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军攻打宁远一开始就不顺,城上的明军没有像以前那样投降或逃跑,也没有出城交战,就是死守孤城,城墙上站满了守军,把箭矢、铳炮打个不停,金军的弓箭手向城上泼下一阵阵箭雨也无法摧毁守军。金军的表现也很勇敢,攻城兵不仅有黑营兵,还补充了大量的厮卒,厮卒由自愿携带武器、口粮参战的八旗闲丁和主子们派来报效汗王的阿哈组成,这伙人自愿打仗各有各的目的,有想当官发财的、有想抬籍脱奴的、还有想讨老婆的,打仗的战斗力也许不强,但就是敢玩命,推着辆破楯车就敢往上冲。
明军打得再猛也挡不住这帮亡命徒,真正挡住金军的是厚实的城墙,宁远的城墙有三丈多高,更要命的是现在还在正月里,天气严寒滴水成冰,宁远的城墙已经被冰冻住变得又硬又滑。金兵也真够拼命,云梯是用不上了,他们就用大斧砍城,想在城墙上掏个洞,明军当然不同意,巨石、火罐一个劲地向下砸,后来干脆用棉被、芦席卷着火药往下扔,把城下的亡命徒和楯车一块都烧了,金军又不是来烤火的,遇到这种情况只能退。明军打红了眼,昨天用过的大炮今天照用,一炮下去连楯车带后面的人砸得粉身碎骨,密集排阵的弓箭手被打得最惨,一枚炮子打过去就能扫出一条血胡同,留下一地的残肢断臂,吓得金军的弓箭手四散而逃,幸好这种大炮的射速实在太慢,一顿饭都吃完了也打不了两炮,不过金军的攻势也大大削弱了,亡命徒们见到被砸得不成人形的同伴也心生惧意,开始畏畏缩缩了。
老汗气急败坏,对着身边的贝勒和军官又喊又骂,这些人也有点急了,换换手气又开始转攻南城,顺便把一帮汉军也赶了上去,明国有火器,我们也有啊,那就对着打吧,为了防止这帮汉军偷工减料少装火药,贝勒们还派了些懂行的汉人阿哈作为专家去监督。火器对打很失败,汉军的铳炮接二连三地炸了膛——这都是那帮专家乱鼓捣的结果,为了证明自己的水平,他们一个劲地逼着汉军加装火药,明军也好不到哪里,大明、金国的火器一脉相承,金军的铳炮炸膛马上就传染到明军,城上的噼啪声和哀嚎声证明他们也有苦头吃了。不过让金军害怕的那几门炮没受影响,依旧时不时打几炮,每一炮都让金军胆战心惊。
仗打到这时天色也有些暗了,前后两处攻击点无功而返,金军已无心恋战,老汗只好下令收兵,一天的攻势就这样草草收场。老汗回到自己的大帐,就把贝勒们臭骂一顿,痛惜一代不如一代,自己当年多么生猛,抚顺、铁岭这些要塞乃至辽阳、广宁这些镇城,无不在自己脚下一举荡平,而这帮不肖之子打个小小的宁远就畏手畏脚,今天打的倒是热闹,可是老汗看得出各旗都是出工不出力,贝勒们都是哄着一帮厮卒在前面当炮灰,把旗兵都留在后面舍不得派上去,今天打了一天旗丁才死了三、四百人,摊到每旗才四十来人,就这样贝勒们还叫苦连天。老汗骂得唾沫星子飞溅,贝勒们老老实实挨骂,心里却不服气,大家都不想攻城,是您老人家硬逼着干的,宁远城池高大坚固又有一万多兵站在城上守着,您还找了个风雪天去攻打,这不是硬往铁板上去撞吗!而且后金军就没真正攻下过像样城池,您老人家过去拿下的城池,不知道的说是您打下来的,知道的都明白是明国朝廷对百姓太黑心,人家明国的百姓帮您夺下来的,您还好意思吹!
