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不肯赈济,本官又能有什么法子,官军的军饷可还没着落呢!”宋统殷怒气不减,拍着桌子叫道,“李汉民要做好人也由得他,叫他把人都带到丰州去,本官不管了。”
“大人,属下自会找机会把人赶走,可那是两万人啊,不给口饭吃就会闹事,大人无论如何也要帮汉民、玉山一把!”张道浚想了一会儿,又对宋统殷说道,“大人,太原及各地州府还有一部分存留,不如拿些出来以解燃眉之急,那些流民中不少青壮甚是彪悍,也可招募些补充河防官军,如此一来也许能应付些时日。”
“暂且如此吧,本官就成全李汉民这一回,给他些粮食,”宋统殷在屋内走了一会儿说道,接着咬着牙大喊,“不能让李汉民再惹麻烦了,他不是很能打吗,让他过河到陕西去,黄河既然不好守我们索性过河剿贼,朝廷也无话可说,子玄,你立刻赶回石楼,主持募兵抚民,官军已不堪大用,就让李汉民留些人帮你。”
张道浚答应一声就要走,宋统殷又叫住了他,沉吟一会说道:“子玄,汉民、玉山是我们自己人,也不能委屈了他们,陕北太苦了,你从太原府库带些钱粮给他们,别让他们路上饿着。”
张道浚回到石楼,把宋统殷的意思告诉李榆,李榆二话不说,立刻就答应,而且同意把京师带来的白安、周遇吉、虎大威等人全部留下,协助张道浚处理军务,补充粮草军械后,李榆、李槐随即拔营,带领丰州军各营过河进入陕西,直奔榆林城而去。
陕北大地白茫茫一片,大灾之后人烟稀少,许多村落已是空无一人,只有一些寨堡还有乡兵据守,而明军连影子都见不到一个,陈二柱和刘石头嘀咕,这还是关内呢,怎么跟我们丰州差不多?
李槐一路上都给李榆讲老家榆林的事:榆林镇不仅是指榆林,还包括了庆阳府、延安府和绥德州,故此也被称为延绥镇,老家穷啊,土地贫瘠还缺水,一亩地产不了几十斤小米,遇到灾荒年就要挨饿,老百姓要靠当兵作驿卒才能挣点钱粮,咱家算好的,咱大打了一辈子的仗挣了三十亩好田,投充到杜家免去了苛捐杂税,这才让一家人有口饭吃,等我中了举人有了优免,人家又把田还到李家名下,杜家真是恩人啊!
“丰州有的是地,把大嫂、二嫂和侄儿们都接到丰州来吧,咱们一家人在一块过。”李榆迫不及待地说道,他喜欢有李槐这个哥哥,内心却更认同自己是个乌拉人,对于自己是榆林人总有些似是而非,但自从进入陕西,突然就莫名其妙兴奋起来,连半生不熟的陕北话也说利索了。
李槐听了心里一热,到底是亲兄弟啊,心里还是挂念家里人,他对李榆娶的两个媳妇一直不满意,特别是巫浪哈,才死了男人又比弟弟大十来岁,却嫁进了李家,说出去就丢人,李槐最希望李榆娶个关内读书人家的女儿,以后能体面地入关做官,可这小子好像铁了心要做夷人了,李槐有一阵子甚至为此疏远了李榆,杜宏泰还打趣,榆子本来就脑子坏了嘛,他知道个什么,人家一个是蒙古大汗的妹妹,一个是土默特小汗的女儿,你们家榆子也没吃亏呀!
