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下,范二喜带着清国通商大使终于到了归化,这一路把他累坏了,人好像也瘦了一圈,但见到大统领府负责清国事务的佥事,就忍不住笑起来——他和常书在盛京见过面,但绝对想不到这位前金国驻丰州通商大使摇身一变成了丰州高官,反过来接待清国新任通商大使,常书被笑得恼火,骂骂咧咧了几句,让他们自己去李榆的书房。
“大统领,您在清国的人缘太好,送给您的礼物装了七八车,我紧赶慢赶才到了归化,不过我带来的这位新任通商大使您绝对想不到。”范二喜进了书房笑嘻嘻说着,把身后的人推倒李榆面前。
面前这个人有些苍老,皱纹爬满了额头,一条大辫子里夹着缕缕青丝,正双眼通红地看着他——好像是很面熟,李榆打量一会儿,突然惊叫着抱住那人:“巴扬哈老哥,怎么会是你,真没想到啊!范二喜,为什么不提早告诉我。”
“怪不得老范,我们想给你个惊喜,其实我也没想到皇上会派我当这个通商大使,可能是觉得我没用了,一脚把我踢到你这儿,好啊,这辈子还能跟好兄弟在一起,老巴扬哈高兴着呢!”巴扬哈擦着眼睛说道,他这辈子真不容易——小商贩出身,识字不多又不能打仗,虽是老汗起兵时的老人,却一直窝在牛录额真的位子上,新汗即位后他的处境更糟,因为偷着做小买卖被一撸到底,到旗里当差也一直没有官衔,这回算是时来运转,大清皇帝要找个李榆能接受的人去当通商大使,但又怕再出个常书那样的人才反水,于是把他找出来,随手给个三等梅勒章京的头衔打发去归化当差,说到底他还是沾了李榆的光。
“老兄弟见面是喜事啊,可不兴再哭天抹泪的,”范二喜与巴扬哈很早就认识,那时李榆还在沈阳,为了让北屯子的乡亲有口饭吃,介绍两人私下做小生意,想起那时的情分,范二喜也觉得眼睛发酸,忙转移话题说道,“大统领,瞧瞧您的礼物吧,有清国皇帝送的,有王公、贝勒们送的,英俄尔岱、白格、阿山、希福叔侄俩也非要塞点东西,清国人和我们丰州人一样心眼实在,不接还不好。”
“额鲁,北屯子的乡亲托我捎来几口袋高粱米,铁矛、牛眼老哥俩家里穷,听说我要去归化,专门进山为你采集了一大堆松子、木耳,大伙都说额鲁多少年没回过辽东,一定得让他吃到家乡的东西,你可千万别嫌弃呀,我们老诸申是山里人,谁对我们好都记着的呢!”巴扬哈打起笑脸说道。
“乡亲们好啊,我也记得他们。”李榆不由得一阵感慨,拉着巴扬哈坐下,然后给他倒了杯茶,范二喜很知趣地出了书房,随手把门关上。
巴扬哈从怀里摸出一封信交给李榆,信是大清皇帝的亲笔所写,信中说道:莽古尔泰、德格类、莽古济一伙长期因循守旧、反对新制,与大金朝廷的正确路线越行越远,进而发展到图谋不轨,妄图复辟旧制,不把这伙顽固派清除掉,大金国就无法实现开化进步。当然,骨肉相残是很痛苦的,但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假如莽古尔泰等人阴谋得逞,他们也会用同样的办法对待他的,大金既然选择了师从明国,那就必须实行依法治国,容不得半点私情杂念,所以他不得不痛下杀手。事实证明他是正确的,打倒了这伙阴谋分子,诸申顺利改族名为满洲,进而建立大清帝国,在以他为核心的大清朝廷英明领导下,诸申、蒙人、汉人从此可以幸福生活在满洲大家庭里,实现各自的大清梦。有些人不理解,以为他非要争个皇帝当,其实这是天下最苦的差事,若不是为了苍生百姓,他何必去吃这份苦。治理天下难啊,实心做事的人不多,居心叵测的人却不少,豪格是他唯一的成年儿子,可这家伙缺心眼,宁可听丈母娘的话也不听他的话,还是额鲁这个干儿子懂事,经常能帮他一把,所以先给个多罗晋郡王,过几年再加封亲王,丰州也随时可以实行扎克萨制,另外双方的通商应该继续加强,答应借给他的五万两银钞一定要尽快交付,辽东今年大旱,他正等着钱用呢。
李榆看完信,闭上眼睛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轻声问巴扬哈:“老哥哥,家里的日子还好吗?”