老汗骂累了,拍板明天继续攻城,然后就把这帮不争气的儿孙们都赶出大帐。贝勒们一出帐就无所谓了,老汗这些年三天两头把他们骂一顿,他们早习惯了,没被老汗用鞭子抽一顿就不错了。
离大帐远一些的地方,等候自己旗主的白甲兵看了一天的热闹也在私下议论,这回赖着李榆混饭吃的孟克成了主角——他是宁远城出来的降兵当然知道些小道消息,而且这家伙很能吹,走哪都能忽悠一帮人,李榆、图赖加上扬善这一帮子白甲正围着他,听孟克在那儿忽悠。孟克很神秘地告诉大家,那些让大家害怕的大炮他亲眼见过,是泰西人铸造的,大家叫它红夷大炮,每门足足有五六千斤重,炮子也有十斤重,装足了火药能打十里远,炮黑乎乎的一大坨真有点吓人,宁远可是有十一门这样的大炮。见到大家一脸的惧意,孟克更得意了,马上换了口气安慰大家,这种大炮确实吓人,却不顶用,用起来太麻烦,没有一顿饭的功夫根本别想打第二炮,虽然打得远准头却不怎么样,谁撞上了肯定没命,但大家都好人谁会这么倒霉?孟克的话说得大家连连点头,都觉得自己就是好人。
孟克说到这里马上话题一转,红夷大炮不算什么,关键是守城的大官够狠。扬善不以为然,马上接嘴说,我知道守城的是明国的宁前道袁崇焕,他一个文人能有多狠。
孟克答道,这家伙就是狠,真敢杀人,你们来之前城里正在抓奸细,街上的蒙古人、闲散汉人说抓就抓,而且一口气杀了上百人——我才不信你们有这么多奸细,你说他狠不狠。大家都觉得孟克说的在理,遇上杀人不眨眼的家伙是的小心着点。
李榆也插嘴了,他觉得攻打这种城池没有必要,反正明军没胆子出城打仗,还不如挖几道壕沟把城围了,再派些骑兵四处巡弋,只要把明军困住,我们大家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何必在这里耗着。李榆的主意引起大家的共鸣,都是出来找饭吃的,谁愿意不死不活呆在这里。
贝勒们一出来,大家就散了,四贝勒一眼发现了李榆,他喊了一声李榆连忙跑过来。四贝勒问了李榆几句,就告诉他两黄旗白甲是老汗的亲兵,每一战白甲们的表现老汗都会亲自过问,他这两仗打得都不错,军功已经记下了,回去后少不了赏赐。四贝勒拍拍李榆的肩膀说了声好好干,就走了。
李榆回到自己的队伍时,阿济格正冷眼盯着他——这段时间阿济格对他总是不冷不热,见李榆从四贝勒那里过来,冷冷地说了声:“去见你的主子了。”不等李榆说话,他又接着说:“大汗说了,那个蒙古俘虏就赐给你做阿哈吧,不过你自己想办法找口粮。”他说完就转身走了。
孟克这家伙吃定李榆了,赶都赶不走,李榆甚至打算挤点口粮出来给他,让他自己逃跑,孟克不干说是外面兵荒马乱的,出去就的饿死,让他跟别人也不干,他就觉得李榆这种人好欺负。这事成了个笑话,大家都说李榆被讹上了,老汗和贝勒们听到了都觉得这个额鲁太窝囊,哪有被俘虏讹上的啊,不过按诸申的习惯,谁抓的俘虏谁有优先权,而且白甲巴雅喇没有阿哈帮着喂马、背盔甲确实不方便,都同意把这个蒙古人留给李榆。阿济格也不反对,李榆就是个穷光蛋,他从哪里找两个人的口粮,等把他逼急了求上门来,阿济格觉得自己一定要恩威并用好好治治这家伙。
第二天一大早,金军就乱哄哄地出了大营往宁远城下赶,李榆也在队伍中,白甲们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反正送死的事也轮不到他们,普通旗丁则是愁眉苦脸精神不振。孟克跟在李榆后面牵着骡子,满嘴说着怪话——他人是留下来,马却被上面当战利品收走了,现在只能步行心里当然不满,李榆也懒得管他。
李榆正埋头走着,突然有人拍拍他的肩膀,他刚一回头,那人就一把抱住他,嘴里还说着:“额鲁兄弟,老哥哥好久没看见你了,还怪想你的。”李榆抬头一看,原来是镶红旗的贝子硕托,这家伙死死抱着李榆,嘴里还喷着一股酒气,嘴上不停地说:“听萨哈廉说你到文馆混了,现在认的字比爷多,写得也比爷好,爷早就看出你这小子有出息。”一扭脸看到孟克,又接着说:“这就是你那个新来的阿哈,不错啊,这奴才挺结实的。嘿,你这奴才怎么牵头骡子呀,白甲兵能有这样的奴才吗!”
