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越来越不妙,金军主力连陷宣府右卫、固阳,兵锋直逼大同,大同巡抚胡沾恩请求把总兵曹文诏调回本镇――曹文诏就任大同总兵后几乎没在大同呆过,而是一直在山西、河南剿贼,另一路金军攻龙门堡不克,转攻保安一战而下,宣府巡抚焦源清、总兵睦自强躲进宣化城中不断告急,而居庸关附近也出现金军的侦骑。
东虏做事太不靠谱,明明是去打归化镇嘛,刘之纶也报告说归化总兵和东虏打过一仗,而且颇有斩获,怎么又窜进关内来?群臣大骂东虏外强中干,不敢找仇敌报仇,却窜进天朝掳掠,实属罪大恶极,应该严厉谴责,其他就没主意了。兵部尚书张凤翼被逼急了,才提出当务之急是守住京师,居庸、雁门、紫荆三关绝不可失,皇帝当即拍板,速调山东总兵陈洪范守居庸关,保定巡抚丁魁楚守雁门关、紫荆关。
宣府无可救药,援救大同的事,张翼明想不出办法,宣府军不堪一战,山西军还在焦头烂额忙于剿贼,能做的也就是把曹文诏从河南调回本镇。
“我大明养兵百万,事到临头却无兵可派,简直岂有此理,宁锦、山海关的官军花费辽饷无数,他们也不能调用吗?”皇帝忍不住雷霆大怒。
“臣向山海关、锦州下过兵部行文,山海关总兵尤世威回复,他手中缺兵少饷,精锐尽在前锋总兵祖大寿手中,因而无力援救宣大,祖大寿则回复,他已经派了祖宽、李重进入关剿贼,实在派不出兵。”张凤翼哭丧个脸答道。
“胡说,朕每年六百万两白银供着他们,居然也敢说派不出兵,立即拟诏令他们出兵,朕倒要看看他们敢不敢抗旨!”皇帝脸都气紫了,大明文臣贪墨、武官怯战,连皇上也敢欺隐,他又有了一股杀人的冲动。
刘之纶已上奏,请求调归化军入关助剿,现成的精兵悍将为何不用?算了,皇上不提我就不说――温体仁但把嘴边的话咽又下去,李榆在朝臣眼里是贴了标签的汉奸,有人私下说他有通敌嫌疑,东虏说不准就是他引进关的。
皇帝闭上眼靠在龙椅上不说话了,张凤翼头上冒着汗又低声说道:“陛下,归化巡抚刘之纶屡次上奏请战,臣以为归化紧邻大同、宣府,其夷兵也许能用。”
“不可,虎墩兔憨败亡大草滩,其部投向归化,归化总兵为何不将其妻子交朝廷议罪,反而收入家中庇护,可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归化总兵居心叵测啊!”阁臣钱士升急忙说道。
“臣也以为不可,归化总兵骄横跋扈,屡有不法之举,其部尽乃夷人、流贼,许其入关无异于引狼入室,必将祸害地方,刘之纶,书生耳,岂能信他。”阁臣王应熊也说道。
张凤翼吓得缩起头不敢再言,皇帝瞟了一眼众臣,一言不发走了,温体仁擦了一把冷汗,暗自庆幸没有多嘴。
几天后,金军攻占得胜堡的消息传来,清流大臣们大为得意,归化总兵果然通敌,否则金军怎么能在他眼皮底下轻取得胜堡,他们确实有先见之明。不过,清流们还没来得及对汉奸李榆口诛笔伐,又收到刘之纶的急报――归化军收复得胜堡,并且进驻大同镇其他重要关堡协防,刘之纶还声称归化军随时准备出兵剿虏以报效朝廷,只是征战所需的钱粮不足,请求务必拨发粮饷。
朝臣们傻眼了,边墙可是大明千辛万苦建起来防范北虏的,现在居然成了北虏用于防范东虏的屏障,这算什么事呀!又一轮扯皮开始了,谁是大明的朋友?谁是大明的敌人?这是当前的首要问题,建夷无疑是敌人,但归化总兵是敌是友可就不好说了。朝臣们围绕着这个问题展开了分析讨论,一时间把水深火热中煎熬的宣大督抚们忘到脑后。皇帝着急了,努力想把朝臣们拉回正题上,但朝臣已经收不住了,谈到正事马上闭口不言,说起归化却兴高采烈,甚至刘之纶在奏章中提到西北各地可以仿效归化广种土豆解决饥荒也成了笑料――蛮夷才吃地里刨出来的东西,刘之纶发疯了,广种土豆如何征粮征税?刁民以土豆为食聚众山野又如何清剿?