“不好,辽东年年闹灾荒粮食总不够吃,皇上只好带着青壮去打仗,我最小的兄弟死在大凌河,儿子前年也在阳和战死了,”巴扬哈看到李榆要开口,又急忙摆手说道,“我们老诸申懂规矩,打仗死了人是自己本事不济,怨不得别人,其实,其实老诸申开始还是有些怪你,你是我们的巴图鲁,干嘛帮蒙古人打我们?大伙现在明白了,你逃离辽东是对的,否则以你的德性早晚也得闯祸,有你在丰州至少给我们留了条后路,这回你收容正蓝旗的兄弟做得对,大伙私下里都夸你仗义。”
巴扬哈忍不住站起来说道:“我就不明白,同是一个阿玛的儿女怎么下得了手,还要连累那么多同族兄弟,一千多条人命,四五十个人活剐啊,那惨叫声老是在我耳边响。皇上变了,再也不是过去慈祥的四贝勒,他忘了我们老诸申的传统,却去听那些汉官的话。太可笑了,老汗带着我们赶走了吃人的明国官吏,皇上却把他们当宝贝重用,连从关内掳来的汉人都知道,宁可当老诸申家的阿哈,也不能认汉官做主子,他们整自己人狠着呢。好兄弟,老哥哥没本事,帮不上你的忙,但也盼着你好,老诸申都说,哪天额鲁巴图鲁回来,也许诸申的日子就好过了。”
李榆叹了口气,站起来走了几步,然后转移话题:“我给你去过信,拜托你们去乌拉山看看,那些老人怎么样了?”
“乌岱兄弟叫青壮去过一趟乌拉山,老人们都死得差不多了,老萨满也死了,剩下俩个被带回北屯子,去年也死了,”巴扬哈摇着头答道,李榆眼泪一下就涌出来,乌拉山是他记忆的开始,现在却一个亲人也没了,巴扬哈安慰了几句,又摸出一张纸递给李榆,“阿巴泰贝勒托我捎给你的,格格是个好女人啊,一直惦记着你,你该把她们母子接到身边。”
纸上画着一个小男孩,还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字“小额鲁”——这是二妞的手笔,李榆捂着头痛苦万分,他也想远方的二妞和小李辽啊,每次有商队去乌兰哈达,他都捎些稀罕东西给色尔古伦,心甘情愿戴绿帽子的色尔古伦自然也会转给二妞母子俩,大家都心照不宣闭上嘴,这件事说出去不仅会连累许多人,还会给把丰州政局搅乱,没人敢冒这个险。
“不是不想,是不敢啊,这件事请老哥哥务必保密,以后再想办法吧。”李榆长叹一声说道。
“我嘴严着呢,老主子屈啊,皇上登基总算给了个名号,却是‘多罗饶余贝勒’,饶余就是多余,老主子成了多余的人,皇上太羞辱人了。”巴扬哈很郑重地点点头,他是阿巴泰的心腹,早知道李榆和二妞那点事,明白事情败露会对老主子有什么后果。
送走巴扬哈后,李榆到了大统领府正堂——最近发生的事太多,大统领府召开佥事处会议筹划应对之策,佥事们都到齐了,人员也有了点变化,常书代替了调任赞画军务处的革库里、蔡如熏代替了调任东部行台的布颜图,另外孙庭耀作为商会头目、沈守廉、王昉作为自由党、公民党领袖被任命为行佥事,有资格参加中枢会议,巡抚刘之纶身不由己上了丰州这条船,重要会议自然也少不了他。
李榆一到,随手把大清皇帝的信递给常书,请他当众宣读——皇帝的文笔真的不怎么样,中间还有些错字,与李榆写信的风格倒很像,联想到两人都喜欢撺掇别人读书,自己却一看书就打瞌睡,这还真是父子俩,常书读着信忍不住笑起来,最后还向李榆行礼“恭喜您啦,晋郡王,您老吉祥!”,立即引得哄堂大笑。
“沐猴而冠,封王也不下个诏书,到底还是个建酋。”刘之纶挖苦道。
赵吉马上接一句:“他当然不会下诏书,怕我们拿去擦屁股呀。”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常书却收起笑脸,一本正经分析起清国的形势——辽东乃苦寒之地,灾害不断,粮棉紧缺,更兼时有大疫爆发,金国从开国之始就面临困境,两代汗王都希望与明国媾和通商,以缓解生存压力,但却一直没得到回应,只有硬着头皮打下去,但打仗就要死人,于是诸申人口稀缺成了其最大的弱点。皇太极自继位以来,北掠黑龙江之地,取虎尔哈、瓦尔喀及索伦诸部野人入八旗,西征察哈尔蒙古,收西拉木伦河及喀喇沁各部为外藩,南攻明国边镇,俘获明军及百姓无数,人口是有了,但如何使用成了大问题,丰州的做法给了他启发,改族名为“满洲”实际上是仿效我丰州的“同族异俗”,融汉、蒙、诸申各族为一体。皇太极用血腥手段打压了反对派,成功地建立了一个新的族群——“满洲”,他手中有了诸申八旗、蒙古八旗,汉军目前有两旗,但今后很可能也扩充为八旗,这些人丁都被纳入“满洲”成了满人,清国实力骤然增强,皇太极腰杆硬了野心就更大,所以才登基做皇帝。明国太蠢了,一再拒绝和议之后逼出一只恶虎,双方和议的余地已经很小,以清军目前实力完全能够拿下辽西,一直打到山海关下,但他们并不着急,而是利用辽西不断消耗对手的实力,明国筋疲力尽之时就是他们大举入关之日,二虎相争最后的输家必定是明国,这是他们为自己狂妄自大付出的代价。
