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民,打吧,不把他们赶走,山西也会变成这样。”张道浚目瞪口呆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道。
“贼人已向我涌过来,必须得打了!”李槐揉了揉发红的眼圈,冲着在一边探头探脑的丁启明喝道,“丁麻子,你不是总吹你的家伙厉害,去给我把贼人轰散。”
丁启明答应一声,就带着人到了阵前,他这几天刚被任命为临时设立的铳炮队长,手下有五十号人和三十来枝鸟铳,外加他带的两枝抬铳,鸟铳有几枝是他和金国鼎从京营偷出来的,另外二十多枝是丰州匠作营打造的――马光远历来瞧不起三眼铳,没钱造火炮,就专心造鸟铳,试射的效果还不错,就是一个月造不出几杆,老马把造好的铳捏在手里一直舍不得发下去,白显志死磨硬泡才从马光远那里要到这几十枝。
流贼仗着人多势众,乱哄哄扑过来,前面的是一些的精壮,拿着武器顶着门板,大呼小叫往前冲,几个骑着骡子、毛驴的头目跟在后面骂骂咧咧地压阵。人太多用不着瞄准,丁启明的一排铳打过去,就撂倒了十几个,这帮家伙似乎被吓住了,一时鸦雀无声无人再敢向前。
“老子打偏了,吴老八,换铳,你在前面可站稳了。”丁启明叫骂着让他的徒弟吴老八扛起另一杆铳,这一铳打过去,对面一个骑毛驴的头目半张脸被铳子打飞,丁启明裂开大嘴笑了,招呼大家赶紧重新给铳装药。
“乡亲们,回去就是死,官兵人少,我们杀了他们,打进山西有饭吃!”流贼中有人大喊大叫,人们似乎反应过来,“打进山西有饭吃”的喊声响成一片,流贼疯狂重新疯狂起来,呐喊着扑向丰州军。
丰州铁骑的弓箭开始射击了,密集的箭雨把冲近的人流一片片割倒,但这打不垮不怕死的饥民,成千上万的人高呼着“打进山西有饭吃”前赴后继冲过来,丰州铁骑的骑阵被逼得连连后退。李榆连连摇头,流贼已经疯狂了,再不下决心打,丰州铁骑也自身难保,他不再犹豫了,立即下令:张传捷、满柱两营密集列阵准备肉搏,特日格、库拜两营立即向敌两翼进攻,击败敌两翼后,立即向敌中军攻击。
“飞虎营孟克、朝鲁、左营丘显、博尔术,列锥形阵随我攻击流贼大纛,务必擒其主将,立即行动!”李榆说完,手举马槊一马当先冲了出去,莫日格大吼一声,挥刀紧随其后,陈二柱吹起冲锋号,刘石头手举黑鹰旗,一步不离紧紧相随,丰州铁骑的进攻展开了。
铁骑威力一爆发,饥民根本顶不住,身披盔甲的骑兵一边向对手泼去密集的箭雨,一边肆意砍杀面前的敌人,如同巨浪拍来,将阻挡的人流瞬间吞噬,老百姓无力对抗,惊恐地向四下躲避,铁骑几乎毫不费力就冲开了一个大缺口。
“加速、加速,冲过去,砍倒那面大旗。”李榆高呼着,长槊不断把挡在面前的敌人打倒在地,他早就注意到对方杂乱的旗帜中只有这面旗还算像样,这是一面明军战旗改成的,红旗上歪歪扭扭绣了个“赵”字,这应该是对方的帅旗了,他对着这面大旗就纵马杀过去,莫日格一手持盾、一手握刀,紧紧护卫在他的身边,陈二柱的号声连续吹响,孟克、朝鲁居左,丘显、博尔术居右,像一把铁钳指向那面大旗,大旗下的一帮流贼惊恐了――官军铁骑打得太猛,片刻的功夫就杀到了,躲在阵后也不安全。
“兄弟们快呀,这里都是流贼大头目,别让他们跑了,抓活的!”孟克一刀砍翻一个在他面前比划破刀的家伙,张牙舞爪地扑向大旗下骑驴、骑骡子的一帮人,这些人的衣着、武器要好得多,穿得花花绿绿,明显与其他人不一样,不过他们已慌了神,有的大呼小叫挥刀相向,有的下了坐骑想往人堆里钻,还有几个正在换衣服。