清醒之人还是有,户部尚书侯恂上奏,请准归化军入关剿寇,并愿意筹备粮饷以供所需,内阁尚在疑惑之际,侯恂已经带着几个人找上门来,这几位跟侯恂一样都是朝中有名的正人君子。
“侯大人,你们究竟是何用意?归化居心叵测,难道户部还给他们粮饷?”几位阁臣张口就问道。
“归化狼子野心路人皆知,岂能养虎成患,一粒粮食也不给他们,”侯恂挥挥手,对疑惑不解的阁臣们解释道,“我等商议再三,与其放任归化做大,不如诱其入关与东虏自相残杀,待两虏疲敝之时借机尽歼于关内,如此一了百了,大明中兴有望矣。”
“大真,此计可成?”王应熊急忙问道,其他几位阁臣也围拢过来。
“可成,但须联络宣大三镇督抚及总兵同心协力,另外东虏、北虏极为强悍,我宁锦、山海关精锐也须遣精锐助战,诸位阁老可愿助我?”侯恂肯定地答道。
众阁臣一起向温体仁望去,温体仁犹豫了半天才吞吞吐吐说道:“此时关系重大,还须禀报皇上,切不可轻举妄动。”
“身为人臣当为主解忧,岂能让皇上做这等不义之事,我既献此策,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各位阁老只须暗助我等即可,若有事由我一力承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绝不能犹豫。”侯恂急切地说道,随他来的其他人也异口同声愿以身许国。
“这是大事,一定要禀告皇上,你们先议着吧。”温体仁摇着头走了,吴宗达马上跟在后面,俩人再也没露面。
“首辅无用,大真,我陪你赌一把。”王应熊击掌大呼。
“就依大真。”钱士升、何吾驺一起说道。
八月初,朝廷下旨,诏令大同总兵曹文诏、山海关总兵尤世威、团练总兵吴襄、归化总兵李榆各率所部驰援宣府、大同,宣大总督张宗衡督理各路援军。
得胜堡,以这座的堡城为中心,周围几十里集结着丰州军全部营兵,虽然因为忙于秋收,没有展开大的军事行动,但粮食、军械仍然源源不断向这里输送――丰州人明白大战早晚会爆发,节衣缩食也要支持子弟兵赶走金军。
金军撤出得胜堡后没敢再回头,到达大同城下发现城门紧闭,稍作休整就奔往朔州方向,代善还是觉得离丰州军越远越好,从大同到边墙的大片区域因此落入丰州军手中。趁着这个机会,白显志跑到得胜堡,把大同的七大姑八大姨接到丰州避难,刘迁、徐锦宪一伙原籍大同的官兵也忙不迭地做着同样的事,得胜堡突然来了千把老百姓,一下子就热闹起来,大伙还交流逃亡经验,认为躲进丰州就是比在关内安全。
刘之纶觉得形势大好,不断催促出兵,但李榆以粮草军械不足为由,坚决予以拒绝,而且明确表示不相信明国官府的任何承诺。刘之纶也急了,与庶政司知事马士英一起去了趟大同,要找大同巡抚要求兑现承诺,不过两人连城门也没进去,反而和大同巡抚胡沾恩大吵了一架。
胡沾恩站在城楼上告诉他们,大同也没有多余的粮饷,金军在朔州、应州,丰州军想打金军可以去那儿,当地的官府会供他们吃喝。马士英气不过,指责胡沾恩言而无信,胡沾恩看见这个前任大同知府就讨厌,随口就骂马士英是“投靠蛮夷的汉奸”,老马暴跳如雷骂胡沾恩是“祸国殃民的奸党”,双方“汉奸”、“奸党”对骂一阵,胡沾恩有涵养走了,刘之纶、马士英只好空手而归,从此刘之纶很少再提出兵的事。
隔了几天,大同监视太监刘文忠来到得胜堡传旨,这家伙不识字,还带来一个师爷向李榆、刘之纶和丰州诸将宣读诏书――皇帝敕封李榆为左都督,挂征东前将军印,赏蟒袍一袭、内帑银一百两,即刻率军入关剿虏,不得延误。
刘之纶眼前一亮问道:“刘公公,我军粮饷可能保障?”