李槐瞟了一眼弟弟,摇了摇头答道:“再穷也是自己家呀,咱家的地在宁寨,和杜家的地挨着,我去丰州之前把大嫂接到榆林,她还老大不乐意呢,一家人的口粮就靠那几十亩田啊,现在闹起了流贼,家里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兄弟俩好久没在一起了,一路走一路谈着,李槐看着老家满目疮痍的景象,不时唉声叹气,李榆的心也揪得更紧了。
老天帮忙,天晴无雪,丰州军很快到达绥德州,他们没有兵部的行文,也不敢叨扰绥德官府,绕城而过继续向榆林方向前进,走了没多久,队伍后面传来消息,殿后的步军右营和绥德明军打起来了,李榆、李槐吓了一跳,急忙带着飞虎营赶过去。
李榆赶到时,他的这营步卒正和一百多个绥德明军围成一圈高声叫好,右营的正副营官满柱、侯世杰两个家伙也混在其中兴奋地指指点点,圈子的中央有两条大汉各拎一条钢鞭乒乒乓乓打得起劲,其中一个是步军右营的哨长铁彪,原先是大同镇的兵,在京畿当逃兵时跟满柱和侯世杰混到了一起,后来又随这两人到了丰州,还当上了军官,这家伙膀大腰圆使得一手好铁鞭,李榆在遵化亲眼见他打死过两个金兵,算是一员猛将,另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却不认识,此人年不过三十,手中铁鞭却使得老道,势大力沉、快如闪电,压得铁彪有点喘不过气来,显然比铁彪技高一筹,但铁彪是个浑人,死缠烂打就是不认输,张传捷正满头大汗地连喊带叫,想让两人停下来。
“住手,铁彪,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没什么丢人的!”李榆急忙上前喝道,张传捷趁机把红着眼睛的铁彪拖开了,李榆又转脸瞪着满柱、侯世杰呵斥,“你们两个营官看什么热闹,还不快整队去!”
满柱、侯世杰一缩脖子,赶紧跑开了,这场打斗其实就是他俩引起的,一伙打着明军旗号却又穿着不伦不类的队伍从绥德城下过,城中马上有一队人马追上来查探,本来几句话就说清楚了,偏偏他俩没事找事,对绥德明军出言不逊,而且看到对方军官背着根三四十斤重的铁鞭,就怂恿善使铁鞭的铁彪和对方较量一番,铁彪也是个好事的人,几句话一激就动起手来。
李槐觉得那名军官很面熟,迎上去寒暄了几句,不一会拉着这名军官向李榆走来:“榆子,这可是杜帅的老部下,在杜帅的标营干过,是自己人!”
那名军官郑重地对李榆行礼,然后笑着说:“末将绥德守备孙守法,原在杜帅的标营当过把总,末将听勤王回来的兄弟们讲过大人打建奴的事,都说咱们榆林卫又出了个大英雄,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大人,前面的事都是末将冒失了,末将在此赔罪!“
“过绥德不与你们联络是我们的错,孙守备盘查过往军兵的公文理所当然。”李榆对这个孙守法很有好感,随手递上兵部和山西巡抚的公文。
孙守法很奇怪,朝廷的公文上说李榆奉旨援剿山西,怎么会跑到陕西来了,李榆笑着说自己惹了事,山西把他赶出来了,孙守法听了事情的经过,忍不住也笑起来。
“山西人就是抠门,这样更好,大人本来就是我们榆林人嘛,我们剿贼还缺人手,榆林知道有铁骑驰援,一定欣喜若狂,”孙守法说完,又对李榆再次躬身施礼,“其实大人已经帮了我们大忙,那个点灯子是清涧大贼,官军几次剿他,都让他躲过去了,这回落到大人手里,也算除去一大害。”
