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书一伙人的逃亡之路异乎寻常顺利,连他们自己也觉得奇怪,先是遇到一伙正红旗的骑兵,刚动手打了一会儿,那伙骑兵就大呼小叫逃跑了,而且扔下了几十匹马和马背上驮着的口粮。过辽河也有惊无险,河面早已结冰,各旗都派出旗丁严守各个过河路口,但镶蓝旗的旗丁睁着眼睛说瞎话,硬说这伙亡命之徒是去蒙古外藩巡边的八旗兵,还嫌他们带的衣服、口粮不够多,坚持把卡伦(哨所)里的棉衣和粮食塞给他们。踏冰过河后,几个人骑马追上来,为首的镶黄旗牛录章京向常书出示了丰州军牌——他的真实身份是丰州军都司上品,领盛京提塘所提塘官事务。
“我叫宝顺,大统领府的信到了盛京提塘所,命令我们不惜代价救援正蓝旗的兄弟,这次我陪你们去丰州,跟我走吧,那边有乌兰哈达提塘所的人接应。”这名年轻军官对常书说道。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一条道走到黑吧,常书一行人跟随宝顺到了乌兰哈达附近的一座山里,那里有一个很隐蔽的营地,一些马贼模样的蒙古人还送来衣被、口粮和柴火。宝顺说这里非常安全,周围的蒙古部落和巡边的八旗兵与丰州早有默契,绝不敢来找麻烦,等天暖后会有人来接他们,那时就可以上路了。
常书在这里呆了大半个月,陆陆续续又来了一些正蓝旗的逃亡者,人数最后超过五百人。二月中,一支打着丰州商军旗号的骑兵赶到营地,给他们带来了马匹和武器,一行人终于踏上向西通往丰州的道路,等他们再次回到家乡已是十年之后的事,那时他们真的打回来解放了辽东。
崇祯九年似乎兆头不好,丰州开年又是一个春寒,农牧司知事杨大志警告说今年的年景不好,必须提前着手春耕,同时各家的水窖也要增加储水,总理府最担心的就是春耕,早早向各府卫下达春耕令。春季会操刚一结束,丰州的男女老少就忙碌起来,家家户户的水窖里都堆满冰雪,农田水利也开始修缮。似乎是在印证杨大志的说法,开春以来老天没下过一滴雨,山陕两省再次出现旱情,这对丰州来说绝对不是好事。
进入二月中旬,关内灾情更加严重,夏粮干死在地里,秋粮又无法播种,老百姓绝望了,纷纷出外逃荒,山西到处都是无衣无食的流民,出现民大饥、人相食的情况。朝廷对山西旱情迟迟没有反应,山西巡抚吴牲、大同巡抚焦源溥焦头烂额,几乎无计可施,竟然盯上了还有口饭吃的丰州。两人同时向李榆求援,理由是丰州长期靠从山西输入钱粮、财物过日子,山西若是糜烂他也好不了,所以朝廷可以不管山西,但他必须要管,吴牲、焦源溥还威胁李榆,如果他实在拿不出钱粮也好办,山西没饭吃的流民有的是,用不了多久成千上万的流民就会涌出边墙找他要饭吃。
李榆气得拍桌子大骂,我去年才缓过一口气,手里多少有了些存粮,你们受灾不找皇帝却盯上我,有这么欺负穷人的吗?骂归骂却不得不有所动作,吴牲、焦源溥说的很对,山西如果糜烂他也绝没有好果子吃,而且这两个人上任以来也算友善,焦源溥吸取了同族从兄原宣府巡抚焦源清的教训,对丰州的所作所为基本不闻不问,从不给李榆添麻烦,而吴牲打定主意依靠士绅治理地方,对丰州同一条船上的山西士绅、军商极为宽容,士绅竟敢公然偷漏、欠缴朝廷税赋,军商也把走私生意做的红红火火,丰州从中获益颇多,这样的好官到哪里找?关键时候还是得帮一把,免得他们被朝廷免职了换两个和自己作对的人。
李榆硬着头皮指示总理府设法筹办一批救灾钱粮,并委托刘之纶去阳和、大同找梁廷栋、焦源溥交涉赈灾事宜,另外还给山西的白显志、张道浚写信,请他们务必协助地方官府赈济灾民——有吴牲默许,山西士绅不肯向朝廷缴纳赋税,却把大笔的钱拨给白显志、张道浚编练乡兵,两人前后为地方上训练青壮三万多人,还从中选出三千人成立了山西民军,这支地头蛇武装与虎大威、猛如虎的官军相互配合,一举将高加计等土寇的势力连根铲除,白显志、张道浚手里有兵有钱自然应该为地方百姓出把力。
白显志、张道浚很快就回信叫苦,这场大旱前所未有的严重,已经不是杯水车薪能够解决问题,他们手中的那点钱粮只能自保而已,赈灾心有余而力不足,两人还劝李榆下决心入关,依靠丰州军的强大武力稳定住地方,再按丰州模式把流民组织起来自救,这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