“诏书中说得清楚,陛下知道归化穷困,特地命户部尚书侯恂打理归化军粮饷、军械,山西今年大旱拿不出多少东西,只能从别处调运,所以时间会耽搁一些,不过既然陛下有旨,户部也不敢亏待了归化镇的兄弟,你们就放心吧,误不了事!”刘文忠笑着答道。
刘之纶兴奋起来,挥手对李榆说道:“汉民,马上出兵吧,皇上的旨意没人敢抗命,户部的侯大人最为清廉正直,有他打理粮饷、军械,我归化军后顾无忧。”
李榆笑了笑,对刘文忠说道:“刘公公辛苦了,可否在得胜堡多休息几天?”
“这次还是传旨官不愿来你这儿,咱家才临时出趟差,大同的事也多呀,咱家马上要赶回去。”刘文忠说着向李榆使了个眼色。
“那我就送公公一程。”李榆陪着刘文忠出了参将府,两人一路闲聊着到了得胜堡外。
“李帅,京师的王德化公公托咱家传个话给你,京师有人要暗算你,其中就有那个姓侯的,这年头,越是清官越不是好东西,你可要小心着点。”刘文忠压低声音说道。
李榆笑了起来:“朝廷早就看我不顺眼了,有的是人想算计我,公公放心,我防着一手呢。”
“千万别大意,这次是内阁露出来的消息,他们究竟想干什么不清楚,但肯定不同以往。”刘文忠提醒道。
“多谢刘公公,在下一定小心戒备。”李榆拱手谢道。
李榆重新回到参将府,把赵吉、杜文焕、白显志、特日格拉来谈了一会儿,然后一起趴在桌子上对着地图陷入沉思,刘之纶又闯进来,急不可耐地催李榆出兵。
“秋收差不多完了,朝廷的粮饷也有了着落,加上这段时间储备的粮草、军械,足够出兵用的了,难道你们要抗旨不遵吗?”刘之纶怒气冲冲质问李榆。
“师傅,我不是想抗旨,而是害怕呀!大明号称天朝上国但最不讲信义,速把亥被李成梁诱杀、贵英恰被方咨昆诱杀,明国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不想稀里糊涂地白死,”李榆涨红脸说道。
“巡抚大人,你们汉人玩阴谋诡计太厉害,在你们眼里我们根本不是人,而是蛮夷禽兽,死了活该,想让我们流血打仗,我们也得先想清楚再说。”特日格接着说道,马上就被李榆踢了一脚。
刘之纶发火了,指着特日格怒喝道:“胡说,我朝乃礼仪之邦,人人接受教化,一向恭良俭让、与邻修睦,归化的关内人比比皆是,可曾像你说的不堪?”