李榆听了有点脸红,那个点灯子赵胜现在还在河对岸的流民大营里活蹦烂跳呢,孙守法又问起李榆准备到哪儿,听说李榆要去榆林找杜文焕,马上就摇起头来。
“杜帅在西北各镇出兵勤王时曾署理延绥、固原两镇总兵,勤王将帅如今都回来了,杜帅仅以镇西将军衔督领两镇,手里的实权没了,许多事也不好办,大人没有兵部的批文,直接去镇城不合适,”孙守法见李榆、李槐有些失望,想了想又说道,“新任延绥巡抚洪大人剿贼正缺强兵,如果有绥德知州替大人呈报,洪大人定会接纳大人,不如这样吧,末将去和知州大人通报一声,就请大人暂住绥德等候公文,城内兵少,有的是营房可住,粮草也还有一些,大人正好也可以休整兵马。”
李榆、李槐对视一眼,一起点头称谢,孙守法快马返回绥德城,不一会就回来了,告诉李榆说,知州大人同意丰州军入城,于是孙守法在前面引路,丰州军跟随他进了绥德城。
绥德知州周士奇已在城门口等候,与李榆客气了几句,就把他们这些夷兵夷将扔到一边,亲亲热热把李槐拉走了,孙守法为人豪爽,给丰州军安排好营房后,又带来些酒肉,请李榆和丰州军的各位营官喝酒吃肉,当兵的也不见外,几杯酒下去人就熟了,酒桌上大家谈起石楼一战,张传捷摇着头说,陕西人比山西人狠,打起仗来就敢拼命,要是他们手里有家伙,丰州军也要吃不小的亏。
“张大人是大同人,没在西北呆过,这里生活太苦了,土地贫瘠干旱少雨,边外的蒙古人也经常骚扰,想活命就得敢和老天爷斗,敢和蒙古人拼,所以民风彪悍、视死如归,点灯子据说是个落魄书生,他的那帮贼要柔弱得多,真正的悍匪,如张鼎、王嘉胤、王左挂,还有神一元和神一魁兄弟俩,手下精锐以哗变的边军为主,武器也颇为精良,有不少人还有马匹,这些贼人十分凶悍,你们以后遇到一定要小心。”孙守法一脸严肃地说道。
“那个张鼎可是号称扑天雕,在边外当过马贼?”李榆听到张鼎这个名字,心里就是一惊,张大哥也造反了?
“正是此人,大人也知道他?”孙守法有些诧异,不过马上就释然了,这个马贼大概也骚扰过丰州,他向李榆说道,“此贼当过边军的都司,马上的功夫了得,在边墙内外有些名头,其手下不是塞外马贼就是边军骑卒,其他造反的马贼如闯王、混天猴、闯塌天、混十万等也得对其俯首,与其他流贼不同,他从不携百姓而行,而是以骑兵快打快走、漂浮不定,所以此贼不但强悍而且最为难剿。”
孙守法说得尽兴,让身边的亲兵拿出张地图,指着地图对丰州诸将讲解延绥的地形地貌,以及各处流贼的大致情况,丰州诸将仔细听着,不由得倒吸口冷气,这趟剿贼的差事可是不好干啊!
孙守法讲解完后,摇头叹息道:“剿贼说起来不难,一帮老百姓绝对打不过官兵,但麻烦在于流贼越杀越多,经常是官兵把流贼打得满地跑,贼头也抓获斩首了,可过不了几天更多的流贼又出现了,简直杀不胜杀,就比如清涧这地方,点灯子过河被大人剿灭,但又冒出一股贼人,领头的绰号‘八大王’,据说是定西人,当过兵懂些行军打仗,此贼比点灯子更为凶悍,可惜绥德的兵太少,无力剿灭此贼,我已禀告榆林,请求从速派兵,务必要将此贼尽快铲除,可惜还没有回音,我估计知州大人把李举人请去就是谈此事。”
孙守法讲完又发起牢骚,其实老百姓有口饭吃就不会闹事了,可朝廷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人都活不下去了,赋税、加派还照收不误,这不是官逼民反吗,谁知道剿贼要缴到什么时候。
