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涧的三千青壮很快被驱赶到阵前,他们惊恐地看着黑压压扑上来的人流,把目光又投向他们的首领,张献忠持刀站在队伍前,头上也直冒冷汗,他偷偷向后看了一眼,官军的大阵就在他们身后不远,排在前面的铳炮手、弓箭手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没有退路了,他们只要稍有异动,就会成为后面铳炮、弓箭的靶子,而涌上来的老百姓也会把他们踩在脚下,官军的战鼓声响起了,催促张献忠和他的青壮上前迎战。
“弟兄们,要活命就得拼命,跟着咱老张杀流贼!”张献忠一咬牙高举起手中的鬼头大刀,迎着扑到面前的人流冲了上去。
两股人流瞬间撞到一起,老百姓打仗没有章法,只知道生死关头要拼命,他们以最简陋的武器混战到一起,都没有退路了,那就杀死对方,让自己活下去,一边高呼着“杀狗腿子”、一方高呼“杀流贼”,喊杀声、惨叫声响成一片,不断有人倒下,又不断有人涌上来,一样的延绥口音、一样的衣不遮体,一样的手举锄头、棍棒,却不得不为了活着相互残杀,铺着白雪的大地很快就被染红了。
老百姓不会打仗,控制不住作战节奏,这场混战从一开始就进入白热化,惨烈无比的景象把怀宁知县和丁壮、衙役吓得面无人色,不知所措地缩在城墙上观望。
“好凶悍的贼!本县算是知道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是何样子了,杀吧,让这些贼都死光了才好!”怀宁知县有点幸灾乐祸。
这时明军突然向前推进五十步,一排长矛伸出队列,密密麻麻地指向青壮们的身后,明军军官高声呵斥张献忠,命令他们必须向前攻击,绝不允许停下,敢违命者立杀于阵前,随后明军的弓箭手进行了三轮抛射,为张献忠向前攻击提供支援。
密集的箭雨越过头顶砸进前面混在一起的人群中,穿着布衣的百姓倒下一片,张献忠明白这也是官军在警告他,他必须去杀人或者被杀,他想活下去,但这既要看运气,更要看官军愿不愿意让他活着。
张献忠疯狂了,他要活下去,他要杀人,谁敢阻挡就杀了他,清涧的青壮年轻力壮,又受过些训练,在肉搏中更有优势,张献忠带着他们拼命地往前攻,但他们的人太少了,对方是上万的男丁,背后就是他们的亲人,也不得不拼命,汹涌的人潮不断涌上来,压得清涧青壮步步后退,而背后的官军则毫不犹豫地用长矛、利箭,将他们又逼回战场,这里似乎成了杀人的屠场,两边都是以命搏命的老百姓,人们已经杀红眼了,伏地投降或者逃跑只能死得更快,只有不停地杀戮,然后听天由命。
张献忠已经杀得浑身是血,脑子一片空白,只知道不停地挥刀砍下,他身边的手下不断倒下,活着的人还在拼杀,张献忠的大刀砍断了,一根棍子打来,将他打倒在地,他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削尖的木棍狠狠插入对方肚子,对方发出痛苦的惨叫,张献忠一翻身爬起来,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贼老天,爷爷就是煞神,死不了!”
杜文焕不动神色地看着眼前厮杀的场面,默默地计算着双方的兵力对比,流贼裹挟的百姓差不多四万人,其中一万男丁会很快在混战中消耗过半,对方的步卒大约五六千人,与活下来的百姓加在一起战力也不会太强,官军有把握吃掉他们,流贼有马精锐看样子不到三千,其中不少骑的是骡子,甚至是驴,绝不会是丰州铁骑的对手,但扑天雕的旗号却没看见,这家伙躲哪儿去了?
“大帅,我们是不是该上了,再打下去这帮青壮就全完了。”李槐小声提醒道。
“叔,咱们也不能做得太绝,好歹要有几个人活着回来呀。”杜宏泰也在一边说道。
“再等等,打仗不能心软,现在人死的还不够。”杜文焕冷冷看着他俩,对曹文诏说道,“你的人马该准备了,清涧青壮一退下来,你们和丰州的步军立即冲上去,先击溃、驱散这些杂乱百姓,然后全力攻击对方步卒。”
曹文诏领命下去了,杜文焕又指着杜宏方、左光先下令:“加派斥候四处查探,扑天雕不出现,延绥铁骑就动不了,一定要把这个狗贼找出来。”
杜文焕挂念的扑天雕已经到了,而且把他的八百多精骑都带来了,他是个低调的人,大张旗鼓的事一般不做,更喜欢干乘人不备咬一口的事,王左挂见到他不由得松了口气,他一直担心张鼎把他甩了不管――这一仗明军手也够黑,同样驱赶老百姓跟他对耗,他有些不知所措,他的实力到底还是不够啊!
