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走李榆只需一道诏书就行了,可招抚的流民怎么办,皇帝不吭声,朝臣们也绝不愿意出钱。这时,宋统殷和洪承畴的奏疏又来了,不过两人似乎窜通好了,这回没有吵架,而是郑重其事地向朝廷提出“移民实边”,主张将招抚的流民迁移到关外的丰州实行屯田自给,两人还一致推荐李榆为屯田总兵,并且盛赞此为大明中兴之壮举,不可以重收东胜、兴和两卫之地,而且一举解决山陕流民之患。
宋统殷和洪承畴的奏疏立即引起了朝堂的震动,这回朝臣们自己吵起来了——移民实边对大明是新鲜事,大明实行植民于土、永守本业,严禁百姓流动,至于出关拓边更是一种妄想,嘉靖朝首辅夏言提出收复河套之策,最终被弃市斩首,这就是前车之鉴,大明的朝臣们绝不愿没事找事,首辅周延儒首先坐不住了,他可不能担这个风险。
“陛下,此乃妄言也,我朝北方大旱、流贼作乱,且有辽事未平耗费巨大,移民实边说得容易,所需钱粮从何而来?况乎关外乃蛮夷之地,民风粗悍不习教化,而流民也多为反叛之徒,两者若杂居合流,朝廷如何设官统御?此必自取祸端也,朝廷应立即驳回此议。”周延儒态度坚定地说道。
“周阁老此言差矣,正是由于辽事未定、流贼作乱,所以才必须将招抚的流民置于关外,反贼难剿就是因为他们是流贼,将其困于一域反倒好办了,边墙既可防夷也可防贼啊,不把流民赶到关外,难道把他们留在关内继续作乱吗?”温体仁依然要与周延儒唱反调,今年是会考之年,周延儒做了主考官,选定的廷试第一是他的姻亲陈于泰,会试第一是他的好友之子吴伟业,温体仁看出其中的猫腻,指使党羽参了周延儒一本,虽然皇帝给了周延儒面子,没有深究此事,但周延儒和温体仁彻底翻脸了。
“****误国!李榆其人假托榆林忠良之后,其行迹与北虏何异,自他署理山西总兵以来,倒卖军资、扰乱地方,通政院有的是告他的状子,此人无法无天目无朝纲,把造反的流民交给他,无异于养虎成患,这个道理你不明白吗?”周延儒不屑地说道。
“当然明白,不过把流民留在关内而不安抚更危险,延绥巡抚、山西巡抚即出此策,想必已有思量,朝廷只需顺水推舟即可,他们出的主意当然要由他们打理善后,”温体仁嘿嘿一笑,向皇帝缓缓说道,“其实陛下不必多虑,关外苦寒之地不宜养民,大批流民涌入,其内有胡汉之别,外有插汉虎视,靖虏副将以后的日子恐怕不好过,就算给他个屯田总兵当又能如何?也许用不了多久虎也会变成猫了,何来养虎成患?”
