南城以备急用。尤世威表面很平静,心里却在大骂,按时间算大同军应该集结完毕了,迟迟不露面八成在打鬼主意,城破之时流贼的注意力必然转向榆林城内,那时下手绝对事半功倍,他甚至能感觉到大同铁骑就在附近,大家都是老军务,谁也瞒不住谁,不过榆林人可要吃苦了,下次见到榆子一定要讨个说法――城内军民死伤惨重,已经没有能力发动反击,尤世威只能下令全城军民做好巷战准备,然后耐心等待最后的时刻。
二十七日晨,狂风大作,城墙上明军战旗被吹得猎猎作响,流贼猛攻一阵后大呼小叫迅速退去,随后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传来,大地剧烈晃动起来,东南角的一截城墙轰然倒塌,出现一大段缺口。南门楼里的尤世威从地上爬起来,推开扶他的家丁,拔刀出鞘大步走出去,周围的军民立刻跟在他身后。马小年一把拦住马大伯、秦大叔,把手里的步铳和火药袋塞给两位老人,自己捡起一杆朴刀带领为数不多的手下向缺口杀去。
“娃,杀贼,像你大哥一样,别给老马家丢脸。”马大伯流着泪大喊道。
“榆子、秦虎,你们咋还不来呀,不想要老家了!”秦大叔高举双臂向天高呼。
流贼像潮水一样涌向缺口,守城军民人单势孤,很快就顶不住了,尤世威、尤世禄两员老将拼死抵挡一阵,累得精疲力尽,在尤人俊、马小年的保护下边打边撤。南城失守,榆林城失陷在即,但全城军民宁死不降,与流贼展开激烈的巷战,男人们拿着刀矛、棍棒继续抵抗,女人和孩子也爬上房顶射箭、投掷石块。打到下午时,西城也全部陷落,尤岱、王世国阵亡,侯世禄、侯拱极父子力竭被俘,誓死不降被当场斩杀――榆林军民奋勇抵抗,虽死伤惨重也毫不退缩,全城处处在激战,流贼处处在挨打,进了城却寸步难行,不得不把更多的兵力投入巷战。
波罗堡以北,几座沙丘之后有一泊小海子,一万多名骑兵正在这里静静地等待,张鼎、吉达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一小队骑兵飞驰而来,为首的军官大声呼喊:“赵帅有令,骑三镇立即出击。”
“草上飞真沉得住气,老子总算能动手了,”张鼎使劲一拍巴掌,大声对众将下令道,“吹号,全镇出击!”
铺天盖地的铁骑从西边杀来,城外警戒的高一功望着三色黑鹰战旗顿足捶胸,榆林城即将到手,死对头却杀来了,功亏一篑呀。顺军急忙击鼓列阵,但已经来不及了,铁骑象旋风一样冲过来,步阵瞬间就被冲散。
这时,李过急匆匆赶来,高一功向他大喊:“我先抵挡一阵,你和老刘的后营、左营马上收拢队伍,杀了这帮北虏。”
“打不了了,大同军从河曲也杀来,已经过了神木,我们马上撤退,”李过苦笑着摇摇头,随后推了一把高一功说道,“你的杂兵挡不住铁骑,马上会合老刘的左营先撤,别忘了把米脂的乡亲们带走。”
李过拍马而出,带领他的后营迎着铁骑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