贼头想逃命来不及了,铁骑瞬间就围上来,李榆盯住其中一个就冲过去,这家伙太招摇了,不但披了盔甲,而且还难得一见地骑了匹马,见到对面杀过来一个又高又壮的军官,挥了挥刀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不过对方根本不理他,长槊当棍凌空砸下来,刹那间,刀被磕飞人也被打下马,等他从地上爬起来时,一把冰凉的钢刀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他周围的部下也跟他差不多,被骑兵的刀矛指着,一个个哆哆嗦嗦地蹲在地上。
“我不想杀人,告诉我谁是点灯子,快说!”李榆对俘虏们厉声喝道,俘虏们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不吭都把目光投向骑马的家伙,其实不用别人指认,谁都猜得到他是大头目。
“官爷,小人不想造反,都是他们逼我干的,小人愿降,只要朝廷饶命,小人再也不敢有异心了。”点灯子脸色煞白,腿一软就跪下了,一边磕头一边指着部下们为自己辩解,其他头目也急了,马上开口揭发点灯子罪大恶极、蓄意谋反,他们才是被逼得上了贼船,点灯子和同伙立刻翻脸吵了起来。
“都给我住嘴,死的人还不多吗?马上去喊话,叫老百姓投降,我放他们活着回家,再死人就叫你们抵命。”李榆指着打成一团粥的战场,对俘虏呵斥道。
点灯子和他的同伙们被押着四处喊话,喊了一圈回来,好像也没起什么用,战场上照样打成一片,“打到山西有饭吃”的喊声一阵高过一阵,李榆发火了,一把揪住点灯子的衣领,恶狠狠地说道:“点灯子,你要让这里的老百姓都死光吗?我现在就先宰了你。”
“饿疯了,全都饿疯了,大人杀了我也没用,回老家是死,被官兵杀了也是死,没人听我的了。”点灯子嚎啕大哭起来。
李榆气急败坏地把点灯子扔到地上,举目向远处眺望,失去指挥的流民散乱成无数块,喊杀声、嚎哭声震天动地,他们的失败已成定局,但还在挥舞着简陋的武器战斗,没有退路也没有活路了,这是他们在作绝望的挣扎,死对于他们无所谓了,没人在乎何时结束自己的生命,李榆茫然地看着这一切,觉得自己浑身乏力,他想帮助这些可怜的百姓,可他又能做什么?
“降者发粮!”、“降者发粮!”战场上又传来一阵阵喊声,越来越多的人也跟着大喊起来,李榆心里一动,指着点灯子喊道:“带你的人去喊降者发粮,要快呀。”
张传捷、满柱两营步军再加上临时编入两营的白安、周遇吉、虎大威等人正面抵御流贼,一千余官兵面对成千上万的百姓,越打越觉得胆寒,满柱的副营官侯世杰对老乡稍微软了些,就挨了一锄头,气得这家伙嗷嗷叫,丰州兵下了狠手,杀得阵前尸横遍地,但饥民不畏死,前赴后继不断涌来,披着盔甲持着利刃的士兵可以毫不费力地杀人,却无法阻挡这不断拍过来的巨浪,百姓实在太多了杀不胜杀,官军反而被逼得不断后退,负责指挥的李槐见势不妙,立即下令张传捷、满柱两个营收缩阵型,把两个步营紧紧靠在一起,相互依托抵挡不断冲上来的人流,仗打到这地步,所有的人都拼命了,张传捷、满柱、白安、周遇吉、虎大威和猛如虎等军官已亲自上阵,丁启明铳炮队的几十杆鸟铳早就用不上了,也拔刀冲上去加入到肉搏中。
李槐、杜宏泰不停地射箭,手臂都发酸了,李槐气得把弓一扔,对张道浚喊道:“子玄兄,不能这样打下去了,你快拿个主意!”