皇帝微微一笑随即又正色说道:“靖虏副将乃本朝悍将,有大功于朝廷,升总兵理所当然,且屯田关外也是为朝廷开疆拓土,众爱卿不必妄自猜疑,此事可祥议再奏。”
移民实边之策未决,朝臣们议论纷纷,詹事府少詹事刘之纶挺身而出,坚决支持李榆关外屯田——刘之纶的官职又换了,他太讨厌了,无党无派还喜欢弹劾别人,谁都得躲着这位刘圣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不适合他,皇帝顺应民意,一脚把他踹到詹事府做闲职,这回他跳出来把他的弟子李榆大大夸奖了一番,而且说开疆拓土是本朝壮举,东胜卫、兴和卫本来就是大明的土地,凭什么不收回来,如果朝廷同意,他愿意出关与弟子一起守卫大明北疆,不过,刘之纶的人缘不好,没人把他当回事,支持他的也只有山东道御史金声。
兵部右侍郎、昌平督治侯恂的奏章反而引发了朝廷的热议,侯恂认为丰州北虏与流贼均为大明后患,绝不可姑息养奸,赶出关虽然省事,但大批北虏、流民聚集关外,朝廷依然要浪费钱粮安抚,,最好的办法是以剿贼的名义调重兵进山西,趁其不备将北虏和流贼一网打尽,侯恂还献计,西北神一魁既然受抚,精锐的西北边军则可以调入山西,而辽东撤回来的客军四川总兵邓玘部和石砫兵秦翼明部也可西调,他的部下左良玉同时带昌平军助战,数万大军突然进入山西,一举歼灭滞留山西的丰州精锐和乱民,如此才是一劳永逸解决问题,侯恂的主意得到朝廷的关注,内阁命兵部立刻筹划此事,不过兵部尚书梁廷栋却不买内阁的帐,他现在已是热锅上的蚂蚁——内阁一向看不起他这个从地方爬上来的尚书,周延儒和温体仁都有意把自己人扶到兵部尚书的位置,有了内阁的授意,正想为皇帝反腐倡廉加点料的御史们随手就把梁廷栋受贿卖官的老底揭出来,梁廷栋要倒霉了,拔出萝卜带出泥,兵部惹出**烦,一时间人心惶惶,梁廷栋对于内阁也是咬牙切齿,皇帝不说话,他就不干事。梁廷栋不听招呼,名声也很臭——再加辽饷三厘就是他的馊主意,很快在一片弹劾声中被革职,熊明遇被选定接任兵部尚书,但这位老兄还在南京刑部尚书任上呢,到京师上任还有段时间,于是侯恂忧国忧民的妙计不了了之。
梁廷栋的运气不错,皇帝对他的印象好,没有抓他下狱,还准他在京师闲住,梁廷栋大喜过望,这是暗示他还有重返朝堂的机会,梁廷栋临走也要恶心内阁一把,顺手把李榆的来信转呈朝廷。
李榆在信中抱怨说,他从前年十二月出发勤王到现在一年又半,一直留在关内东征西杀,对朝廷忠心耿耿,让他回家自然是好事,不给封赏也无所谓,但朝廷至少也应该拨发所欠军饷并尽快接手保德的流民,十万百姓聚集在保德,他脱不了手也实在养不起,他还建议朝廷在保德、河曲划出土地设官屯田以养流民,这样可以既可以给百姓一条生路,也可以减轻赈济负担,如果朝廷担心流民有变,他还可以留下部分兵力维持地方,李榆告诫兵部不要打丰州的主意,五万丰州人无法接纳十万关内流民,那样只会毁了丰州。
北虏反对的,就是我们坚持的,周延儒脑子迅速转了弯,决不允许北虏的黑手插到关内,必须把丰州人和流民都赶出关去,是死是活你们自己想办法吧,内阁很快统一了意见,升李榆为屯田总兵,仍挂都督佥事衔,受大同巡抚节制,限八月底前携流民出关屯田,所需钱粮由大同、山西、延绥及陕西四镇酌情办理,周延儒还觉得不放心,又提议在丰州设立屯田道,人选嘛,本来刘之纶挺合适,这家伙在京师太讨厌了,不过温体仁认为刘之纶是四品少詹事,依据惯例京官外放要超擢使用,应该授地方巡抚,至少也是副使之职,这个惯例还是不要打破的好,于是第二个人选金声就产生了,此人是刘之纶的铁杆密友,看着他就讨厌,这个倒霉差事就归他了。