特日格冷笑着答道:“他们呀,说出他们以前干的事吓死你,我敢说,这帮人回到关内不出三个月又是老样子。”
刘之纶不理特日格,拍着桌案对李榆喊道:“李汉民,你若是抗旨不遵,便杀了我造反,否则就立即出兵。”
刘之纶说完便走了,屋内的人互相看了一眼,又重新趴在地图上筹划――金军的部署有些奇怪,天聪汗率领主力到了应州附近,阿济格、多尔衮、多铎哥仨拿下保安州,德格类攻克长安岭,先后跑来与他会合,而代善却停在朔州不动了,李榆判断这哥俩肯定闹别扭,老二在防着老八一手,不过这也给了丰州军可趁之机,可以在朔州与应州之间做大范围运动,寻找战机各个击破。
李榆缓缓开口说道:“不用再想了,两股金军力量都不弱,明军指望不上,我们无力吃掉任何一股,还是用我们的老办法,以铁骑长途奔袭、快打快撤,不停地骚扰对方,迫使他们尽快撤军,金军靠以战养战取得给养,不得不分兵抢掠,这就是战机,抓住机会消灭分散之敌,压缩他们的活动范围,限制他们取得给养,时间一久不撤军也不行。”
“这个活交给我吧,我带孙伏虎、丘显两个营去,我们干这个最拿手。”赵吉摸着自己的光头说道。
“人太少了,你去对付朔州的老代善,我带飞虎营和拜音图、图里琛两个营对付应州的四贝勒,所有的人全部双骑,携带三斗炒米,”李榆点了点地图上朔州、应州的位置,转脸又对杜文焕、白显志和特日格说道,“主力继续留在得胜堡,坚决守住大同边墙一线,向南活动范围不得超过三十里,我们没有力量支撑大军远途作战,朝廷诏书有个屁用,我就不信那帮王八蛋真会给我粮饷。”
“榆子,你就放手去打,这里有我们呢,真想再年轻十岁啊,那就又可以挥刀杀敌了。”杜文焕拍着李榆的肩膀说道。
“把提塘司的人也用起来,张世安收罗的那帮盐贩子比谁都熟悉山西的地形、道路,用他们带路准没错。”白显志补充道。
李榆点点头,手一挥说道:“我们今天夜里出发,不要惊动任何人,更不要通告明国官府,我宁可相信老百姓,也不会相信官府的人。”
第二天一大早,刘之纶又来理论,却被告知李榆、赵吉已经遵照朝廷的旨意入关剿虏去了,刘之纶大吃一惊,指指杜文焕三人,又指指外面出操的官兵,张着嘴说不出话。
杜文焕笑着打趣道:“巡抚大人,我们一个丰州兵顶的上十个大明官兵,汉民和老赵带着好几万人入关,够对得起大明皇帝了。”
代州,这座城池正好位于朔州与应州之间,是联系两地的重要通道,金军的侦骑已在周围出现,地方官下令关闭城门,高大的城墙上站满了官军和民壮。
城南滹沱河有一片山丘,从远处看静悄悄的没有异样,但却隐藏着一支全副武装的骑兵。李榆背靠一棵大树坐着,闭上眼正在养神,不时地抓一把炒米塞进嘴里嚼着――应州城外集结了大批金军,很难找到机会下手,连一向松懈的蒙古人也似乎睁着眼睛睡觉,丰州铁骑突袭几支金军侦骑得手,迅速向南转移,隐蔽在此等着战机。
“紧张吗?”哈达里一边吃着炒米,一边低声问身边的李察哥、李暄――这些年轻人都被李榆留在亲卫哨中,哈达里当了副哨官,但哨官莫日格总跟在李榆身边,这个哨实际归哈达里管。
“有那么点。”李察哥、李暄红着脸笑了。
“打两仗就没事了,上阵的时候跟在我后面,榆子叔叔当年也是这样带我的。”哈达里拍了拍两人,小声和他们说着话。
“全体上马,目标――圆平驿。”一阵急促的哨声突然响起。
哈达里向亲卫哨喊了几声,随即冲向自己的战马,片刻之后铁骑沿滹沱河向南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