张道浚脸色苍白,他为了激励士气,冲到前面挥剑连杀数名流贼,可还是挡不住铺天盖地而来的流贼,自己却被挤得栽倒在地,要不是周围的将士相救,肯定会被踩死,他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看着战场发愣,杜宏泰叫道:“再打下去,我们也麻烦了,玉山,不能再杀了,那边的人也是我们的延绥乡亲。”
李槐看着混乱的战场,头上直冒冷汗,对方的大旗倒了,显然李榆已经得手,特日格、库拜也没费多大的劲就击溃了对方的两翼,但接下来反而更难打了,失去统一指挥的流贼发疯了,不顾死活地和官兵死战到底,特日格、库拜派人回报,他们已经杀到对方侧后,但面对成片没有武器的老人、女人和孩子却打不动了,他们请示该怎么办,李槐哭笑不得,这支李榆一手缔造的军队染上了和李榆一样的毛病,面对敌人可以毫不手软地杀人,但见到老弱妇孺却下不了手,他李槐又能有什么办法。
“传令下去,让将士们大呼降者发粮,要不停地大喊。”李槐灵机一动想出了主意,张道浚想说什么,但最终也没说出话来。
战斗终于结束了,双方的实力悬殊太大,老百姓能把丰州军逼得手忙脚乱,却无法战胜对手,又冷又饿的饥民扛不住发粮的诱惑,陆续交出武器投降,丰州兵打得有惊无险,伤亡也极小,就是累得够呛。
投降的两万流民被赶到黄河边,就再也不肯走了,李榆把几大车粮食拉上河堤,愿意过河回家的立即发两升米,百姓却不吃这套,宁死也不愿过河,他们在河堤下搭起棚子、点起篝火,男女老少挤在一起,赖在河东不走了,李榆看着黑压压一片的流民,就觉得头皮发麻,只好下令支起几十口大铁锅,熬粥赈济这些老百姓。
李榆摊上了**烦,老百姓赶又赶不走,养又养不起,杀人的事他又不愿做,一场胜仗下来反而把丰州军困住了,张道浚和他大吵了一架,一拍屁股走了,李榆只好硬着头皮死撑下去,好在李槐和杜宏泰俩人去石楼县借了点粮食,这才勉强过下去。
点灯子和他那帮头目运气特别好,被算成接受招安,放回去管束百姓――李榆已经打听清楚了,点灯子本名赵胜,延安府清涧人,读过不少书,却屡试不第,四十来岁的人了,连个秀才功名都没混上,因为被人诬陷夜造兵书效法唐时大反贼黄巢,走投无路之下才造了反,而且因为识文断字被流民推举为首领,李榆和他聊了一会儿,认为这家伙胆小怕事,根本不是造反的料,正好可以用他做点事,赵胜自己也觉得造反风险太大,不但官府要杀头,同伙说不定哪天也会拿他的人头去献功,两人一拍即合,赵胜马上就决定投靠李榆,协助丰州军安抚百姓以赎前罪。
白安、虎大威和猛如虎手下的那帮延绥人也都被派去管流民,虎大威、猛如虎俩人满肚子牢骚,山西巡抚答应给我们的军饷还没拿到,现在又得陪这帮老百姓喝稀饭,这算什么事啊!白安对俩人一脸不屑,你们看看那些是什么人?是延绥人,咱们老家的人,你们忍心看他们饿死?副将大人仗义,冲这点,咱们也得帮他,虎大威、猛如虎这才无话可说。
张道浚过几天回来了,进了李榆的大帐,把手一摊,摇着头说道:“我走了一趟汾州府,人家不管我们的事,就给了这百十石粮,官府和大户都不肯多出粮,我是没办法了,李汉民、李玉山,你们哥俩惹出来的事,自己去想法子吧。”
“子玄兄,当时的情形你也见到了,除非你把人都杀了,否则就打不完这一仗,你不能让我们丰州兵都填进去吧,你怪玉山、汉民做什么,子玄兄,你是山西人,筹粮的事非你莫属!”杜宏泰不乐意了。
“谁让你们把人杀光了,你们不会把人赶过河吗?难道丰州铁骑打得败建奴,却对付不了一群老百姓?”