拟定好的诏书移送内廷,司礼监都觉得过分了,就算靖虏副将是个夷人也不应该这样欺负,皇帝要主持公道,一咬牙自己掏了一百两银子赐给李榆,另外荫李榆一子为世袭锦衣卫百户,然后批红发诏。
倒霉的金声发怒了,他出身徽州府商贾之家,依照大明律法商贾子弟不得参加科举,万历年间朝廷有所弛禁,才有机会考中崇祯元年进士并被简拔为翰林院庶吉士,不过朝臣看不起他这种出身的人,与他交往的也只有同样不受待见的同年刘之纶,金声长期坐冷板凳,对朝政心灰意懒,要不是刘之纶一再劝说,早已辞官回乡了,如今朝廷又派他出关屯田,这明摆着就是赶他走嘛,金声马上就闹着要回老家养病,吏部尚书闵洪学是温体仁的人,向他传达了温体仁的话,关外屯田无非是场闹剧,就由得屯田总兵折腾吧,派他出关也是首辅的主意,****还是很关心他的,既然身体不好就呆在大同吧,有要紧的事出关看看,没事就在大同养病,刘之纶也劝他到大同就任,李榆是他们的弟子,无论如何也应该去帮他一把呀,那木儿留在京师有段时间了,也想回家看看,正好让他陪你赴任,金声无奈之下只好接下诏书,简单收拾了一下和那木儿上路了,给他们送行的只有刘之纶一人。
保德,李榆实际上已经在做出关的准备了,朝堂之上的事瞒得住李榆,可瞒不住地方督抚,早就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了。既然移民实边已成定局,山西巡抚宋统殷马上给李榆去信,痛斥他目光短浅,保德、河曲本就贫困,哪里养得起十万流民,他必须遵从朝廷的旨意,老老实实出关去种地放牧,秋粮收获后山西自然忘不了帮他一把;大同巡抚张宗衡则来信大骂一通,大同钱粮自顾不暇,你还给我惹来这个**烦,你自己想办法活吧,大同镇帮不了你的忙;延绥巡抚洪承畴的信几乎把李榆吓死,洪承畴把李榆称赞为大明栋梁、中兴良将,解山陕危局非他莫属,他和陕西巡抚刘广生商量过了,决定把他们招抚的三万流民也交给他出关屯田,人已经在路上了,新任陕西巡按吴牲、延绥副将曹文诏随行办理交接。
“我们怎么办?先出关两万,现在又有了十三万,十五万人啊,我们养得起吗?丰州的百姓愿意接收他们吗?”李榆沮丧地问道,大帐里的丰州诸将与流民首领们面面相觑。
“这都是我们心慈手软惹的祸,我们是作茧自缚啊。”杜宏泰哭的心都有了,他和李槐听了杜文焕的话,暗中招揽西北人出关壮大实力,本以为有个三五万人就了不得了,可一下子来了十五万,这几乎是要他们的命。
“大明如此富庶,却一毛不拔,居然打起我这个穷光蛋的主意,”李榆发完牢骚,转脸问王自用、白玉柱等流民首领,“你们还有人想跑吗?让他们跑吧,跑的人越多越好。”
“没人愿意跑了,山西、陕西到处闹饥荒,官军还要杀人,大伙早想通了,跟着你还有口饭吃,你到哪儿大伙就跟到哪儿,出关也行啊!要不大人干脆把我们都杀了吧。”王自用随口就回答,他和流民首领早已经商量过了,跟着李榆走是唯一的出路,既使朝廷答应在保德、河曲设官屯田也不能答应,朝廷说变脸就变脸,李榆带丰州军一出关,官府也许就会对他们下黑手,抱着李榆的大腿不放才有活路。
“你说得倒容易,你们出关了,种子、农具还有过冬的口粮从何而来?我倒真想把你们都杀了,朝廷也一定求之不得,杀完你们顺便再把嗜杀暴虐的帽子给我们扣上,丰州立刻就成了全天下的公敌,你们要害死我们了。”杜宏泰大叫起来。
“我们为什么要听朝廷的,保德、河曲地域狭小、百姓贫困,就是赖在这里屯田也没有出路,大人领着我们一起造反吧,我们有十万之众,又有丰州为后援,拿下山西应该有把握。”白玉柱插话道。
