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榆这次回家本来只带了莫日格、陈二柱和刘石头三个,孟克听说后厚着脸皮也跟来了,而且说李榆的家就是他的家,他也要回家看看,这家伙现在正在院子里活蹦烂跳,怀里已经揣满了红枣、核桃之类的东西,一边吃一边往几个大姑娘身边凑,莫日格则跟几个蒙古军户聊起家常,不过这几个军户已经入关归附好几代了,说蒙古话的水平与莫日格说汉话的水平差不多,几个人一会说蒙古话一会说汉话,陈二柱、刘石头嘻嘻哈哈在一边当起了通译,大家聊得挺起劲。
李榆很委屈,丰州就侯世杰几个榆林人,他到哪找人啊,马大伯这时开口了:“老秦,榆子是见过皇上的人,懂得道理比我们多,你别胡乱怪他,不过,榆子,你当大官了,不能不管你在榆林的兄弟,这次就把我家大小子带走吧,这些年闹饥荒,皇上和朝廷不管我们西北人了,娃们当兵还养活不了自己,就让他跟在你身边混个前程吧。”
“道理我也懂,咱榆林城的蒙古人、还有你们回回多得是,大家不一样成一家人了吗,我就是见到建奴就恨,”秦大叔摸了摸自己残废了的腿,指着李榆说道,“你身边必须要有榆林子弟,打起仗来还是家乡人靠得住,我家的小子也跟着你了,你不想要也不行!”
“要,都要,大年和虎子都是和榆子从小一块玩的,哪能不要呢!”李槐马上替李榆答应下来。
女人们把饭菜端上来了,油糕、饸烙、荞面疙瘩、油豆腐还有炖羊肉、杂碎汤摆了一桌子,大嫂给李榆那碗荞面疙瘩上浇上羊肉,看着李榆津津有味地吃着,眼泪又下来了,说娘在的时候,榆子就喜欢吃娘做的荞面疙瘩,李槐赶紧把大嫂劝走了。
热闹一天下来,夜里李榆、李槐哥俩睡在一个热炕上,李槐叹着气说,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去趟宁寨,李家那三十亩地都在宁寨,和杜家的地靠得挺近,娘心里就挂念着自家这块活命田,一直住在宁寨乡下,死了也埋在那里,李彪、李杨父子俩的衣冠墓也在那里,真该去他们坟前拜祭一番,可惜现在到处闹流贼,今年神一元、神一魁哥俩、王左挂等大小贼先后骚扰宁寨,这些贼降而复叛、叛而复降,那里还是不太平。
李槐躺下感叹地说道:“杜帅深谋远虑,猜到神一元哥俩肯定有异心,把家眷接到榆林,顺便把咱们大嫂母子俩也接来了,现在兵荒马乱的,咱大、咱娘还有大哥的坟一时半会恐怕去不了,他们要是知道你活着回来了,心里会有多高兴啊!”
李榆没有说话,今天他有了一种家的感觉,他喜欢榆林的乡亲,这里毫无疑问就是他长大的地方,是应该到父母坟前磕几个头,他又想到了乌拉山,那里是自己重新开始生命的地方,库鲁大叔、乌岱大叔和纳娅大婶也应该是他的亲人,还有库库和屯的绰尔济喇嘛、达布大叔……,李榆脑子里正在胡思乱想,李槐又开口了。
“马大伯的儿子马大年、秦大叔的儿子秦虎,你一定要收下,大年和虎子都是当过千总的人,在榆林军中也算出类拔萃的年轻军官,他们和你从小就在一起长大,你不能不管他们。”
“我当然想要他们,可丰州比关内更苦,军饷也没法保证,人家也得愿意来呀!”
