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出了偏头关就有丰州人接待,营地里有热水、热粥和干粮,走不动路的老弱妇孺还有车辆代步,宣教司的王昉拉来一帮人唱戏,陕西人可以听到熟悉的秦腔,而山西人也听到山西梆子,老百姓觉得心里热乎乎的。
流民头目们却很伤心,先赶到的大多是各自手下的青壮,这让各卫的人眼红了,争先恐后上来拉人,男丁人数差不多凑够一个百户所,马上就有人领着启程,老百姓稀里糊涂就跟着走了。
看到自己的团伙土崩瓦解,头目们还不敢吭气,这里没他们说话的地方,背后偏头关的官军杀人不眨眼,这边还有大批的丰州骑兵在警戒,谁敢捣乱谁就是找死,他们还接到命令——找宣教司的人报到,立刻去蛮汉山大营接受集中训导,以便量才录用授官,头目们不敢违命,各怀心思地投入王昉的魔掌。
李榆也要出关了,在城门口遇见了正在进关的丰州车队——保德到偏头关有两三百里路,大批拖家带口的流民还落在后面,李槐为了加快流民出关速度,特地从各卫动员了一些车辆入关接人,车队一眼望不到头正在陆续南下,李榆一边走一边和熟人打着招呼,一个骑在马上的军官惊叫一声,翻身下马跑到他的面前行礼。
“大统领吉祥,东胜卫第二十四千户所大队长巴根给您行礼。”面前这个年轻人激动得满脸通红。
“巴根,我的好兄弟!”李榆一把将自己的老兄弟,前飞虎营队长巴根抱住,孟克、朝鲁一帮人也嬉笑着马上围过来问候。
巴根去年初随丰州军入关勤王,在迁安滦河边与金军铁骑的大战中负了重伤,躺了两个月身体也没缓过劲,回到丰州后被派往一个千户所当副哨官,从此就离开了飞虎营,这次丰州卫所扩编,他又被调到东胜卫,职务也晋升为千户所大队长。
“巴根,你的身体好了吗?”李榆关切地问。
“早就好了,可上面就是不放我回去当营兵,看着你们入关打仗痛快,我却只能在家训练青壮,大统领,你还是让我回飞虎营吧。”巴根眼巴巴望着李榆求道。
“这事以后再说,巴根,你成家了没有?还没有啊!不行,你得赶紧找老婆生孩子,这比打仗还要紧。”李榆摆手说道。
“其实,成家也容易,就是找不到合适的人家。”巴根红着脸说,蒙古女孩出嫁早,十一二岁就嫁人了,可巴根不敢对这些小女孩下手,年龄大点的又不好找,所以一直拖到现在。
“巴根,打仗哪有老婆孩子热炕头好,我看你也别东挑西挑了,闭着眼睛找一个算了,小点就小点,养几年不就行了,缺钱不?兄弟们这有的是。”孟克冲着巴根打趣。
“呸,我就是要挑,还要找个能识字的,气死你这个光棍。”巴根向孟克做了个鬼脸走了,他还得护送车队入关。
送走了巴根,李榆向前没走多远,又碰见另一个老熟人——白塔村的总旗苏和,苏和正低头赶着牲口,听到有人喊他,抬头一看是李榆,憨憨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苏和大哥,你怎么也来了,把小琪琪格一个人留在家可不好,达布大叔身体好吗?”李榆拉着苏和的手问道。
“没事,我爹身体好着呢,天天下地干活,琪琪格就跟着爷爷过,吉达现在驻守黑河,也能照顾到家里,我们百户所本来人手就不够,这次卫所扩编,要添一百五六十个男丁才行,我就带了些青壮来接人了,榆子,你去忙你的大事吧,有时间回村子里看看,大伙都想你咧!”