“我们造反只会死得更快,丰州根本没有向大明翻脸的实力,至于你们,除了混饭吃还会干什么?”杜宏泰厉声喝道。
杜宏泰的话一出口,张鼎、马进忠不干了,立即与他吵起来,接着张传捷、孙守法等明军军官与惠登相、赵胜等流民首领也恶语相向,两边几乎要动起手来,李榆一怒之下,一脚把桌子踢飞,这才把众人的吵闹制止住。
“我想了很久,也许这不是坏事,丰州穷困势弱,原因首先在于人丁稀少,建奴打仗都知道要掠夺人口,大明把人口送给我们,我们凭什么不要,”李槐一直在沉默,这时缓缓开口了,“十五万人移民丰州确实前途险恶,但我们一直在逆境中生存,我们走的每一步都险象环生,何时有过退路,既然如此我们还怕什么,咬咬牙挺过去,也许丰州的发展反而顺利了。”
“可我们挺得过去吗?我觉得我们快死了,大统领府不会同意的。”李榆摇起头。
“我们本来就是从绝境中走出来的,而且现在依然一无所有,没有什么放不下的,我明天就回蛮汉山,说服大统领府同意移民,不过你是大统领,也总该有个说法吧。”李槐叹了口气答道。
“政务还是由大统领府决策吧,我只是丰州的守护之犬。”李榆缓缓答道。
丰州,这是大统领府改制的第一年,银钞局发行的军票从年初开始流通,农夫、牧人也从各自的卫所分到土地、牲畜自行经营,成效尚未显现却遇到了更严重的旱情,今年从开春到六月几乎滴雨未下,河流断流、土地干涸,人畜饮水也发生困难,保庄稼、保牲畜成了丰州的头等大事,改制反而变得次要了。
丰州已经历过多次旱涝灾害,大统领府每年都要组织人力兴修水利,有耕地的地方都建了水渠,用来收集雪水、雨水的水窖也越建越大,超大型的水窖已被丰州人称之为水库,这些水利设施当然有助于缓解旱情,但今年的旱情非同以往,来势太猛几乎让人措手不及,大统领府不得不宣布丰州紧急动员,把主要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投入抗旱之中,连匠作营也停下了其他活,通宵达旦地全力赶制水车、打造农具,大统领府的官员也不轻松,除了留下值守官员,其他官员都下到各千户所督查抗旱,云荣惊奇地发现新到丰州的移民中居然有人会打井,立即组织了十几支打井队在各处打井,那段时间他成天都像个泥人一样。进入六月,天开始下雨,旱情总算缓解了,李富贵却大失所望,今年从关内来了两万移民,趁着手里的劳力充足,他把耕种面积扩大到十万亩,而且大量种植了土豆、玉蜀黍,打算以此减轻丰州的粮食压力,可天不遂人愿啊!李富贵下定决心,秋收后一定要赶着老百姓多挖水渠、水库,另外还要多打水井,天不下雪就一直干下去,明年干脆不种麦子、小米了,全部改种高粱、土豆和玉蜀黍,不好吃也比挨饿强。
李槐日夜兼程赶回来的时候,正值大统领府召集各千户所的官吏商议补种庄稼和兴修水利,大统领府的除了杜宏泰还留在关内、范永斗去了金国做生意外,其他人都在蛮汉山,见到掌书记突然回来,都大吃一惊,以为关内出了大事。
“是出了大事,而且还说不准是好事还是坏事,你们继续议事,完了后全体留下。”李槐对大家摆摆手,然后拉着鄂尔泰、李富贵去了偏房,留在正堂里的人也无心议事了,交头接耳胡乱猜测起来。
“笃行兄、念丰兄,明国朝廷打算向丰州移民实边,诏书很快就会下到保德,”李槐拉着鄂尔泰、李富贵在偏房坐下,把保德的情况详细讲了一遍后,双眼紧盯着两人加重语气说道,“这次不是两万,而是十三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