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冬天和北方不同,地上的积雪才过脚背,江面也迟迟不结冰,寒风倒是冷得刺骨,汉水东岸边,一大早就有两支披甲骑兵列成横队相对而立,队列延伸到一顶大帐,离岸边约一里处是左军营地,沿着木栅插满旌旗,后面隐约有刀矛闪着寒光。
左良玉提前到达江边,一边向南眺望,一边心事重重――左营现在太困难,三十万人被堵在钟祥,每天消耗巨大却没有补给,撑下去恐怕不战自溃,对方如果念旧让条路,低头认怂也值呀。胡思乱想之际,远处传来马蹄声,他瞟了一眼自己的大营,大步迎上去。
李榆跳下马,望了望对面走来的几个人,认出其中的左良玉,大声喊着走过去:“左老哥,你的模样还没变,精神倒更足了。”
“老了,头上尽是白头发,再过几年也许就骑不得马了,还是你年轻有为呀,”左良玉握住李榆的手,向身旁一个中年军官招呼道:“虎子,还不快施礼,这位就是为父常提起的李汉民,打东虏的大英雄。”
左良玉之子左梦庚叫声世叔躬身施大礼,李榆急忙出手相拦,左良玉按住李榆的手:“让犬子下拜,汉民啊,左家不幸,全家人死于许州兵变,只有虎子在我身边得以幸免,左家就剩这一根独苗,老哥若有不测,虎子就托付给你了。”
左良玉说着眼圈红起来,李榆安慰了几句,介绍身边的随从――赞画军务曹变蛟、参谋军务张之耀、辅兵统领惠登相,左良玉也介绍身边的“左营四大将”――卢光祖、李国英、金声恒、徐勇。当兵的爽快,有些还是熟人,大家一起进大帐坐下,有说有笑聊起来。
李榆用辽东话向卢光祖、李国英、徐勇问道:“听口音,你们三位是辽东人吧?”
“末将等都是辽东人,奉兵部之命从京营调至左帅麾下。”李国英眼睛一亮答道。
“我前几天还和黄得功在一起,你们认识他吗?”
“我们原在山海关,崇祯二年调入京营,不但认识黄帅,还认识贵部的周遇吉、任守忠、丁承禄,他们还好吗?”卢光祖兴奋地问道。
“周遇吉、任守忠这次都来了湖广,也许你们能见一面,丁承禄几年前在独石口抵御东虏不幸阵亡,死得非常壮烈!”李榆感慨地答道,三个辽东人黯然低下头。
“当兵的战死沙场是本分,垂头丧气做什么?”左良玉轻声喝了一句,向李榆严肃地说:“汉民,左营的情形瞒不住你,三十万人啊,落到贼手必定从贼作恶,只能带他们走,湖广也就武昌比较富庶,我不去武昌还能去哪儿?你放心,左营到武昌绝不碍你的事,左某还记你个人情,将来一定报答。”
“归化伯,左帅和我们商议,贵部占汉阳,守长江之北,我部占武昌,守长江之南,两军南北呼应,联手对外,则湖广大势可定,我左营信守承诺绝不过江,既使归化伯北归,长江以北也是您的。”李国英补充道。
大同人一起摇头,曹变蛟略带嘲讽地说道:“私分朝廷疆土乃滔天大罪,你们敢干我们却不敢奉陪,我在襄阳说过,你们只有两条路,要么坚守襄阳,要么接受整编,既然襄阳丢了,还是考虑如何整编吧。”
“你们早就抢地盘了,还好意思说我们,”左梦庚拍案大怒,他在襄阳就和曹变蛟吵过几架,说话毫不顾忌,“我左营乃堂堂正正的官军,你们算什么,想整编我们,做梦!曹栓子,你不过是苟且偷生的败将而已,别太嚣张!”
