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焕把洪承畴的来信扫了一眼交给李榆,自己对着地图沉思起来,李榆接过信,洪承畴在信中写道,榆林兵力紧张,他目前只能派出曹文诏的二千人马,但延绥流贼猖狂,只能请杜帅勉为其难,力挽狂澜于危机之中,洪承畴对李榆大加赞赏,贼既漂浮不定,则官军也应以变应变,莫不可固守一地而自闭,援剿副将此行必大益于剿灭流贼,所得斩获延绥镇一定上报朝廷。
“我们不去定边,立即转向开赴怀宁,在那儿截杀流贼,”杜文焕终于开口了,他指着前方解释道,“王左挂不过是个土贼,但张鼎却延绥镇军官出身,此贼熟知兵事,一贯避实击虚,加之王左挂新败,难以再战,他绝不会与我精锐边军死打硬撞,他们向西走难以筹集粮草,向东走又会遇到靖边堡边军的堵截,张鼎极有可能与王左挂一起窜回他的老窝怀宁,我军长途跋涉赶到定边,很可能流贼已经跑了,不如抢先插到怀宁,以逸待劳痛歼流贼,既使流贼不至,我军也可向北扫荡寻找战机。”
“如此当然甚好,只是巡抚大人那边如何回复?”李槐有点担心。
“不要管他,他一个文人懂什么兵事!”杜文焕摆摆手,又对李榆说道,“目前最要紧的是必须控制怀宁一线,榆子,你的铁骑速度快,就先走一步赶往怀宁,流贼粮食奇缺,极有可能要攻打怀宁县城。”
“末将遵命!”李榆答应一声,抱起头盔就要走。
“慢着!孙守法的人跟你们一起去,”杜文焕叫住李榆,看着李榆一头的短发微微摇头,“你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服饰、口音也不一样,还是让小孙的绥德骑兵给你们带路当斥候吧。”
李榆率领丰州军当天就启程了,有孙守法的绥德骑兵带路,一路顺利,第二天上午就赶到了怀宁,不过怀宁知县见到来了官军,立刻紧闭城门,还把城中丁壮带到城墙上摆出守城的架势,孙守法气不过,在城下大骂,知县站在城楼上毫不客气地回应道,怀宁县城里没有粮食财物,也没有流贼可剿,要想混饭吃,就请到其他地方去,怀宁县城不欢迎官军,更别说是夷兵了。
县城是不能去了,其他地方也绝不会欢迎他的夷兵进城,李榆按照老习惯,找了个隐蔽的山谷扎下大营,随后放斥候二十里,查探周围的地形、敌情,不过这一带确实没有出现大股的贼人,县城也安然无恙,偶尔有几个小蟊贼,见到官军的骑兵也吓得躲起来。
孙守法有了好马骑,干起活来非常卖力,每天都要带斥候出去转两圈,但带回来的消息都是平安无事,李榆有点怀疑杜帅的判断是不是错了,孙守法却坚定地说,杜帅打了一辈子仗,感觉灵着呢,他说贼要来,贼就肯定要来。
三天之后,杜文焕带兵赶到,三千清涧被俘的青壮变成了官军的辅兵也跟来了,大军在离怀宁县城不远处扎下大营,李榆急忙前来拜见,把这几日查探到的情况禀告杜文焕。
“大帅,我们的斥候始终没发现流贼的行迹,流贼历来漂浮不定,会不会已经潜至他处?”李榆担忧地问道。
杜文焕对着地图沉思一会儿,摇摇头说道:“王左挂、张鼎手中不会有多少粮食,如何筹粮才是当务之急,怀宁县城无兵驻守,城中尚有钱粮可取,张鼎又是此处的地头蛇,他们应该来打怀宁才对,你们的斥候查探了多远?”