苏和话不多,没说几句就匆匆走了,李榆心里叹了口气,苏和大哥是老实人,可惜命太苦,那年的大瘟疫夺走了他老婆、儿子两个亲人,从那以后话就更少了,只知道埋头干活。
离城不到五里的丰州营地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几个临时搭建的戏台上还在唱着大戏,流民们兴致勃勃坐在戏台下,吃些东西稍事休整,然后被满脸堆笑的卫所人员匆匆带走。李榆走进中军大帐,李槐和巴图正忙得不可开交,一直在关内出差的张世安居然也在大帐内。
“老张,你回来了!不在家休息几天,来这儿干什么?”李榆向张世安问道。
“大统领,我回来三天了,听说这里有大事就跑来看看,这么多人突然涌进来,可得小心有明国奸细。”大明锦衣卫百户很认真地回答,他一回来就升提塘使,干活更卖力了,就是胳膊肘越扭越歪。
“老张这次可立了大功,在山东、北直隶为我们买了五万石粮食,大统领要好好夸夸他。”巴图笑着插了一句。
“这不算啥,我只是和粮商们立了契,付了些定钱,粮食运到后才算成事,”张世安不好意思地摆摆手,随后又对李榆说道,“大统领,我们的盐价格公道、从不掺假,在市面上很好卖,我那些锦衣卫的朋友也闹着要入伙,可咱们的货不够卖呀,钱就摆在那儿却赚不到手里,真是急死人啦。”
“你先别急,李襄理正在想办法。”李榆皱着眉说,总理政务处成立后,李槐当了总理政务,李富贵成了襄理政务,而这位襄理大人也在为私盐产量徘徊不前大伤脑筋,经过几年的努力,丰州每月产盐达到五万斤,但这像道坎再也迈不过去了,至今还只守着一个下水海子制盐,不是缺盐源,草原上有的是盐水湖、碱水湖,而是拿不出钱财、劳力去开发。
“老张,你有没有大凌河的消息?”李榆过了一会儿又问。
“我安插在京师的提塘来信说,金国在七月下旬就出兵了,还切断了锦州和大凌河的道路,前锋总兵祖大寿躲进大凌河堡,被人家包围了,其他的就不知道了,”张世安说到这儿,忍不住为他的同事们发起了牢骚,“大明国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以前魏公公在的时候,我们锦衣卫干活卖力着呢,边事有什么变化,立马就报给朝廷,如今换了个信任文臣的皇上,把我那些京师的兄弟们压得死死的,俸禄也时常短缺,大伙出趟差都不愿意,哪有消息报上来,皇上就听那些文臣胡说吧,细作这行他们懂个屁!我敢说兵部现在也是两眼一抹黑。”
“我知道了,老张,你这段时间就留在大统领府,私盐买卖交给别人去做,你只管打理好提塘事务,必须密切注意大凌河的动态,”李榆和张世安说完话,又向一脸疲态地坐在凳子上喝水的李槐问道,“我刚进大营的时候瞧见了赵胜、张孟存他们几个流民首领很不高兴,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的手下被我们拆散了,心里肯定不痛快,王昉又出主意,把所有的头目集中到蛮汉山训导,大概是这两件事,不过这由不得他们,这帮人良莠不齐,不加以调教将来会出乱子的。”李槐答道。
李榆想了一会儿说道:“我看这样吧,王自用、赵胜这些已经授官的人就不用参加训导了,我们要用人家,有些事就不要计较了。”
接着对张世安一招手,“我们的人多了,麻烦事也会多起来,你要注意一下,还有那个王昉也要看着点,我总觉得这个人有股邪气。”
“都包在我身上了。”张世安乐呵呵地出去了。
李榆坐下后,李槐和巴图把移民的情况告诉他,目前迁移百姓的事还算顺利,有地种、有饭吃,老百姓就跟着走,问题是关内的速度慢了,张传捷、孙守法、满柱正在路上,大概明天就可以出关,但赵吉还在不依不饶地和当地官府讨要钱粮,王自用和张鼎、丘显也跟着他干,滞留在保德的百姓还有几万人。
“派人给赵吉送信,我们的时间紧迫,多耽误一天都是负担,不要和明国官府扯皮了,命令他马上组织百姓动身。”李榆挥手下令。
保德通往偏头关的官道上,黑压压的人流向着北方涌动,人流中还有老人、女人,和抱在大人怀里的孩子,他们衣衫褴褛、步履蹒跚,低着头跟着队伍不停地向前走。沿途百姓见到他们就远远躲开,连村子都不让他们进,在人们眼里他们是被赶出关充军的贼,有些读过书的人还站在村口大骂,指责他们投奔蛮夷之地就是背叛大明、背叛祖宗,还不如死了的好,村里的孩子也向他们投石头。流民们默默忍受了,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出关后会怎样,既然那个救过他们的总兵大人在关外,而首领们也说出关有活路,那就跟着走吧,他们只是感觉饿,离开大营时每个人都分到几块干粮,但没人舍得吃,那是应急用的,军队每隔二十里设立了接应点,在那里可以休息一下喝口热粥,咬咬牙坚持走吧,只要看见黑鹰旗就有自己人接应——那面黑鹰旗就是活命的希望。
流民队伍走到河曲,遇上了来接他们的丰州车队,人们欢呼起来,老弱妇孺上了车,以后的路就好走了,苏和的牛车上也搭上了人——一个老妇人,两个各带着一个三四岁孩子的妇女,还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不过苏和的那头牛有点拉不动,三个年轻女人只好轮流下车走路,几个男人也在一边帮着推车,巴根从他们旁边走过,瞧着他们费力,又调来两头骡子,三个女人才都上了车。
“两位大哥,你们是阳城人吧,”苏和听着两个女人的丈夫闲聊,也用山西话问了一声,见两个男人点点头,高兴地说道,“阳城的铁匠活可好啦,我们村子就有副阳城出的镜面犁,那还是我们大统领起先买的,一头牛一副犁顶十个人的活,你们会打铁吗?”
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年长一点的汉子笑着说:“我们两个都是铁匠,大哥,你们那儿要铁匠吗?”