李槐压低声音轻声说道:“不来也不行了,他们奉命去京畿勤王,兵到了黄河边就哗变了,他俩害怕吃罪也逃了,现在还躲着不敢回家,你不收留他们,那就只好投贼了,像他们这种事在榆林多得很,以后有的是人要找你,榆子,他们都是家乡人,队伍哗变不是他们的错,你现在有官有地盘,家乡人的事你必须管。”
李榆睡在炕上想了一会儿,一翻身起来说道:“二哥,你去告诉乡亲们,只要不怕去丰州受苦,愿意来的我都要,我有碗饭吃就绝不会让他们饿着。”
“这才像榆林人,我们到那儿都抱成一团,其实杜帅和我提过几次这事了,你在丰州身边怎么能没有家乡子弟!”李槐欣慰地笑了。
李槐趁着李榆在家里住的几天,拉着李榆到处串门,亲朋好友、街坊邻居都得走到,顺便送点东西过去——榆林人的日子也不好过,包括李家也是如此,李榆回家和大伙吃的几顿饭,吃的用的也是大伙一块凑出来的,李榆把自己积攒下来的钱全拿出来了,给大嫂、二嫂留一些,剩下的全买了口粮和平常过日子的东西,每家每户送一份。
李暄、李曜这俩侄子成天缠着李榆,李暄快十五了,跟哈达里年岁相仿,长得个子很高,就是有点瘦,他爹死得早娘又管不住他,在宁寨乡下成天跟着一帮军户家的孩子打闹,书不好好读却把骑马、射箭学得不错,李榆觉得这小子以后可能像自己,没事就教他几手绝活,可把这小子乐坏了,闹着要跟三叔去打仗,李曜则不同,要文静得多,李槐自己是举人,当然不会放松儿子读书,十三岁的李曜天天被母亲关在屋里读书,好不容易三叔回来了,这才有机会放纵几天,人玩野了就不想回去读书,也要跟三叔一起走。
李榆和大嫂、二嫂商量过,既然家里日子不好过,那就一块去丰州,好歹一家人在一起,不过两个嫂子都不同意,大嫂惦记着宁寨那块地,二嫂舍不得榆林这套宅院,李榆只好作罢,安慰两个孩子,等长大了再来接他们,李榆许诺送他们每人一匹马、一副弓箭,这才让两个孩子破涕为笑。
李榆在家里住到第三天,杜宏泰跑来拉着哥俩就去杜府,杜府离李家不远,李榆回家当天就去看望过杜文焕,杜府给李榆的影响就是冷清,李槐告诉他,杜帅对西北形势很悲观,宁寨老宅的家人接到榆林没多久,就送到南直隶昆山老家了,榆林的家中只有一个小妾和几个老家人,再有就是他的家丁卫队了。
李榆哥俩被带到杜府的后宅,那里已经有好几个人等候了,而且除了正和杜文焕说话的一个中年男子,其他的人都认识——现任榆林总兵王承恩、退职回家的前宁夏总兵尤世禄、前山海关南总兵王世钦,还有一个李榆见了就怕的人——向他放高利贷的大奸商孙庭耀。
杜文焕招手叫李榆过来,指着身边的男子介绍:“前宣府总兵侯世禄,侯帅,你在满桂手下的时候一定听说过,也是你的长辈。”
“多谢你收留了世杰,他来看我的时候说,以后跟定你了,我就把他交给你了,”侯世禄说了族弟侯世杰的事,又微笑地说道,“老满运气好,有你这样的部下替他的大同军撑脸,我老侯不行,打败仗吃了官司,被革职戍遣,丢人啊!”
“革职戍遣算个屁,不就是让你老侯回家歇着吗,人家老满可把命交代在京师了,”尤世禄走过来推开侯世禄,抱着李榆的肩膀说道,“咱们榆子出息了,挂都督佥事衔的副将,离一镇总兵只有半步了,咱们这些人老了!榆子,遵永大战时,我们哥几个从三屯营跑到滦州,这事你可别怪我们,我们也是没办法,刘之纶弄不来粮饷,再不走当兵的就哗变了。”
李榆连忙说自己从没怪过几位老叔,反而是他没打好仗,连累大伙没沾上光,王承恩、王世钦连声夸奖榆子这后生懂事,以后前途无量。越说越不像话了,杜文焕烦了,敲敲桌子让他们都坐下。
“榆子,我和你这几位老叔商量了一下,你是我们的人,丰州乃蛮夷之地太过艰险,你身边没有自己人不行,正好各府都有一些闲丁不好安置,我们想把他们都交给你,你放心,这些可都是精兵悍将,清一色的榆林子弟,你意下如何?”