“周边二十里。”
“不行,范围太窄了,必须派人进入附近的安塞、靖边查探,另外我还要派人找本地知县查问,周边的州县有无消息通报。”
怀宁知县不等杜文焕派人找他,自己就急匆匆来了,还带来十几车粮食,见到杜文焕就哭丧个脸求道:“大帅,靖边官府来了急报,王左挂、张鼎两个该杀的贼从定边退入靖边,沿途抢劫财物、裹挟百姓,靖边官军无力阻止,只能依城死守,流贼又转向怀宁而来,有好几万流贼啊,怀宁城小、无兵驻防,势必难以抵御,唯有大帅可保怀宁百姓平安,本县请大帅速速带兵入城,所需粮草一定如数奉上。”
“流贼果然要到了,原来是一路掳掠把时间拖久了,”杜文焕哈哈大笑,曹文诏、左光先等人对大帅的神机妙算交口称赞,杜文焕摆摆手又说道,“贼既然要来了,那我们就偃旗息鼓而去,把怀宁这块肉抛给他们。”
“大帅,使不得呀,流贼有好几万人,大帅兵少,还是带兵入城吧。”怀宁知县吓出了一身冷汗,急忙哀求道。
“你不是对朝廷的援剿副将说,怀宁没有钱粮也没有流贼,所以不欢迎官军吗,本帅此次出兵是为剿贼而来,不是来守你这小县城的,你召集本县丁壮好好守城吧。”杜文焕冷笑一声,挥手命亲兵把又喊又叫的怀宁知县赶了出去。
怀宁知县一走,大帐内又安静下来,杜文焕招呼众将围过来商议起破敌之策,曹文诏有点担忧,他与流贼打过几仗,对方战力的确不强,但人多势众,打起仗来不顾死活,如果官军人少很难顶住,其他军官也深有同感。
“但我们手里有铁骑,流贼至怀宁城下时,我延绥军突然出现,迫使流贼与我军在城下死战,待敌疲惫不堪,再以丰州铁骑对其侧后发起突然攻击,两面夹击势必一举破敌,本帅决心已下,此战就这么打了!”杜文焕大手一挥道。
众将退下后,李榆还是有点不放心,又回到大帐对杜文焕说道:“大帅的兵力还是不足,我的两营步军交给大帅调遣吧。”
“可以,不过他们在阵前不能再打你的黑鹰旗了,必须打延绥镇的军旗,你的行踪必须绝对保密,”杜文焕点点头,拍着李榆的肩膀笑道:“其实你用不着担心,我军料敌在先,已经胜算过半了,榆子,我告诉你一个打仗的诀窍,守好自己的侧翼,攻垮对手的侧翼,做到这一点则胜券已在掌中。”
李榆松了一口气走出大帐,迎面一股朔风吹来,他打了个冷战,这几日的雪都没下起来,张鼎大哥也许就要到了,真想不到才两年多没见,自己成了明国重将,张大哥却成了明国的反贼,而且两人再次相见也许就是面对面的厮杀,他一定不知道我在这儿,我又该如何帮助他呢?