“要,要,你们俩到我们村来吧,我们村在黑河边,土地好着咧,大统领就是我们村的人,我叫苏和,是村里的总旗,你们来了就是村里的宝贝,肯定能让你们一家人吃饱肚子,你们要是能造出镜面犁就更好啦,我带乡亲们帮你们种地。”苏和高兴起来,话也就多了。
“苏和大哥,你的山西话说的真不赖,我叫李茂,他叫陈十石,我们不做镜面犁,阳城的规矩是各家做各家的活,不能抢别人家的生意,不过镜面犁的活我们都能干。”
“我们那里不住帐篷,住的是板升,就是你们说的房子,有汉人也有蒙古人,都会说山西话,你们来了准喜欢,你们做镜面犁吧,阳城的规矩管不到我们,大统领回村子看到我们做出镜面犁,一定高兴得很啊。”苏和已经沉浸在幸福之中了。
“不对呀,我听头领们说大统领明明是我们榆林人嘛,怎么成了你们村里的人?”正在一旁推车的黑脸年轻人突然冒了一句,接着又问和他在一起的年轻人,“二虎哥,我没说错吧,你们头领也是这样说的。”
“你们两个年轻后生知道个甚,大统领就是我们村的人,全丰州的人都可以作证。”苏和立刻反驳,这可是个原则问题来不得马虎。
两个年轻人不服气,他们都听说过大统领是榆林忠烈飞虎李彪的儿子,而且他的亲军也叫飞虎营,还能说榆林话,那当然应该是他们榆林人呀。
“你们吵什么!报出你们的姓名。”巴根突然冒出来,指着两个年轻人大吼。
“我没名字,别人都叫我郝黑子。”
“我叫刘体纯,别人都叫我刘二虎。”
“郝黑子、刘二虎,我告诉你们,大统领是我们库库和屯板升人,也是我们蒙古人的洪巴图鲁,就是大英雄的意思,记清楚了,别出去胡说八道。”
巴根正在气势汹汹教训人,一个轻柔的声音从车上传来:“军官大哥,我看过大营里贴的榜文,总兵大人的落款是汉名,而且以榆林的榆字为名,按理说大人更像是榆林人。”
巴根有点冒火,扭脸一看,坐在车上的小姑娘正笑盈盈地对他说话,这姑娘大脚、******,脸还挺俊俏,好像还认得字,马上头有点晕,话也说的不利索了。
“这个嘛,好像也是,这可不兴乱说啊,妹子,你还认识字呀?你叫什么名字呀?我叫巴根,跟大统领打过仗立过功,现在是东胜卫的大队长了。”
小姑娘脸一红不开口了,巴根还不死心,跳下马来也帮着推车,一口一个妹子缠着小姑娘废话,惹得郝黑子使劲朝他瞪眼。
“妹子,你许配人家没有?我跟你一样,认得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过日子够用了。”
“军官大哥,您该忙正事去了,我妹子许没许人家就不劳您操心了。”郝黑子忍不住开口了。
“兄弟,大统领说过丰州人都是兄弟姐妹,你妹子也就是我妹子,问清楚了我也好帮你们兄妹呀。”巴根继续胡搅蛮缠。
巴根就这样一路跟着这辆车走,先从丰州的风土人情说起,再说到大统领带领丰州百姓起兵反抗察哈尔,经历千难万险创立了今天的丰州,他参加过的布通河夜袭察哈尔、库库河屯大战、解围大同、喀喇沁伏击金军及入关勤王的遵化、迁安大战都被翻出来,既赞赏大统领神勇,也把他自己趁机吹嘘一番,苏和时不时还补充几句,车上、车下的人听得聚精会神,不时发出惊叹声,连郝黑子也觉得这个巴根算个人物,不那么讨厌了。
苏和也问起他们几个的事,郝黑子和刘二虎的身世几乎就是其他延绥人的翻版,他俩是绥德人,西北大旱庄稼绝收,受不了官府的催粮逼税,一家老小只好跟着村里人一起出外逃荒,饿极了就跟着胆大的人抢粮,最终走上了造反这条路,被官军一路剿杀从陕西逃到山西,亲人们或是死在官军刀下或是死于饥饿疾病,刘二虎就剩下车上老娘一个亲人,而郝黑子也只有和妹妹相依为命。
李茂、陈十石两个山西人的情况略有不同,李茂是阳城大阳人,在郭峪的铁厂学了手艺,回家开了个铁匠铺,日子过得还不错,流贼打到大阳后逼迫百姓从贼,他也被掳上山去,好不容易盼到招安,他高高兴兴回家了,不过镇上的士绅关了他的铁匠铺,勒令他到富户家的铁厂干活,紧接着他又听说从过贼的人有被士绅、族长打死的,李茂从贼时也被逼抢过东西、杀过人,这要一翻老账就危险了,他带着老婆孩子又逃回流民营地,再也不敢回家了。陈十石却是自己携家投贼的,他年幼时与铁厂签了卖身为奴的契约,生死去留皆由铁厂做主,辛辛苦苦干了十年,却依然一贫如洗,还经常被打骂,流贼到了阳城,他立马就去投奔,而且再也不打算回家了。
苏和听了不住地摇头叹道:“以前觉得关内日子好得不得了,没想到比我们还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