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将府大堂,李榆默默看完《债票交易议案》,随手交给身边的赵吉、王昉,两人边看边低声议论,赵吉还不时瞟一眼孙庭耀、范永斗,吓得他们心里砰砰跳。
“这就是你们拿出的筹钱法子?孙伯希,大统领可没亏待过你们呀!”王昉冷笑着挥了挥手中的议案,转脸向李榆郑重说道,“丰州欲崛起于乱世,须集大权于大统领,我们已发债票五十万两,再开放债票交易必然导致财源不正而投机盛行,我丰州财权旁落也未可知,此法万不可取,公民党主张增收商税。”
孙庭耀定了定神说道:“商税一直按十取其一征收,已无再增余地,否则便是涸泽而渔,丰州财用太紧张,偿还旧账要钱、移民实边要钱、养兵备战要钱,如今安置流民又要钱,钱从何而来?只能广开财源,而发行债票最为有效。其实民间早已私下交易债票,谁有本事禁得住?与其如此,还不如许其在交易所公开交易,好歹能收些红契钱。王昉,你们公民党在议事院闹得最凶,你倒是拿出个办法让我瞧瞧!”
王昉无言以对,气呼呼看着孙庭耀,李榆淡淡地问道:“你们找过三位李大人吗?他们的意见如何?”
“三位李大人只说请大统领定夺。”范永斗答道。
李榆苦笑着摇摇头,丰州太穷了,老百姓只能勉强维持温饱,不可能向他们伸手要钱,而增收商税会把商人赶跑,同样不可取,还有一个办法——像太祖皇帝印宝钞那样滥发银钞,但那是饮鸩止渴,银钞局的商人股东也绝不会答应。商人们可以借钱给你,条件是开债票交易所,理由很充分,他们的钱应该流通使用,不能长期冻结在债票上,但债票交易开放势必导致李榆的权柄削弱,李富贵、李槐和李建极三人无计可施,把问题又推给李榆,丰州的权柄毕竟是他的嘛。
“我没意见,只要议事院通过我就核准。”李榆点头道。
“我知道你们的打算,不过我不怕,丰州这个家不是那么好当的,谁敢胡作非为,丰州人宁愿饿肚子也要把他砍了。”赵吉乐呵呵地对孙庭耀、范永斗说道,他更相信刀子,从来不在这帮商人放在眼里。
范永斗扑腾一声跪倒,向李榆大声说道:“大统领,我承认打小算盘,但我绝对忠于大统领,绝对忠于丰州,我敢向天发誓,如有二心必遭天打雷劈。”
“大统领,我们害怕呀,所作所为不过是想保住身家产业,丰州的家只能大统领来当,谁敢有谋逆之心,我老孙第一个不答应。”孙庭耀也吓得跪倒在地。
“都起来,丰州没有跪拜礼,我相信你们。”李榆摆摆手,把目光又投向杨庭芳等人,这帮地主进大堂的有十几个,院子里还挤了一大堆,正傻乎乎看着呢,李榆朝他们招了招手,然后郑重说道:“丰州军入关占地实属无奈,有叨扰之处,我向诸位赔罪,但此举绝非强占土地,土地还是你们的,只是那些百姓无衣无食、四处流窜,民变、瘟疫随时可能发生,为避免丰州、大同两地糜烂,请诸位把土地借给我安置流民,其中的补偿也可以商量,绝不会让大家吃亏,待到太平之日,我一定遣散流民归还土地。”
“那包克图、河套的土地呢?”杨庭芳心里一惊追问道,地主们商量了一夜,对换地动心了——关内天灾人祸不断,随时可能遇到民变、瘟疫赔上身家性命,相比之下李大帅的丰州固如金汤、秩序稳定,临近黄河边的河套、包克图水源充足、土地肥沃,丰州西进已成定局,那里早晚也是繁华之地,与其守着抛荒土地颗粒无收,还不如出关闯一闯。
李榆微微一笑摇头道:“既然是借地,包克图、河套的地自然不必谈了。”
“李大帅,我们愿意换关外的土地,关内的地给您了。”
“李大帅,您可是答应过的,我们正盼着出关呢!”
……
地主们不干了,经验告诉他们,别人越不愿给的越是好东西,本来还有些犹豫的地主也立即想通了,李大帅八成想反悔,那可不行,七嘴八舌就乱叫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我好不容易说通了大家,你们却不干了,老范、老孙,你们解释清楚。”杨庭芳盯着范永斗、孙庭耀问道,他昨晚做了一夜的发财梦,现在却觉得像浇了一头冷水。
“我来解释吧,”李榆摆摆手,对地主们说道,“诸位都明白,抗旱保庄稼最需水利,你们的土地如何自己最清楚,大明开国两百六十余年,朝廷在山西几乎无所作为,前元时留下的沟渠也已经残破不堪,我要屯田就必须大兴水利,这些是要花费丰州民脂民膏的,但朝廷赶我走却是一句话的事,所以我希望你们留下与我一起安置流民。”
“就是嘛,我说你们占了大便宜,你们还不服气,都留下,朝廷不讲理,我们一块扛着。”孙庭耀马上附和道。
李榆的话勾起地主们的隐痛,土地来路不正就是麻烦,他们中一多半人有卫所军官的头衔,却没哪一个人的土地是干净的,两百多年来,他们祖祖辈辈无数次挫败朝廷收回土地的企图,但谁敢说朝廷急红了眼不会再打主意,也正是因为土地权属不定,卫所田的水利几乎无人问津,地主们宁愿械斗抢水源,也懒得花钱费神修水利,现在总算盼来李大帅接盘,可人家也不傻,凭什么替他们承担风险?