其实张鼎也没想到他会造反,他在榆林镇混得很不错,一边当军官,一边干马贼,两边都干得有声有色,而且还被提拔为都司,他倒霉就倒霉在太讲义气了,金军入犯之时,朝廷征召西北五镇精锐入卫勤王,张鼎也随榆林总兵吴自勉出征,不过部队几乎两年没发饷,到了黄河边时,穷困交集的士兵终于哗变了,张鼎受命去弹压,见到哗变的兵有不少是他的亲朋故交,不忍心下手反而听之任之,放纵逃兵就交不了差,最后连他自己也一拍屁股躲回老家怀宁。本来他想先避避风头,再找关系疏通一下,以后接着在榆林镇混,没想到西北民变越闹越厉害,哗变的官军也纷纷加入其中,他的熟人太多了,大家接二连三找到他,请他出面拉队伍造反,拥戴他的声势越来越大,连官府都惊动了,官府把逃兵加谋反这两顶帽子扣下来,他不想造反也由不得他了,于是他真的成了反贼的头领。
张鼎是延绥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的人,声望高又有本事,他一造反非同小可,延绥镇的大小贼头马上表示愿意拥戴他做盟主,他当马贼时的伙计闯王高迎祥、混十万马进忠等人甚至打算带着手下入伙,但张鼎做事非常低调,树大招风的道理他懂,盟主是坚决不当的,拉人头凑数的事也绝不干,他造反主要招收当马贼时的兄弟和当军官时的手下,队伍人数不多还不到千人,却非常强悍能战,官军围剿几次都被打得头破血流、落荒而逃,官军中朋友趁机把他吹得神乎其神,官军心里发虚不敢来了,官府见官军不给力,吓得躲进县城不敢出来,怀宁一带成了张鼎的地盘,他的队伍还守规矩,自己不祸害百姓也不许别处的流贼进来祸害,于是怀宁百姓好过了,既不用向官府缴税,也不用担心官军或流贼祸害,多少能活下去,怀宁的地主、大户保住了家业,也暗中向他交粮纳贡,张鼎在怀宁的日子过得还挺美。
这次张鼎去定边也是无可奈何,王左挂、苗美在宁寨降而复叛,一心想扩充实力,派人约张鼎一起打出边墙到塞外抢马,张鼎毫不犹豫就拒绝了,就凭他们手下的一帮土贼也敢打精锐的边军,这简直是异想天开,张鼎不干他们就自己干,结果被定边副将张应昌杀得大败,几乎被追得无处可逃,王左挂这时又想起了张鼎,派手下熟悉张鼎的人到怀宁求救――王左挂当过边军,帮着张鼎干过一些贩运私货到塞外的勾当,俩人有些交情,投靠王左挂的哗变官兵也有不少是张鼎的旧交,经不住来人的苦苦哀求,张鼎这才带着五百多骑兵去接应这俩倒霉鬼。张鼎面子大,他亲自出马到了定边,官军中马上就有朋友暗中帮忙,双方装模作样打了一仗,然后各自退兵,王左挂和苗美总算脱了险,对张鼎感激不尽,非要拥戴张鼎做他们的老大。
不过,王左挂、苗美随后就与张鼎闹起来,王左挂、苗美这回打败仗吃了大亏,按照老习惯要沿途筹集粮食、扩充队伍,杀光、抢光大户人家不算,还裹挟百姓跟他们走,把定边、靖边两地搞得一片糜烂,张鼎看不下去了,大骂这俩人是蝗虫走一路祸害一路,王左挂、苗美却说他们是替天行道、解救百姓,依旧我行我素,到了怀宁附近,他们已有五万之众了。这时,张鼎再也坐不住了,再往前走就是怀宁,他可不能让这俩土贼去祸害老家。
“我不管你们去哪儿,怀宁就是不能去,敢往前走一步,信不信我宰了你们俩!”张鼎拍桌子叫道。
“我信,你雕爷本事多大呀,杀我们俩跟玩似的,可外面那么多老百姓怎么办,你打算让他们跟着我们一块饿死?雕爷,我知道你是延绥镇的军官出身,瞧不起我这个大头兵,可我们现在都是贼,不杀不抢怎么活!”王左挂不客气地回应。
“谁让你们裹挟如此众多的百姓,我们拿什么养活他们,定边、靖边已经被你们糟蹋够了,你们还想糟蹋怀宁?”张鼎喝道。
“老百姓是活不下去才跟我们走,这都是官府作的恶,有口饭吃谁愿意做流贼,雕爷,营中的粮食吃不了几天了,怀宁城小无兵驻守,拿下了就有钱粮可取,为了拼条活路,怀宁就必须得打!”王左挂的二当家苗美说道。