硕托不由分说把手中的缰绳往李榆手中一塞:“爷最念旧了,就看不惯旁的人受屈,这匹爷的好马送给你了,千万别跟爷客气,爷最受不了这个。”硕托说完一溜烟就跑了,从头到尾李榆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被硕托弄得莫名其妙,图赖在一边摇摇头说,这个硕托贝子又发神经了,不过这匹马我看着怎么眼熟啊,鳌拜也在一边说是觉得有点眼熟。孟克才不管这些,从李榆手中夺过缰绳一点不客气就骑了上去——这是一匹枣红色的大马,膘肥体壮,一看就是匹好马。
宁远城前的战斗又开始了,老汗今天到前沿亲自督战,贝勒们也打起精神调兵遣将继续攻击宁远城,城上城下又打成一片,明军依然按着昨天的套路对着城下的金军猛揍,孟克说的红夷大炮断断续续地开火,摧毁了几辆金军的楯车,金军也学聪明了,前面的亡命徒一听到炮响就把楯车一扔四处躲藏,磨磨蹭蹭到了城下也只是提心吊胆地乱砸一起——亡命徒们也不想白送死,后面的弓箭手和铳炮手再也不敢密集列队了,稀稀拉拉地各打各的。金军萎靡不振相对比,明军劲头更足了,铳炮、弓弩打得更猛烈了。
老汗气得大喊大叫,逼着贝勒们出力,贝勒们无奈了,各自从自己的牛录里抽了些人上去,一些军官也硬着头皮带队攻城,在军官的威逼下,旗兵和厮卒总算像模像样攻了几次,还在城上刨出些坑来,但也只能到此为止了,城上的檑木、火罐还有包了火药的被褥、芦席一个劲地扔下来,把城下的金军烧得哇哇乱叫,扔下一地的尸体就跑,金军的攻势一次次就这样被打退。
贝勒们开始劝老汗退兵了,这样打下去只能白死人,金军长于野战,拙于攻城,从起兵到现在都没有攻克过坚城,拿不出什么攻城的手段。老汗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连喊带骂坚持要打下去,把贝勒们骂的狗血喷头,正在这时明军帮了大忙。老汗的黄罗伞盖太显眼了,明军终于注意到这个目标,一枚炮子呼啸着朝着他们这一圈人飞来,等他们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着炮子向他们飞速而来,老汗身边的侍卫稍好一点,但也只能拼命向老汗身前冲过来,想用自己的身体护住老汗,图赖也反应很快,喊了声:“不好,快救大汗!”带着身边的李榆、铁矛等人就向老汗的位置扑去。
炮子终于飞过来了,重重地砸在老汗马前十来步远雪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没等大家松口气,那枚炮子又一跃而起扑向大家,这回躲不过去了,炮子砸在老汗身前的一名侍卫的马头上,将马头砸得粉碎,接着余威不减又撞在那个侍卫的胸口,立即血光四溅,连人带马惨叫着倒下,人群挤成一团人喊马嘶一阵大乱,接着又有一人从受惊的马上栽下来,现场更乱了。栽下马的那人没等别人救他,自己一骨碌爬起来,举着马鞭怒气冲冲大喊着:“硕托,你这小兔崽子,都是你抢了老子的马,老子要打死你这畜生。”说着就奔躲在人堆里硕托而去,不一会就响起硕托狼嚎鬼叫声,四贝勒这时最冷静,连声高喊着:“保护汗王,快撤!快撤!”,他这一喊提醒了大家,一帮贝勒、勋贵和文武高管立刻簇拥着已被吓傻的老汗向后就跑。他们一跑,各旗的护军马上跟着跑,接着就是金军大阵里的旗兵一起跑,城下早已无心恋战的旗兵、厮卒见黄罗伞盖都跑没影了,自然而然就全体向后一哄而散。
大家都跑,李榆当然也要跑,图赖冲了过来,大叫道:“把马扔了,快跟着跑。”一把就将孟克扯下马,孟克还想说什么,图赖一鞭子就抽上来,孟克只好迈开双腿跟着李榆跑。图赖边跑边低声对李榆说道:“我想起来了,硕托送你的马是大贝勒的坐骑,这位爷今天肯定会被大贝勒揍得不轻,这马你别要了,谁捡到谁去还给大贝勒,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别想让我们认账。”
跟在李榆屁股后面的鳌拜也喘着气说:“对,我们死不认账。”