“可我还是想要包克图、河套的土地,”杨庭芳有点想耍赖,孙庭耀、范永斗忍不住笑起来,他的面子挂不住了,咬牙切齿地对地主们吼道,“狗屁朝廷真他妈的碍事,大同的乡亲们,做买卖讲公平,有风险要大家一起担,我提议土地照换,但关内的地我们替李大帅看着,谁敢抢李大帅的地,我们就跟他拼了。”
“同意,抢李大帅的地就是抢我们的地,李大帅,您放心吧,我们是一伙的。”
“李大帅,我们出钱出人帮您安置流民,关外的土地就给我们吧。”
……
杨庭芳杀气腾腾的话激起了地主们的强烈反应,赞同声响成一片,现在轮到他们劝李榆换地了,犹豫不决的反而是李榆。不甘寂寞的王昉立即跳出来,胡说这年头手里没兵说话不灵,鼓动地主们效仿山西,成立大同联防总局并组建大同民军,哪个不长眼的朝廷官员敢碍事,就把他赶出大同。范永斗也出主意,山西的局面已经稳定,白显志一帮人闲着没事干,正好把他们调到大同拉队伍练兵,顺便给地主们撑腰壮胆。
“你们下去商量个办法吧,只要大家能一起同舟共济,我同意按原来的法子换地。”李榆被这帮家伙吵昏了头,摆手示意他们都退下。
地主们欣喜若狂,有了一种翻身做主人的感觉,当天夜里大同联防总局就成立了,而且还创造性地实行了股份制,按出钱多少封官,富商杨庭芳出钱最多,被推举为督办。大同民军更好办,就从流民中招兵,顺便还可以解决几口人的吃饭问题,原来的忠义救国军干脆撤销,那帮窝窝囊囊的家丁、佃户肯定不如流民好使唤。不过他们也明白草台班子上不了台面,央求丰州派出人手帮他们干活,他们就当东家好了,同时还立下了文书,誓死捍卫李大帅的土地权益,哪个敢不出力就剥夺他的关外土地。
事情发展到现在,如同闹剧一般,丰州势力与大同地方势力全面合流,这是一个双赢的结果,地主摆脱了大同的险境,得到了包克图、河套的肥沃土地,他们有财力支撑、有耕作经验,一定能大展身手,而丰州制止了流民的涌入,得到了安置流民的大片土地,关内的耕作条件还是优于关外,只要投入人力、物力兴修水利,极可能得到一个新粮源。
李榆松了一口气,和地主扯皮的事总算结束了,但安置流民、播种土地、兴修水利才是最难的——已经进入春三月,播种时间耽搁不起啊,流民被编成屯田军,实行“同吃、同住、同耕,一体劳作、一体分享收获”,留下的给口饭吃,要走的立即滚蛋,这套丰州创业时的老办法很冷酷,但流民无处可去,绝大多数还是愿意留下。宣德卫指挥使谷可立、东胜左卫同知拓养坤被调来指挥屯田军,他们一边整编安置流民,一边抓紧时间春耕,大伙几乎是没日没夜地干。水是最珍贵的,除了人喝的,其他全部用来保庄稼,没有沟渠引水就组织男女老少像接力一样把水从河边送到田里,谷可立还带领青壮挖水井,遇到塌方差点活埋,被送回宣德卫养伤。
乡亲们受累了,但我只能这样做,这年头想活下去就得吃苦,也许熬到秋收能好过一点;拓养坤撑不住这个局面,还是调白显志当屯田大使吧,去山西的兵也撤回大同驻防,入关的军队要尽快回蛮汉山,这样可以省些钱粮;常书到归化了,这位师兄能力、学识都不错,先留在大统领府协理政务,革库里处理政务还欠缺,去赞画军务处顶阿萨里的缺更好;种子、农具、口粮缺口还大,向各地官府求助吧,可我是擅自入关屯田,这笔账朝廷肯定记着,没人会管我的,大同巡抚换人了,不知道这个新来的叶廷桂好不好相处,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李榆伏在书案上不停地写信,既有给大统领府的建议信,也有向宣大总督和各镇巡抚的求援信,把信全部写完,再让莫日格派人送出去,已经是深夜了,他脑子晕乎乎的,趴在书案上睡着了。李榆这几天也累坏了,昏昏沉沉睡了大半夜,被人推醒时,惊奇地看见刘之纶在面前——师傅身为归化巡抚,私入他镇有擅离职守之嫌,他怎么敢入关?