李榆正想写信痛骂这两个想拖他下水的家伙,坏消息却接踵而来——宣德卫指挥使谷可立、东胜左卫指挥使乌尔登急报,流民越过大同、山西两镇边墙进入丰州,尤其是杀虎口、得胜口附近的边墙去年被拆毁后一直没有重建,大批流民正从两处蜂拥而入,单凭卫所的力量已难以阻挡,他们请求总理府立即增援;而东胜右卫指挥使诺敏的急报更为惊人,西北大旱、民大饥,宁夏镇因此发生兵变,巡抚王楫死于乱兵刀下,携带武器的哗变士兵及大量流民也正向鄂尔多斯涌来,副守备冯树杰已带人去边墙拦截。
春耕之际情况突然恶化,庶政司知事马士英断言,如果不及时阻止流民涌入,丰州崩溃只在旦夕之间,总理府的官员被吓得心惊肉跳,紧急磋商后,从归化府调集青壮一千人交给巡检司知事韩大功带领增援杀虎口、得胜口方向。但只过了两天,乌尔登、谷可立和韩大功就联名向总理府报告,出关流民人数已达五万左右,每日还在剧增,他们根本挡不住滚滚而来的人流,被迫撤离边墙十五里,同时流民与本地百姓也开始摩擦,个别村庄还发生流血冲突,情况十万火急,他们请示是否可以采取武力驱逐。
归化巡抚刘之纶也失魂落魄地回来了,此行一无所获,阳和的宣大总督梁廷栋最怕这个刘圣人,自己躲起来不露面,而把阳和副使推出来应付。阳和副使见到刘之纶就叫苦连天,既想不出赈灾办法,更拿不出赈灾钱粮,而且告诉刘之纶也别指望朝廷了,朝廷最多也就是免点税赋,其他的一样无能为力,这年头还是自个管自个吧。刘之纶失望地离开阳和,又急匆匆赶往大同,这时的大同镇已经戒严,各处州、府、县城门紧闭,任由流民四处流窜,刘之纶好不容易才叫开城门进了大同城。
大同巡抚府内,焦源溥痛哭流涕,向刘之纶哭诉自他巡抚大同以来,上面没人管下面不听话,为官一方却无所作为,看到老百姓遭罪心里难受啊,他已经向朝廷自劾失职,请求罢官回家,这个大同巡抚谁愿干谁干,反正他是不干了,丰州援助的赈灾钱粮也不用给了,落到官府手里肯定会被贪污大半,还不如由丰州直接赈济给百姓,焦源溥还指天发誓绝没有挑唆百姓出关,他对目前的局面其实已经失控了——这是个老好人啊,刘之纶还能说什么,反而不得不劝慰他一番。
刘之纶出了巡抚府就直奔总兵府,大同总兵王朴平时自称是汉民的兄弟,还暗中与汉民的老婆合伙做生意,关键时候却落井下石放纵流民出关,这家伙太坏了!刘之纶怒气冲冲进了总兵府,见到王朴就是一顿臭骂,王朴被骂急了,跳着脚使劲喊冤,不是他不帮朋友,而是流民实在太多,估计涌向边墙的山西、大同两镇流民合在一起不下三十万人,官军那点兵力哪里挡得住,再说绝大多数流民是从杀虎口和得胜口出关的,那里的边墙可是丰州拆的,连路都给人家铺好了,要拦住流民也是你们自己的事,刘之纶听完气得一跺脚就回归化了。
“汉民,我们只能靠自己了,我知道目前情况危急,但你绝不可向百姓动手,他们冒险出关无非是想求你给条活路,帮帮他们吧,你知道我在路上看到什么?我看到路边的尸体只剩下了白骨,看到人们抢着以马粪为食,看到被遗弃的孩子正在死去,看到……”刘之纶说着已经泣不成声。
李榆捂着头趴在桌案上,以前想不通的事突然明白了,老汗为什么一改汉民与诸申同为大汗臣民的政策,转而向汉民举起屠刀疯狂杀戮,因为他解决不了辽东的困境,只能选择牺牲异族以维护诸申的利益,他把坏事做尽才给四贝勒留下实行仁政的余地;洪承畴为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大肆杀戮流民百姓,因为他也同样解决不了西北的困境,所以他才会说杀一半西北人才能让另一半西北人活下去。许多不可理解的事情背后都是不得已,现在他也面临危机,但能因为不得已而举起屠刀吗?想到这里,李榆突然有了一种想逃跑的冲动,他猛地抬起头却发现鄂尔泰、李富贵、李槐和刘之纶正在注视着他。
“汉民,许多事是逃避不了的,你只能去面对,想想这些年我们走过的路,还有几十万信任你的丰州人,咬紧牙关走到底吧。”鄂尔泰像是看穿了李榆的心思。
李富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许该下决心了,立即召集佥事处会议吧,总理府、议事院相关官员也一起来,必须马上拿出解决办法。”
佥事处当天下午就召开扩大会议,参加会议的包括:除在喀尔喀的那木儿以外的其他佥事,以及银钞局总理范永斗,商市司知事马奇、工建司知事韩霖、课税司知事毕力格、庶政司知事马士英、库使司知事赵胜、农牧司知事杨大志、议事院副议长孙庭耀、归化知府蔡如熏、自由党和公民党两党总理沈守廉、王昉,在归化的丰州重要人物全部到场。
会议气氛很沉闷,谁都清楚目前的情况,数十万流民涌入绝对会冲垮丰州,但采用常规办法已无法阻止这股人流,两条路就摆在眼前,要么大开杀戒,把流民都赶出去,从而保住丰州,要么心慈手软,放任流民涌入,最后大家一起完蛋,对流民是杀是放都是要命的话,谁敢开这个口?