“左虎子,你敢瞧不起我,老子流血剿贼平寇,你干了什么?我告诉你,我家大帅奉诏总理河南、湖广剿贼军务,你敢不听话就是犯上作乱。”曹变蛟跳起来吼道。
“我呸,什么总理剿贼军务,不过是朝廷给的虚名,鬼才当真,说到底你们还是北虏。”左梦庚骄横惯了,口无遮挡随口乱说,左良玉频频使眼色,恨不得冲上去抽他一顿。
大同人被激怒了,指着左梦庚大骂,手却不由自主摸到刀柄,左营的几员战将有些紧张,一起把目光投向左良玉。左良玉的脸色很难看,双眼紧盯李榆说道:“汉民,我老了,身体也越来越差,活不了几年了,湖广终归还是你的,你又何必急于一时,你以为没有我就能独占湖广!也罢,老夫倒想听听你如何整编左营。”
“武昌也养活不了你的三十万人,要尽快甩掉这个包袱,老百姓全部释放,想留下的就近屯田,想回襄阳投贼也由他,军队嘛,保留一万精锐足矣,其他人一律遣散,”李榆冷冷地观察着帐内的变化,转过脸对左良玉说道,“湖广养不起太多的兵,左营必须接受整编,老哥带上虎子去山西休息一段时间吧,身体好了再出来带兵。”
“如果我不同意呢?”
“强制整编!”
大帐内沉默很久,李榆站起来说道:“你们再商量一下,明天天亮前必须给出明确答复,我们先告辞了。”
“汉民,老哥必须去武昌,对不住了,请你陪我一起去,”左良玉猛地站起来抓住李榆,随即扔出茶杯大喊,“来人,把客人留下!”
左良玉身后的两名亲兵与李榆身后的莫日格、高黑子几乎同时动手,左良玉的亲兵拔出刀,对方却摸出双管短铳,两声铳响,两名高手面门开花倒地,几乎同时,门口两名左良玉的亲兵也被乌泰、桂图用短铳射倒。此时,帐外硝烟一片,飞虎营亲卫哨每人携带四枝双管马铳,面对持刀而来左军骑兵,几乎一打一个准,一阵噼噼啪啪声之后,左军骑兵除少数逃走,其他人纷纷中弹落马。
左梦庚见势不妙,怪叫一声举刀冲向李榆,被曹变蛟斜刺里一脚踹翻,飞虎骑冲进来把这家伙五花大绑。情况变化太快,卢光祖、李国英、徐勇、金声恒四人拔刀在手却不知所措,惠登相一把夺过金声恒的刀,怒骂一句“一斗粟,你想死呀”,随手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卢光祖三人猛然醒悟,马上扔了刀,假惺惺凑到李榆身边劝架――传说中的火并发生了,两边的老大争地盘,但他们是朝廷委派的军官,又不是左家的家丁,犯不着枉送小命。
上当了,人家早起杀心,我却只想抓人质,先动手反而吃亏,奇怪,他们的鸟铳怎么不点火就能打呢?胡骑拿鸟铳应该是装样子的嘛――左良玉被几枝马铳顶着脑门,心里又气又悔,怒视着李榆恨恨说道:“李榆子,你好狠心,马上放了我父子,否则朝廷饶不了你。”
“左老哥,你放心,我不杀你们父子俩,我把你们交给巡抚大人,上朝廷打官司我奉陪到底。”李榆淡淡答道。
汉水边热闹起来,左军步骑冲出大营,黑压压一片扑向岸边,提前隐藏在西岸的沈家船队也急速赶来,一边用抬铳向左军射击,一边放下舢板接应自己人。
亲卫哨背靠汉水围成弧形骑阵,在莫日格、高黑子指挥下顽强阻击,亲卫皆是蒙、满、汉三族悍勇之士,骑射功夫精湛,几乎箭箭咬肉,左军接连不断被射杀,心生惧怕不敢向前,左梦庚急得大喊:“儿郎们,北虏劫持老帅,冲上来杀了他们!”