李榆看了一眼李槐,站起身说道:“晚辈当然愿意,只是我那里太苦,军饷也没着落,我就怕苦了大家。”
“榆林现在不苦吗,留在榆林就有军饷吗?”侯世禄笑了起来,接着严肃地说道,“西北局面已是无可救药,我们把人派给你也是有私心的,朝廷不管我们,西北人到了考虑后路的时候了,你是榆林子弟,你的丰州就是西北人的后路,你明白吗?”
李榆头皮有点发麻,尤世禄按着他坐下,轻声说道:“老实告诉你,西北将门为了西北人和朝廷明争暗斗几代了,我们不信任朝廷,解决西北危机必须靠我们自己,可我们都老了,再也干不动了!榆林年青一代中唯有你才能当此重任。”
“榆子,我们做了很多努力,想把此次民变控制住,可无济于事,只能寄希望于你了,但我们都会帮你的,老孙,把钱拿出来,”杜文焕对孙庭耀一招手,又冷笑着说,“洪承畴出手才给两千两银子,还是小家子气!”
“李副将,拿着这封信只管到钱庄取钱,大同和太原都可以,可以提现银一万两,”孙庭耀把信递过来,李榆吓得手往后缩,孙庭耀笑了,“副将大人不用担心,这笔银子不用还,为家乡的人找条活路,出多少钱孙某也认了。”
“榆子,你只管把钱拿着,秦商豪气冠天下,你别看老孙是商人,其实也是侠肝义胆之人。”杜文焕对孙庭耀竖起了大拇指。
“我也帮榆子一把,趁着手里有点权,弄些营帐、军械出来。”王承恩也插话道,其他几人一听马上也表态要出把力。
“就怎么干了!黑子、大水,去把他们叫进来。”杜文焕对门外两名亲兵喊道。
不一会儿,孙守法、杜宏方和两个二十出头的军官被带进来,李槐指着那两个军官叫起来:“大年、虎子,原来你们躲到这儿了,我说怎么找不到你们。”
“槐子哥当然找不到我们,我们可不想出去吃官司,”马大年、秦虎笑着到了李榆面前,“榆子哥,你还想得起我们吗,我们小时候就听你的,以后也跟你干了。”
李榆还在努力寻找这两个家伙的记忆时,杜文焕走到李榆面前,语气郑重地说道:“榆子,他们四个以后就交给你了,你们就是西北人的种子,打到哪儿就要把根扎在哪儿,好好干,别丢了我们西北人的脸。”
李榆有些发愣,李槐悄悄捅了他一下,他才连忙拱手领命。
“玉山、孟卿留下帮我处理些事,你们明天就到军营,随时做好出兵准备,你们可能在榆林呆不了几天了。”杜文焕说道。
“大帅,又有战事了吗?”李榆急忙问道。
“你们以为没事了吗,延绥的贼哪里剿得完!”王世钦苦笑道。
回到家里,李榆捂着脑袋问李槐:“二哥,我怎么觉得不对劲,我是不是惹麻烦了?巡抚大人叫我听他的,大帅又要另搞一套,我到底该听谁的?我可不想造反。”
“你当然惹麻烦了,身居高位又手握强兵,你还想置身官场之外?不过大帅他们只是跟朝廷文臣斗,造反是绝对不会的,你别想歪了,”李槐淡然一笑,对李榆继续说道,“大明重文轻武已到极致,文臣不用流血打仗,却手握掌兵大权,视武将为走狗任意驱使,杜松大帅为迎奉文臣就曾装疯卖傻,那个显赫一时的辽东总兵李成梁给首辅张居正的信,落款居然是门下走狗,不过杜帅不同,他文武双全,从不对文臣低头,其他几位大帅有他做榜样,胆子也就大了,西北人就是这个脾气,吃软不吃硬。”