孙守法的牢骚引起了大家的共鸣,当兵的在一起也无所谓,七嘴八舌把朝廷骂了一顿,李榆心里想着张鼎的事,话说得很少,孙守法见酒喝得差不多了,打了个招呼告辞而去。
李槐回来得很晚,把与周士奇谈的事告诉了李榆,周士奇果然在打丰州铁骑的主意,清涧那个地方乃河谷山川之地,地形复杂易于躲藏,延绥民变以来几乎成了贼窝,好不容易走了点灯子,又来了个更猛的八大王,这家伙实力发展太快,已经拉起了上万人的队伍,青壮精锐也有三千人上下,如今把清涧县城围成了一座孤城,绥德兵少拿他也一时没办法,周士奇想借助丰州铁骑一举剿灭此贼。
“周知州已经派人快马赶往榆林通报我们的事,而且答应剿贼期间的粮草由他供给,我已经答应下来了。”李槐说道。
“我们到了人家的地盘,就得给人家干活,那就打这一仗吧,不过他必须派人配合,这一带的地形复杂,不利于骑兵作战,我还要仔细想一想怎么打。”李瑜点头答道。
周知州第二天就派孙守法来找李榆,并带来了他的话,只要能把清涧的贼剿了,一切按李榆的意思办,孙守法拍着胸口表示,自己会亲自率领绥德精锐一同剿贼,李榆立刻招来各营的营官商议,还请孙守法立即派出斥候、暗探前往清涧查探。
丰州军在绥德休息了几天,李榆正准备出兵清涧,一直没有音信的杜宏泰突然跑来了,而且带来了他叔杜文焕的信,杜帅的信很简短,绰号“八大王”的反贼聚众围攻清涧县城,他已前往救援,命令李榆立即率军赶往清涧,与他合兵一处击溃反贼。
“你们来得正是时候,我叔正愁无兵调遣,听到你们的消息,立即率领八百精骑抄近道急速赶往清涧,并派我约你们到清涧河口会合,我们马上动身吧。”杜宏泰说道。
李榆看完信,笑着对李槐、杜宏泰说道:“杜帅带八百骑兵就去剿贼,换我肯定不敢。”
“杜帅带兵征战历来喜欢携精锐骑兵长途奔袭,如果我们行军够快,应该能及时与杜帅会合。”李槐答道。
杜宏泰苦笑着答道:“我叔也是没办法了,空挂了个镇西将军头衔,延绥、固原两镇兵马却在督抚文臣手中捏着,要不是听说你们到了绥德,他也不会走这步险棋。”
“好,我们听杜帅的,立即启程赶赴清涧河口。”李榆挥手说道。
绥德知州周士奇接到出兵的通报大喜,立即派孙守法带领三百多名绥德精锐随同剿贼,他还表示要亲自带着绥德士绅和百姓欢送明军出征,李榆连忙拒绝,而是请周知州关闭城门封锁消息。
李榆带着两支军队悄悄出了绥德城,一路急行军赶往清涧河口,铁骑人人有马,飞虎此次出兵一人双骑,就连号称步军的张传捷、满桂两营速度也绝不慢――白显志不会亏待他的嫡系,原来归他的五百多匹战马一匹也没交公,还白赚了几百头骆驼、骡子和一百来辆大车,唯一不爽的就是全军的辎重也甩给了他们运送,而绥德明军就不行了,有马的还不到一百人,只能搭着丰州步兵的大车走。
孙守法跟在李榆身边抱怨说,关内官军缺少马匹,他本来是干骑兵的,现在也只能带步卒了,反贼反而因为有大批哗变的明军携马投靠,骑兵的实力一点不比官军差。李榆随便回了一句,我那儿有的是马,你要是愿意到丰州来,我给你个骑兵营带,孙守法先是一愣,然后就不开口了。
丰州军由孙守法的人带路,行军一昼夜赶到了清涧河口,不过却没见到明军的影子,斥候刚放出去不久,就带回一小队穿着明军号衣的骑兵,领头的是一个二十来岁面目清秀的军官,李榆还没来得及问话,杜宏泰和李槐就迎上去拉着这个军官说笑起来,孙守法也长嘘一口气告诉李榆,杜帅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