张之耀堵住左梦庚的嘴,向左军大喊:“皇上有旨,左良玉抗旨不尊弃守襄阳,诏令湖广巡抚捉拿议罪,其他人等一概不问,若有抗拒者视同谋反。”
谋反的帽子可不敢随便戴,左军有些犹豫了,就在这时,背后响起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大同军主力冲入大营,老百姓吓得四处乱跑,把看管他们的军兵冲得七零八落,左军大营一片大乱――左军分前五营、后五营,前五营是左良玉的精锐亲军,粮饷足、装备好,但只有四五千人,都在江边保护主帅,后五营则是左良玉搜罗的降兵、盗匪,这帮家伙无粮无饷,全靠抢掠过日子,没有左良玉镇着就如乌合之众,两万多人几乎没有抵抗就被大同军驱赶到江边。
趁着左军混乱,李榆与亲卫哨迅速撤离东岸,登上沈家的大船,左军的破船随后赶来,但离得远远的不敢靠近。看着江边乱成一团的左军,李榆连连摇头,难怪左良玉不敢和李自成打,左军这副模样真还不如流贼。
“派人告诉老帅,天黑前结束战斗,另外火速通告周遇吉、虎大威,不必来钟祥,把随州、枣阳给我拿下来。”李榆转身对张之耀下令,随后对卢光祖等“左营四大将”说道,“左良玉有罪,但与其他人不相干,你们去招呼旧部归顺,免得我军动手时伤及无辜。”
江边的左军大约有两万人,凑到一起相互争吵,他们大多干过哗变、开小差,但公然作乱却心虚,前五营的人主张把事闹大,胁迫对方放回老上官,而后五营的人不想自找麻烦,主张谁官大就听谁的――大同军杀气腾腾列阵压向江边时,左军才觉得大事不妙,听到“左营四大将”声嘶力竭的喊声,大多数人扔下武器跑了,但前五营的人还在带头舞弄刀枪继续示威。
“差不多了,剩下的五六千人应该是左贼死党,围住他们全部射杀。”杜文焕举着千里眼观察了一会儿,冷笑一声下达军令。
大同军使开常用的挤压战术,一步步把左军压缩成一团,随着急促的军号声响起,铺天盖地的箭雨撒向左军,紧接着火铳也开始轮番齐射,左军官兵几乎无还手之力,一片片地倒下――这支烂兵武装罪有应得,大明朝廷又失去一条看家恶狗。
左良玉父子被押送显陵,把等着看热闹的宋一鹤、李振声惊得目瞪口呆――左良玉竟然成了阶下囚,这个不可一世的家伙就这么完了?军头大火并,朝廷不会置之不理,他俩一个是巡抚、一个是巡按,绝对逃不掉幕后主使的嫌疑,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二位大人历来痛恨左良玉扰民,本帅就把他们父子俩抓来了,现在移交二位大人处置,左部官兵约有两万人归顺,湖广官军正缺人,也一并交二位大人收容了。”李榆非常大方地说道。
“李汉民,你惹的事自己担当,休得把我们俩也扯进去。”宋一鹤指着李榆叫道,
“不行,我明天要去襄阳,这里的事顾不得。”李榆摇着头说完便走。
“那钟祥怎么办?归化伯,你可不能扔下我们不管!”李振声想起更要紧的事。
“杜老帅留在钟祥。”李榆头也不回答道。
宋一鹤与李振声愁眉苦脸商量起来――火并就发生在他们眼皮底下,推说不知情肯定没人信,这个坑只能跳,左良玉心狠手辣,手里有的是亡命徒,如果翻身必定会报复,必须让这个人马上死,而且要办成铁案。
李振声连夜跑到大同军营地,把“左营四大将”卢光祖四人找来问话,这四个人也实话实说――左良玉确实说过占据武昌拥兵自立的话,也确实事先安排大批伏兵准备劫持归化伯,出事时也是左良玉先动的手,其他的他们一概不知,只有左良玉自己说的清楚。