“子玄兄,这不一样,老百姓赖在这儿死活不走,我们又能把他们怎么样?强行驱赶说不准出多少人命,这活得山西人自己干,子玄兄可以再去找汾州府嘛,地方上的事自然得由他们管,我们也不想被拖在这里。”杜宏泰绝不松口。
“人家比你们聪明,你们以为他们真的管不了一群老百姓?他们是在躲麻烦,你们既然惹上了就得自己干。”一提起汾州府,张道浚就发火,这帮家伙打死也不愿接手流民。
李槐一直沉默着,这时突然开口了:“子玄兄,有些话不如摊开说,朝廷不出钱粮赈济,流民之困就无解,这个道理谁都懂,文臣们心里恐怕都巴不得把流民杀光才好,但谁也不会说更不愿去做,皇上要面子、群臣要名声,谁去做谁就是众矢之的,谁就死无葬身之地,我们丰州人是蛮夷,但我们也不傻,给朝廷当把杀人的刀,屠戮百姓而后身败名裂的事我们绝不会去做,子玄兄,你我还有汉民都是巡抚大人一条线上的人,我们出了事,恐怕巡抚大人也不好脱身吧,子玄兄还是多尽些力吧。”
“我去太原一趟。”张道浚脸色铁青,扭头就向外走。
“子玄兄,你不会去了太原就不会回来吧?”李榆急忙喊道。
“我若是不回来,你们就在这儿等死吧。”张道浚头也不回答道。
望着张道浚远去的背影,李榆可怜巴巴问李槐:“二哥,山西还没给我们发饷,再过些日子我们也要挨饿了,宋大人要是不管我们,那可如何是好?”
“我们必须要动一下了,我军作战讲求机动灵活,黄河千里河防,我们没法守也守不住,安抚流民更是无能为力,留在这里对我们也是死路,”李槐沉思一会儿,又对杜宏泰说道,“杜帅又掌兵了,孟卿马上跑趟榆林,跟杜帅联络一下,大不了我们过河到延绥,杜帅一定会收留我们。”
“这好办,我即刻去榆林找我叔,只是朝廷那里怎么回复?还有这些百姓怎么办?”杜宏泰答道。
“不管朝廷了,榆子既然是援剿副将,我们剿贼总没错吧,朝廷若是怪罪,就请给我们发粮发饷,至于百姓大不了给点粮散伙,有麻烦也留给山西自己解决。”李槐手一挥说道。
太原,宋统殷听完张道浚的禀报,气得顿足捶胸,这段时间他也在剿贼,去年山西大旱,百姓缴不起赋税、加派而怨声载道,逃到山西的西北流民趁机鼓动作乱,把山西也闹得遍地匪盗,好在群龙无首还成不了气候,宋统殷本打算看好家门,然后把这些匪盗一一剪除,却没想到李榆又给他惹出一个**烦。
“我怎么忘了这家伙是个滥好人,阳和时他就没少找麻烦,我到了山西他又要害我了,悔不该把他要到山西,我现在到哪儿给他找钱粮,赶他走,山西不留他了。”宋统殷气急败坏地叫骂。
“大人息怒,汉民和玉山都是您带起来的人,做事也尽心尽力,出这事也怪不了他们,我们还是另外想想法子吧。”张道浚也是一脸的沮丧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