沉默良久之后,李槐叹了口气,向马士英挥了挥手,马士英犹豫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丰州这几年相对安定,人口随之也在增长,而归附人口更是增加迅猛,比如去年就有五千多被俘的大同明军赖在丰州,这些人站住脚,转脸从关内又招来二万多家眷,收复宣府边外有俄木伦的五千人口归附,进军三不剌川再次收容孛罗科尔沁各部七千余人,加上零星不断偷越出关者,丰州入籍人口达到四十五万,如果再加上察哈尔人和未入籍的黑人黑户,肯定超过五十万。
“我们的疆土不断扩大,在河套、宣府边外大量开垦土地,牧场也扩展到大青山以北,但边外乃苦寒之地,粮食产量有限,养活目前的人口尚属不易,如果再大量引进人口,丰州将不堪重负,崩溃之日不远矣!”马士英最后叹着气说道。
李槐点点头:“丰州的土地足够大,但移民垦荒、游牧需要种子、农具、牛羊,而且短时间内见不到成效,还要补贴钱粮,我们的财力太弱,无法解决流民的生存,总理府认为应该在关内就地安置流民。”
“那么我们的工商呢?你们可一直说丰州缺乏劳力。”李榆追问了一句。
李建极答道:“丰州确实缺乏劳力,矿厂、作坊乃至军田、职田都需要人,两三年内大约需要逐步引入五万劳力,也许还可以更多一点,突然涌入大量人口绝对消化不了。”
会议又重新陷入沉闷,大家都在不住地唉声叹气,鄂尔泰痛苦地说道:“我不想看到流血,无论流血的是丰州人还是关内人,丰州绝不能变成另一个金国或者明国,今年计划的西进必须取消,我们竭尽全力也要搏一把,老马,你当过几年大同知府,最熟悉大同的情况,你有什么好办法就大胆说,只要不杀人什么都可以商量。”
“出兵吧,关内问题只能在关内解决,”马士英看了刘之纶一眼,见对方毫无反应,又继续说道,“山陕为什么穷困,除了土地贫瘠,更大原因在于大明的弊政——卫所制,太祖皇帝设卫所养兵,每丁授田五十亩,令其自养并世代不得脱籍,自以为养兵百万不费一钱一粟,但兵士负担极重,明初须缴屯田籽粒十八石,以后改为六石,远重于民田,兵士逃亡者络绎不绝,以致卫所根本无兵可用,而卫所勋贵及地方豪强又相互勾结,对卫所土地巧取豪夺,未逃兵士也沦为佃户,如此一来卫所制名存实亡,土地却在于兵部的账册之中。豪强有权有势占有卫所田既不缴屯田籽粒又不缴民田税赋,对百姓的盘剥却丝毫不轻。以大同为例,开国两百多年了,卫所田依旧还在,地主却不知换了几茬,层层加码后,租子普遍在五成以上,老百姓遇到风调雨顺还有口饭吃,天灾人祸之时只能逃亡,抛荒土地何止万顷。我当知府的时候,也曾想把抛荒的卫所田收为民田以安置无地的百姓,刚一露念头就被上官、豪强恐吓,我害怕呀!从此再也不敢妄想,但我丰州武力盖世,无须在乎这些喝百姓血吃百姓肉的恶徒,把土地抢回来还给百姓,再按丰州模式组织百姓屯田,流民问题也就迎刃而解。大统领,以大明的土地养大明的百姓天经地义,我们是替天行道,下决心派兵入关吧,这是唯一的办法。”
“不行,丰州有《保护私产令》,地主的土地也应当保护,我们不能出尔反尔,何况山西士绅历来支持丰州,我们发展工商还得靠他们,伸手去抢他们的地岂不自断手足。”李建极马上摇头反对。
“军官的田也是流血换来的,今天去抢他们的田,明天是不是也可以抢我们的田,这个先例绝不能开,出兵可以,但应当顺势控制整个山西,那里有的是可以开垦的土地,安置流民绰绰有余,如此可以一劳永逸解决流民问题,用不着抢私家的土地。”杜文焕皱着眉头很不满地说道。
李建极是大明巨商,家中良田万顷,杜文焕是世袭卫所高官,占有的土地自然也不会少,当然不容忍剥夺他们的土地,可是那些流离失所的老百姓怎么办?而且我就是把土地分给老百姓,他们就真能有活路吗?农具、种子、口粮从何而来?李榆默默走出了大堂,扔下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