这就够了,李振声录好口供,立刻向朝廷上奏:左良玉图谋不轨欲占武昌,并设计劫持归化伯,然不敌归化伯之勇,父子反被擒获,其死党已剪除,左氏父子解送武昌听勘,请朝廷尽快裁断。几天后,宋一鹤又向朝廷上奏:官差解送左良玉父子途中,突遇不明来历之劫匪袭扰,左氏父子趁乱欲逃,被押解兵士当场格杀――左良玉父子既死,这桩火并案不了了之,朝廷不会傻到为个死鬼得罪另一个大军头。
宜城,位于汉水西岸边,城不大却是交通要冲,沿汉水可北连襄阳、南通荆州,走陆路可东达枣阳、随州、西至谷城、郧阳。大同军收拾了左良玉,老帅率领山西左协和王忠的一万辅兵留守钟祥,同时收容整编左良玉余部和被裹挟的百姓,李榆则率主力佯攻襄阳城,试图吸引流贼从荆州回援,然后半路截杀。宜城是大同军赶往襄阳的必经之路,守城流贼发现大同军的旗号,立刻躲进城池死守,而且拒绝投降,大同军不得不准备打最不擅长的攻城战。
流贼把百姓赶上城,还不断给城墙泼水结冰,登城伤亡太大,用火炮轰城大概也需要十来天,时间耽搁不起啊,这一仗不好打――李榆站在船头仔细观察一阵后自言自语。
“总统,我可以带些弟兄潜水钻进水城,然后放几把火里应外合攻取宜城。”一个身材粗壮矮小的家伙凑过来怪声怪气说道。
“天气太冷,人在水里坚持不了多久,算了,沈太郎,你们那帮倭国兄弟挣点钱也不容易,犯不着白丢了性命。”李榆觉得没把握,摇着头伸手去拍沈太郎的肩膀,却不留神拍到这家伙的脑袋。
“是日本,不是倭国,我们在山东有六七百日本来的穷兄弟,大家都喜欢联邦,总统,您应该称我们是日本兄弟。”沈太郎捂着脑袋叫道――这家伙据说出身日本贵胄,却穷得叮当响,为吃饱饭甘心当海盗,被沈家船队俘虏后又当了家丁,简直越混越没出息,丰州搞起海上贸易后,才得意起来,凭着一手水战好功夫当了山东水军都司。
“沈太郎,你挣了钱回日本当地主吗?”李榆打趣道。
“老家太穷,还不如留在山东挣军功,过几年就能当联邦公民,总统,您说日本能不能加入联邦?我们日本兄弟可都盼着呢。”沈太郎一本正经地说。
“别胡扯,你马上掉转船头,我们该回大营了。”李榆皱了皱眉,赶紧把这个家伙打发走。
一帮士绅、地主正在大营等着呢――地方士绅灭贼心切,也在为攻宜城想办法,为首的赖举人向李榆建议,买通本地人打开城门,一百石米差不多能搞定。
“粮食我也缺,给这个行吗?”李榆想了想,挥手让高黑子提来一个布口袋。
赖举人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银币,喜笑颜开地拍胸口说:“归化伯,您放心,宜城明天就到手。”
第二天凌晨,城内有人反正,悄悄打开城门,大同军轻取宜城,随后传来周遇吉、虎大威连取随州、枣阳的消息,全军士气大振,金声恒自告奋勇去联络“小秦王”王光恩,以形成东、西、南三面夹击襄阳之势――王光恩也是流贼出身,受朝廷招安驻守郧阳,闯贼两次攻城都被他打退,也算是条硬汉子。
攻打襄阳在即,地方士绅也拉来队伍助战,剿贼离不得当地人支持,李榆当然笑脸相迎。
“汉民,还认得我吗?”一个戴一只眼罩的军官走过来。
李榆看了那人一会儿,猛地抱住他:“马大哥,真没想还能见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