“马上跟我走,总督大人要召集宣大各镇巡抚、总兵议事。”刘之纶低声说了一句,没等李榆答话拉起他就走,李榆急忙朝门口的高黑子使了个眼色,飞虎营片刻功夫就集合完毕,在吉达、哈达里的率领下跟随李瑜向大同方向驰去。
天亮时,队伍到达大同城东的十里堡,这里戒备森严,周围布满了明军的岗哨,飞虎骑毫不客气挤开明军,跟在李榆身边一步不离,沿途还布置了游骑。
督标游击引着刘之纶、李榆进了一所大宅院,梁廷栋正和几个文官坐在大堂内聊着,其中一个文官有点面熟,还朝李榆笑了笑,李榆认出他就是有过一面之交的山西巡抚吴牲,刘之纶介绍另外两个是新任大同巡抚叶廷桂、宣府巡抚陈新甲,旁边站着的几个武将中大同总兵王朴、宣府总兵杨国柱是熟人,剩下那个不用问准是山西总兵王忠,三人私下里都和丰州有来往,应该是自己人,李榆很自然就和他们站到一块——在文官面前也没他们的凳子坐。
“李汉民,你站过来,擅自兴兵入关、抢夺卫所田地,宣大的天都被你捅了个窟窿,你真是罪该万死!”梁廷栋看到李榆就勃然大怒,这家伙太坏了,突然玩了这么一手,你说他造反,那他入关占堡,地方文武就有失地之罪,你说他安抚流民,那地方上就有失职之嫌,也不好自圆其说。宣大督抚被他害的骑虎难下,连给朝廷的奏章都不好写,不得不偷偷凑到一起统一口径。梁廷栋越想越气,指着李榆大吼道,“你罪恶滔天,不在乎多加一条死罪,想死就去死吧,不要把我们都拖下水。”
“总督大人,汉民也是不得已啊,流民云集风云难测,丰州出兵才稳住局势,出兵是本抚同意的,朝廷怪罪由本抚一人承担。”刘之纶站起来说道。
“你不必替他遮掩,本督知道归化镇谁做主,李汉民,你说,现在怎么补这个窟窿?”梁廷栋把手一挥,继续盯着李榆问道。
“要不,末将把兵撤回去,流民就请总督大人收容,二十八万人啊,末将心里着实害怕。”李榆挠着头答道。
“休想,你惹得麻烦自己摆平。”梁廷栋断然拒绝,当年吴牲带十万内帑赈济西北流民,一个月不到钱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效果嘛就是现在这样子,他算过账,米价现在已经冲破六两一石,安抚这帮流民没有四五十万两银子下不来,一想到钱他就头皮发麻,不由自主地瞟了吴牲一眼。
吴牲在宣大四镇督抚中地位不一般,表面上梁廷栋是宣大总督,却凡事先征求他的意见,包括这次四镇督抚、总兵违反朝制暗中聚会也是他鼓动的。这个人升迁速度极快,几年时间就从七品御史跃升为一方封疆大吏,据说还可能回朝入阁。他也确实有能力,巡抚山西一改前任许鼎臣的强硬做派,与当地士绅打得火热,闹出个官府与山西联防总局、山西军商和谐共处的局面,但山西安定了,士绅们给他个面子多少也缴点税,他的政绩反而远超前任——其实大明的税赋并不重,老百姓过不下去主要还是因为地方负担和吏治腐败,放手让民间自行其是,减少中间插手的环节,朝廷那点税还是容易应付的。
“汉民此次太冒失,快向总督大人认个错,老大人训斥一番也是爱惜你,人才难得呀,”吴牲笑着给李榆解围,这次山西流民跑了十几万人进大同,他的负担大大减轻,对李榆还是欠了一份人情。
李榆心领神会,马上恭恭敬敬认错,梁廷栋的脸色也好了许多,对老部下李榆又大肆训导了一番,说到动情之处还掉了几滴眼泪,李榆也赶紧揉眼睛,双方的面子都找回来,然后就该吴牲出馊主意了。
“诸位大人,今年大旱无雨,以致流民遍地险些酿成民变,李帅出手收容流民,解我宣大各镇于困境,有大功于朝廷,不过既然是宣大各镇的事,那么此次赈灾便是各镇共同所为,李帅入关屯田也是奉总督大人之命,能者多劳嘛,但赈灾不能全靠归化镇,各镇都应该出手相助,我山西愿协助米豆二千石、白银二千两。”吴牲高声说道。
“大同愿协助米豆两千石、白银二千两。”大同巡抚叶廷桂是吴牲推荐的人,马上随声附和。
“宣府愿协助米豆两千石、白银二千两。”宣府巡抚陈新甲是举人出身,功名、资历最浅,也紧跟老大。
“这样最好,本督就向朝廷奏报,流民云集大同,情势万分紧急,本督急调归化军入关,与关内各镇同力赈灾安民。”梁廷栋乐呵呵地说道。
李榆开始还有些感动,但很快就回过味,赈灾安民还是他的事,这帮人扔几个钱就躲开了,却找到糊弄朝廷的说法,以后还有可能分点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