金军一天的攻势就这样乱哄哄地收场了,幸好明军也很老实,没想到趁火打劫,金军有惊无险地从宁远城下一口气跑到西南五里外的龙宫寺才停下来。老汗稀里糊涂地被贝勒和侍卫们簇拥着一路狂奔,到这时总算回过神来,马上下令停止撤退就地扎营,同时放出斥候向四面搜索。
老汗的大帐很快就立起来了,帐外风雪呼啸,帐内的则是一片沉寂,贝勒们都垂着头等着老汗的臭骂——老汗可是被他们连拉带裹硬从宁远城下拖下来的。老汗低头坐着一言不发,他也是惊魂稍定,那枚硕大的炮子太吓人了,就在他的面前那名倒霉的侍卫连人带马被砸得血肉模糊,当时他的脑子就是一片空白,所以才被自己那帮儿孙们裹挟到这儿,不过现在他也算是明白了,宁远城是不能再打了,贝勒们谁都不愿意在这儿消耗自己的人口,不会有人老老实实去攻城的,他有些无奈,人老了说话也不管用了。
老汗长嘘一口气对儿孙们说,宁远城还是得去的,贝勒们立刻脸色难看了,老汗马上补充道,留在城下的那些兵丁的尸身好歹要带回来火化吧,贝勒们这才松了口气,拍着胸脯满口答应,打败仗也就认了,尸体留给对方割首级太便宜明军了,再说死的人也不多,最多不过五六百人,抬下来也不费事。
宁远是不打了,怎么体面收场的问题就摆在面前,总不能让大家白跑一趟吧,这回后金国动员了旗兵、厮卒还有汉军近四万人,再加上随军的阿哈、民夫,出动人丁总数超过十万人,粮草、军械消耗无数,就怎么灰溜溜地撤回家实在有点丢人,还是得找地方打场胜仗挣回面子。
派出去的斥候终于回来了,他们带回来一个消息,离宁远城东南三十里的觉华岛上有大批明军驻扎,从陆地到岛上的海面已经冻住,明军正在纠集人丁在冰面上凿冰,好像打算固守觉华岛。贝勒们一听马上两眼放光,觉华岛是明军辽西海上囤积粮料的粮台所在,岛上建有屯粮城,大家原以为觉华岛上的明军有可能已经像大凌河、右屯卫和锦州一样撤了,没想到还有人驻守,而明军既然肯冒着风雪严寒不惜人力凿冰,说明岛上一定油水不少,金军当然要收下这份大礼。
这次,老汗与诸贝勒没有分歧,大家喊打声一片,四贝勒还建议虚攻宁远城,他估计明军没胆子出城支援觉华岛,充其量有少数胆大的明军会缒下城偷偷摸摸割几颗尸体上的首级回去报功,但是守城的文官会担心以后会被他们的皇帝治驰援不利的罪名,出于无奈也许会硬着头皮把明军赶出城找我们的麻烦,所以一定要派些人手装模作样地在城下打一打——反正我们这里混饭吃的厮卒、汉军也不少,让他们连夜就去打宁远,做足样子给守城的官员找个理由糊弄他们的皇帝,而金军主力则全力以赴攻打觉华岛,龙宫寺离觉华岛的距离也近,旗兵调动起来方便,所以对觉华岛一定要战而取之,让大家多少能捞点战利品回家。
莽古尔泰马上赞成,但他认为应该让蒙古营活动活动了,这帮家伙跟着我们出来一趟什么事都没做,攻打宁远时又借口骑兵不会攻城,躲在一边干看着我们流血,这回得让他们出点力了,打头阵的事就交给他们吧。莽古尔泰的提议获得大家的共鸣,大贝勒代善也心不在焉地点头称是,他现在的心思在老二硕托身上,这个兔崽子今天一大早就窜到大贝勒那里,从阿哈手中硬把大贝勒常骑的那匹大红马拐跑了,说是他的马太乏了脚力不济,老爷子有的是马就把这匹马送给他吧,还说儿子要老子的天经地义,没等大贝勒说话他就跑了,大贝勒只好临时换了匹马就陪老汗到了城下,没想到这匹不常骑的马突然受惊,害得大贝勒摔下来丢人现眼,大贝勒又羞又怒本想狠狠揍一顿老二,可这家伙才挨了几鞭子就连哭带嚎躲到老汗的身边一步不离了,老汗护着孙子,大贝勒也不敢当着老汗打儿子,虽然那匹大红马很快找回来了,但大贝勒总觉得没把老二打够,眼睛就一直瞄着老汗身后的硕托。
见到贝勒们难得的一致,而且个个斗志昂扬,老汗也很高兴,马上拍板明天一大早就攻打觉华岛,老汗与诸贝勒坐镇龙宫寺居中调配各路大军,以随时应付宁远、觉华两个方向的明军变化,各旗的固山额真代本旗主子率本旗旗兵主力和蒙古营会攻觉华,各旗同时派出部分白甲巴雅喇助战,然后就派人去找统管蒙古营的三等副将武纳格,金军的攻击方向也随之转向觉华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