“我不想做别人的走狗,那我就听大帅的。”
“我们当然听大帅的,大帅他们跟我们一样都是西北人,这片土地是我们的家,只有我们才最在乎西北百姓,朝廷派来的客籍文臣懂什么,三边总督杨鹤两手空空却一味招抚,而延绥巡抚洪承畴则是磨刀霍霍一力主剿,有谁想过西北人的苦,要救西北的百姓必须另谋他途,这还得靠我们西北人自己。”
李榆昏头昏脑回到大营,曹文诏突然来了,向李榆说他又要出征了——三边总督杨鹤坐镇固原,压迫逃到庆阳府一带的神一元、神一魁哥俩接受招安,急需调动他的兵马去庆阳,所以特来辞行,曹文诏顺便提醒李榆,别与榆林将门走得太近,这些人出身显贵,生下来就有官做,与平民出身的他们不是一路人。
“汉民,那些将门子弟翻脸比翻书还快,他们靠不住,洪大人已经把你剿灭点灯子、八大王和王左挂的功劳报给朝廷了,也许用不了多久你就是大明最年轻的镇守总兵,你要记住我的话,咱们这些人还是得靠朝廷。”曹文诏很认真地对李榆讲道。
李瑜点头答应了,送走了曹文诏,李榆反而脑子清醒了,还是洪大人说得对,大明的官场太脏太烂,自己何必卷进去,还是想办法回丰州吧,那里虽然穷困可干净得多,李榆突然又想到,我和榆林将门的确不是一路人,那么曹文诏和科举出身的洪承畴难道就是一路人,曹大哥是不是也与巡抚大人走得太近了?
李榆还没想好如何脱身,洪承畴突然派人把他叫到巡抚衙门,瞟了一眼惴惴不安的李榆,随手递给他一封信。
“神木堡副将派人求援,府谷贼王嘉胤聚众围攻神木堡,情况非常危急,本官正在调集兵马准备救援,但需要些时日,现在榆林只有你的兵马可以随时出发,本官想派你先行一步。”
“贼人的兵力如何?”
“流贼忽聚忽散,很难确定,送信的把总说约有三万之众,不过本官估计其中的精锐青壮充其量三千人,其他都是些被裹挟的百姓,汉民无须过虑,你只要与神木守军坚守三日,本官随后就到。”
“末将遵命!”
洪承畴点点头,突然又问道:“本官听说你营中新招了六七百新兵,可有此事?”
李榆有点紧张,小心地答道:“末将所部连经恶仗,有了些损失,故此招收了一些自愿投军的家乡子弟,大人是否觉得不妥?”
洪承畴摆摆手:“你的丰州军兵力本来就不足,又连打硬仗,补充兵员理所当然,有何不妥?本官说过你只管尽心剿贼,其他事就不用管了,报个人数上来,本官给你粮饷。”
李榆心里松了口气,对洪承畴感激地行了个礼,赶紧溜之大吉。
丰州军又出发了,这次队伍里增加了七百榆林兵,李榆将其临时编成一个营,由孙守法和杜宏方为正副营官,马大年、秦虎也当了哨长,这个新编营兵源和以前差不多,逃兵一大堆,外加将门各府塞进来的蛮横家丁,武器装备倒是不错,就是马匹、牲口太少了,只能跟丰州步军一起行军。
(新春将至,老律在这里给书友们先拜个年,祝大家来年一切顺利、心想事成,老律假期要休息几天,写书实在太累了,向大家请几天假。本书已经讲述了金国、蒙古,明国的情况也即将告一段落,下面将讲述一群自由的人民建立自由国家的故事,内容更精彩,希望大家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