“要是我不许你们进怀宁呢?”张鼎冷笑一声道。
王左挂的手下头目大红狼、飞山虎跳了起来:“扑天雕,我们拥戴你是给你面子,你若是惧怕官府不敢打怀宁,那你就少管闲事,我们去打怀宁。”
张鼎大怒纵身上前,一脚把大红狼踢飞出去,飞山虎大吼一声就要拔刀,刀还没出鞘,一把冰凉的大刀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张鼎的手下萧四贵低声喝道:“飞山虎,这里没你说话的份,要是敢胡来,我立刻宰了你。”
王左挂吓了一跳,急忙把飞山虎、大红狼喝退出门,他缓了几口气,对张鼎说道:“雕爷,不是老哥不听你的,弟兄们吃不上饭会出大事的,怀宁是你老家,老哥也不是没良心的人,这样吧,怀宁我来打,你的人就在一边歇着不出面,我向天发誓,只抢官府和城里的豪强大户,绝不祸害百姓,也绝不枉杀一人。”
“雕爷,咱们是官府眼里的贼,官府饶不了咱们,怀宁县城还在官府手里,那里又不是你的地盘,你管他们干什么,我们进了怀宁地界就直扑县城,绝不会祸害沿途百姓,这你总该放心了吧。”苗美也在一边劝道。
张鼎鼻子哼了一声,招呼上萧四贵扭头就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狠狠地说道:“把你们的人招呼好,别在怀宁胡来,否则就休怪我不讲情面了。”
王左挂、苗美说通了张鼎,拉起队伍就往怀宁走,他们这一路上裹挟的百姓太多了,男女老幼都有,拖拖拉拉用了两天才到了怀宁县城,孤零零的县城已大门紧闭,城上也只是站着衣着杂乱衙役、丁壮,王左挂松了口气,下令拿出粮食让大家吃饱,明天一早就攻城。
第二天一大早,王左挂刚吃完饭,就有人惊慌地跑来报告:“不好了,有官军,好几千官军啊,正向这边赶来了。”
王左挂吓了一跳,拉着苗美跑到一处山丘上观望,远处正有一队队官军缓缓向他们逼过来,其中还有不少马队。
“怎么办,现在还来得及撤吗?”王左挂的心凉了。
“我们的粮食快吃完了,还能撤到哪去,拼了吧,官军看样子也不过数千人,我们有五万人,打败了官军,怀宁就是我们的。”苗美咬着牙说道。
“你带有马的精锐警戒,我马上把人都召集起来,咱们就和官军决一死战了,还有,扑天雕也休想看热闹了,我们倒霉也得把他拖上。”王左挂狠狠地答道。
营地里立即热闹起来,老百姓还没吃上一口饭,就被大小头目吆喝着赶到营地外,前面就是官军,后面是举着刀的流贼,他们无法后退只能向前走,男人们咬咬牙走在了前面,把他们的女人、孩子护在身后,这乱世人命如草芥,他们能有选择吗?
对面一座土丘上,杜文焕望着黑压压涌过来的人流,无奈地摇摇头,旁边的曹文诏冷笑着说道:“流贼还是这一套,把百姓推到前面送死,步卒在后压阵,最后是骑马、骑骡子的精锐。”
“幸好榆子不在这儿,他要是看到这情景,这仗还不知道打成什么样。”杜宏泰和李槐忍不住摇头叹息。
“黑子、大水,你们把那个反贼张献忠带过来。”杜文焕没时间闲扯,对自己的两个亲兵招呼道。
张献忠很快就被押到了,杜文焕笑着拍着他肩膀说道:“张献忠,你的运气真不错,立功自赎的机会这么快就来了,本帅给你些武器,你把你的人带到阵前去杀贼,好好干,本帅会赏你个出身。”
“大帅,这么多贼人,小人总共才三千来人,打不过他们呀!”张献忠向前望了一眼,吓得脸色苍白。
“打不过也得打,你是一方的贼头,带回榆林就是凌迟处死的下场,死在这里至少还能有口棺材,你去还是不去?”杜文焕立刻就板起了脸,张献忠连忙跪在地上,答应愿去,杜文焕厉声喝道,“那你还不快滚,告诉你的人,打好了这一仗,补入营中吃粮当兵发军饷,谁要是敢后退一步阵前立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