“清国原有兵力不足,加上旗下阿哈和外藩各部青壮,出动五六万人远征就很了不起,但目前实力成倍增加,可动用的兵力肯定能超过十万,明国以后没好日子过了,我们也不得不为将来早做准备,无论清国或者明国,任何一个做大,下一个目标必定是我们。”常书最后说道。
“我们与清国曾有约定,只准他们在北直隶范围内胁迫明国媾和,但金国汗称帝后很有可能毁约,如果他们进入山东、山西,那么我们也不得不采取行动。”云荣摇了摇头,转脸向刘之纶提醒道,“巡抚大人,您向朝廷奏报过目前的情况吗,其实天有二日没什么了不起,来日方长嘛,同意和议至少是朝廷解决目前危局的最好办法。”
“没有用的,大明以建州为藩属两百余年,丢不起这个面子呀,皇上和朝臣都不敢提和议二字,”刘之纶叹息道,他和四川同乡宣府巡抚陈新甲私下谈过这个问题,陈新甲也深有同感,但俩人都有顾虑,刘之纶想了想又说道,“也许皇上和朝臣是对的,目前大明正处在风雨缥缈之中,与建奴和议只会人心更乱,打吧,打成什么样算什么样,好歹还能凝聚些人心。”
“也就是说,与建奴和议是找死,而不和议是等死,不过这样会把老本赔光,”杜文焕冷笑一声,站起身对众人说道,“如今天下大乱,而大明已无可救药,我丰州只保中国不保大明,赞画军务处提议立即扩军。”
“还是先商议一下眼前的事,”李榆沉思片刻,向那木儿问道:“如果我们不出兵的话,你觉得喀尔喀能否顶住清军的进攻?”
“喀尔喀太穷,除了百姓赖以活命的牛羊外一无所有,根本无法解决军队的补给问题,我们出兵代价太大,”那木儿打开一张地图,指指点点说道,“喀尔喀人的实力太弱,决战必是败仗,不可能顶住清军进攻,但他们可以拖垮清军,喀尔喀地域辽阔、人烟稀少,随处便是沙地、戈壁,百姓逐水草而居,想走就可以走,所以采取坚壁清野、流动袭扰更为有效,清军远途征战消耗巨大,如果不能速战速决,而是与喀尔喀人纠缠下去,不出两个月必定退军,关键在于我们要让喀尔喀人鼓起勇气打到底。”
“这是个办法,赞画军务处立即派人去喀尔喀协助制定战策章程,告诉硕垒、衮布就这么打,粮食、武器都会给他们,坚持到底就是大功。”李榆点头道,随后示意杜文焕继续说。
杜文焕摊开关内地图,仔细讲解战策——赞画军务处认为,关外战场补给困难、消耗巨大,获胜与国力无补,失败却会导致灭国之祸,丰州与清国都不得不谨慎,未来相当长的时间内,双方有可能冲突不断,但都会尽量避免爆发大规模决战。清国的注意力始终在关内,金国汗称帝也证明了这一点,只要明国拒绝和议,或者和议条件不如意,双方就会一直打下去,而清军也绝不会止步于北直隶,我们必须做好随时出兵关内的准备,但这不是坏事,关内作战对我们更有利,一者可以利用战场优势消耗清国的实力,二者可以利用清军之力消耗明国的实力,三者可以借此机会实现南下目标。我们要视情况采取对策,若是明国守住京师,清军只要越出北直隶一步,我们就出兵协助明国驱逐清军出关,若是明国丢了京师,那情况就复杂了,明国东部只能让给清国,我们必须立即南下湖广,手里有粮再与清军寻找决战机会,但无论如何,居庸关、太行山以西一步也不能让,清军若敢西侵必须予以打击。实现这一策略的前提是扩军,目前丰州有两协骑兵、两协步兵和一协铳炮兵,这点兵力仅能自保,至少须扩充到四协骑兵、四协步兵和两协铳炮兵,每协兵力要达到五千人,五万强兵在手才可进退自如。
正堂内一片沉寂,过了好一会儿,李槐面带忧虑地说道。“我们扩军后打到长江边没有问题,但如何站得住脚?山西有我们的人,拿到手好办,河南、湖广遍地是流贼,尤其是河南,那里饥民遍地、一片糜烂,绝对会成为我们的软肋。”
“你别忘了,我们也是大明的官军呀,剿贼理所当然,官府不听话,我们就以通贼为名杀几个立威,流贼不听话,我们就狠狠打,贼头也是我们陕北人,教训几次就老实了,清军要打河南也好啊,我巴不得他们也陷进去,清军进河南我就进山东,那也是他们的软肋,就看谁的手更快更狠。”杜文焕满不在乎答道。
“老帅虎威啊,我们支持扩军,我们支持南下。”李建极、孙庭耀、沈守廉等人突然亢奋起来,挥着拳头大喊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