“王左挂,你这个怂货,到现在还犹豫不定,明军和你一样不会在乎老百姓死活,你打算再死多少人,这样打下去,明军可以无所谓,你的粮食还能坚持多久?最多两天你就完蛋了,还不快冲上去拼了!”张鼎见到王左挂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
“我就说要拼嘛,老百姓没有用,明军那边是青壮百姓,我们这边老弱妇孺一大堆,男丁死光了我们更麻烦。”苗美也叫起来。
王左挂擦了把头上的冷汗,咬牙切齿地吼道:“拼了,叫弟兄们一起上,打光了拉倒,打赢了有饭吃。”
流贼发飙了,嗷嗷叫着向混战一起的百姓扑过去,流贼步卒推开人流后面嚎哭着女人、孩子就往上冲,骑着牲口的精锐紧跟在后,张鼎也打开了画着老雕的旗号,带着手下向明军的大纛冲去,几乎与此同时,曹文诏的延绥官军、张传捷的丰州步军也冲了上去,张献忠正在绝望之际,突然得到了官军的支援,忍不住嚎啕大哭,不过才刚哭几声就被官军的棍棒赶到一边――现在用不上他们了。
杜文焕笑了起来,王左挂终于沉不住气了,那个扑天雕也露面了,官军已稳操胜券,他最怕的是流贼见势不妙一走了之,或者干脆临阵散伙各奔东西,现在既然都被吸引住了,那就一个也别走了,他立即下令杜宏方、左光先带领延绥铁骑截杀扑天雕,曹文诏、张传捷所部对流贼全力发起攻击,同时点起三堆狼烟,召唤李榆的铁骑参战,自己也随后跨上战马,带着数十名亲兵赶赴前沿督战。
战场形势突变,官军与流贼直接交手了,怀宁知县提着的心放下了,如果官军赶着老百姓打上一阵就拍屁股走人,那他就倒大霉了,这种事官军是干得出来的,幸好官军还有良心,终于肯出手了,他兴奋地大声叫好,带领城上的民壮、衙役敲锣打鼓为官军助威。
不过,官军却令人失望了,曹文诏的两千人冲上去,对着老百姓铳炮齐射,立刻打倒了一大片,老百姓早上没吃饭又打了一上午,已经又饿又累,被官军一冲就崩溃了,男女老少哭喊着四处躲藏,官军抓住百姓不闻不问就砍首级,一些烂兵还趁机欺负女人,一时间场面极为混乱,曹文诏又喊又骂也无济于事,干脆带着亲兵杀人,十几颗烂兵血淋淋的人头砍下来,这才稍微镇住了乱军,但当流贼裹挟着退下来的百姓杀过来时,官军又开始乱起来。官军的铳炮已经吓不住人了,目睹了官军的暴虐,愤怒的百姓又重新焕发出斗志,挥舞着棍棒高喊着“杀狗官、杀官兵”,扑过来和官军拼命,流贼步卒乘机混在其中向前冲杀,官军被打得步步后退。
“栓子,流贼要冲过来了,我压住阵角,你带人杀上去,一定要把贼人挡住。”曹文诏急红了眼,他对自己的兵非常清楚,顺风仗可以打,一旦遇挫就会缩头缩脑,甚至有可能一败涂地,必须把贼人的势头尽快打下去。
曹变蛟答应一声,手举双刀带着百余名精锐冲向敌群,孙守法这时也带绥德精锐前来支援,两员猛将所到之处无不披靡,片刻之间斩杀流贼数百人,流贼一时气馁,攻势也稍减,曹文诏则带亲兵立于明军阵后,连斩几名后撤的军官,逼迫明军重新向上压,明军见到势头好转,又打起了精神,不过明军出工不出力的毛病不改,死死地缩成一团,用长矛护住本阵,再用铳炮、弓箭朝对方乱打一气,就是舍不得与对手肉搏。
曹文诏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就是朝廷长期拖欠军饷的后果,他的部队算好的,至少还能打几下,其他部队临阵倒戈的都有,曹文诏叫骂一阵没作用,把压阵的事交给其他军官,自己也带着亲兵杀了上去,这样效果反而好了,没了烂兵的拖累,曹文诏、曹变蛟叔侄俩再加上孙守法,三名悍将带着几百个精锐死拼猛打、步步推进,大队的明军跟在后面一边呐喊助威、一边看热闹,流贼虽然拼命,但武器、战力太差,遇到真肯打的官军还是吃不消,只能不断后退,明军重新占了上风。
延绥铁骑也打不动了,他们和张鼎的手下太熟了,认识张鼎的就不少,大家一块当过兵一块做过贼,都是老熟人了,有些还沾亲带故,哪好意思真动手,再说双方人数差不多,彼此的本事也都清楚,真打起来谁也落不到好,张鼎倒是无所谓,能牵制住官军最精锐的铁骑,这也算对得起王左挂他们了,懒得管手下与官军眉来眼去,而延绥铁骑心里有委屈,老子当兵连军饷都拿不着,死了一家老小也没人管,凭什么傻乎乎地为朝廷卖命,还不如给自己留条后路,双方心照不宣,喊杀声叫得厉害就是见不到血。
杜宏方对这个局面心里有数,他和张鼎也有交情,俩人交手时,杜宏方还劝张鼎赶快跑,好在这家伙还有底线,没把他叔的计划和盘托出,不过也把张鼎吓了一跳,他总觉得官军的那三柱狼烟不对劲,暗暗打起撤退的心思。
左光先这家伙是个官迷,满脑子想着立功升官,别人是假打,他却是真打,延绥铁骑中就他闹得最凶,萧四贵看这家伙很讨厌,成心要治治他,飞马上前与左光先打成一团,萧四贵十四岁就干起马贼,马上的功夫非常了得,几个回合下来,左光先就不行了,被萧四贵用刀背砍下马去,幸亏萧四贵不想要他的命,他才有机会逃掉,左光先这下也老实了。
丰州步军看了一上午的热闹,轮到他们上了也还尽心尽力,开始打得很猛,张传捷指挥两个营一起推进,赶跑了夹在中间的老百姓,对着流贼的步卒就下狠手,丰州步军长期在一起训练早已形成默契,步阵前面是披铁甲的长矛手不停地对敌人突刺,侧后披轻甲的刀牌手则全力保护长矛手,再后面的步兵大多数带了弓箭,拼命地朝对面的对手抛射箭矢,马上的好手也被集中起来,不时冲出步阵突袭对手,这套打法被白显志得意地称为“长短相济、远近有攻”,这种丰州步军的经典打法根本不是流贼能扛得住的,丰州步军两个步阵像碾子一样把敢于对抗之敌碾个粉碎。
丰州步军进展顺利,几乎把流贼的步卒切成两半,王左挂见势不妙,调动有马精锐上来增援,这才勉强压制住丰州步军的攻势。流贼的主力都压到自己这边,张传捷自然不好受,他急忙向周围友军发出信号请求援助,可没人搭理他,曹文诏的部队还在慢慢爬,延绥铁骑也似乎不动窝,丰州军再这样推进就有可能被包围了,张传捷气得大骂延绥人害他,马上下令向官军主力靠拢,丰州步军里有的是兵油子,别人都不卖力,他们也不会出头,于是丰州步军跟着延绥明军有样学样,贴着曹文诏的大阵慢慢向前挪起来。
眼前这一幕被站在怀宁城上的怀宁知县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心伤透了,官军就这副德行,还不如上午那帮老百姓呢,多好的聚歼流贼的机会,就被这帮饭桶官兵糟蹋了,知县大人一发怒,助威的锣鼓声也没有了,城上的人操起手看起了热闹。
杜文焕看着官军的窝囊表现不住的苦笑,他对此已有心理准备,但看在眼里还是难受,现在的大明官军已经养成了习惯,当官的带着家丁、亲兵在前面拼命,当兵的排好队呐喊助威看热闹,当官的胜了大家冲上去抢首级,当官的败了大家拔腿就逃跑,其实今天官军还不错,好歹还在向前挪,最终肯定能把流贼赶走,地上有的是尸体可以取首级,报一次大捷足够了,可杜文焕想要的是全歼贼寇,这就不能指望官军的人品了,而是要靠他暗伏的那支铁骑,他们应该到了。
李榆的确到了,他躲在附近的山谷里等了大半天,终于等到了那三柱狼烟,铁骑迅速出发奔向怀宁城下的战场,十余里的距离很快就到,铁骑轻松击溃在外围警戒的流贼杂兵,风驰电掣般地冲向流贼的中军,流贼顷刻之间就大祸临头了。
王左挂看着迎面而来的铁骑,吓得目瞪口呆,没有想到官军还有后手,而且出手就致命,他的大部分人已经去和官军拼命了,身边的精锐不足千人,保命都不够。
“官军好毒辣!我跟他们拼了。”苗美拔出刀大吼道。
“拼个屁啊,这下老本都完了。”王左挂顿足捶胸叫起道,眼珠子一转有了主意,“要不,我们再降一次。”
苗美不理他了,带着飞山虎一干人马迎着丰州铁骑冲去。
王左挂心里打定主意,也就无所谓,他又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了,打不过就降,降了再叛,只要手里有足够多的老百姓,官府也不敢把他怎么样,多磕些头说些软话就行了。
王左挂的中军此时已是一片混乱,流贼的人员复杂,平时就各有各的小算盘,大难将至表现也是形形色色,有的人拿起武器要和狗官兵拼了,有人想起要接受官府招安,有人却悄悄溜掉了,最可恨的是有些家伙居然争抢起军中的粮食、财物,王左挂连喊带叫,但现在已没人听他的了,他索性什么也不管了。
一大队骑兵冲开混乱的人流,径直到了王左挂的临时大帐前,张鼎立于马上指着王左挂喊道:“王左挂,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发愣,带上婆姨和娃,快跟我走!”
“谢谢雕爷,我不走了,就在这儿等着招安,趁着官军还没到,你快走吧。”王左挂摇摇头。
“你傻了吗,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官府还能饶了你?”
“我这里有老老少少好几万乡亲,不能扔下他们不管啊,雕爷放心,官府要安抚百姓,一时半会儿不会动我,过了这阵子,咱们再接着跟狗官斗,雕爷,后会有期!”
张鼎不说话了,带着自己的精骑快马加鞭而去,他能从前面的混战中及早脱身,多亏了杜宏方屡次劝告,不过决心下晚了,要想逃生还得跟来袭的铁骑较量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