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李富贵说丰州就要收税,范永斗脑子嗡的一下,他到丰州做生意可从没想过缴税的事,过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说道:“我,我已经向朝廷缴过税了呀,再说我已经借给你们一万两银子了,你们也从未还过,我们商人做生意风险大得很啊,凭什么要收我的税?”
大老王也吓了一跳,连忙说道:“我们太仆寺做的是朝廷的生意,地方上怎么能收我们的税,这个玩笑可开不得。”
“我没开玩笑,不收税我丰州就无法生存,朝廷叫我打建奴也出不了兵,”李富贵冷笑一声,转身对众人大声说道,“自古官府哪有不收税的道理,从今往后凡在丰州经商、做工、种田还有放牧都应当缴税,丰州是大伙的,大统领府收税也是迫不得已,不如此丰州何以养兵、何以赈灾、何以生存?”
“掌钱粮大人,我们愿意缴税,丰州不存我等何在?”方咨昆立即响应,他和张世安之流都是给公家做生意的,丰州官商与大统领府保持一致是必须的,马奇向他一使眼色,老方马上表态。
“我们信得过大统领府,我们愿意缴税。”丰州滩的官员和百姓们激动地举手高呼――丰州人的态度也很明确,吃大锅饭早已经让大家厌烦了,能获得一份属于自己的收益是全体丰州人的愿望。
范永斗被众人的呼喊声怔住了,嘴里嘟囔着低下了头,马奇巴不得他倒霉,冷言冷语说道:“老范,你心里想什么我都明白,你在明国是交了税钱,而且明国不重商税,你也交不了几个钱,可你每年加派、捐输还有贿赂官府使得钱少吗?丰州可曾要过你一两银子?别以为把老窝搬到张家口就没事了,你信不信我把你张家口的老窝抄了。”
范永斗吓了一跳,他刚才确实闪过搬窝的念头,马奇的话提醒他了,丰州和宣府边外的察哈尔可是姻亲关系,如果大家翻了脸,人家封张家口的商路易如反掌――想吃边贸这碗饭还是得靠丰州,他红着脸解释道:“老马,你千万别误会,我们做生意的人不怕缴税,我们怕的是不公平,如果有人缴税而有人却不缴税,那我们的生意就没法做了。”――老范边说边瞄着马奇,心里想着我缴税你也休想跑了。
“老范说的是实话,做生意就怕不公平,所以在丰州凡经商一律缴税,也包括老马商市司的生意,老范,你是我们丰州人信得过的人,你来主持税课如何?”李槐认真地看着范永斗说道。
范永斗脑袋又是嗡的一下,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大老王这时冷静下来了,他卖给丰州的粮食、铁器、布匹、药材都是必需品,而且也只有他有能力大量提供,丰州还离不了他,征税最终还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无非就是加点价而已,他没什么好担心的,想通了这些,大老王觉得有必要提醒合作伙伴其中的风险了。
“征缴税课可是朝政的头等大事,大明以农耕立国,开国之初朝廷用度不大,藩王有供养、军户有土地、官员不冗赘,太祖皇帝即实行轻赋薄税,成祖皇帝也下旨永不加赋,百姓负担本应不重,但以土地、人丁缴税太过庞大繁琐,为征天下赋税大明不得不养官吏无数,为防官吏贪墨又不得不养课道、法司及地方提刑无数,时过境迁大明所用的官吏愈多、供养的宗室愈多,且大明卫所名存实亡须发饷的兵也愈多,税额恒定却负担大增,则朝廷入不敷出,加派也愈多,而百姓又须自行解缴所纳财物于仓廪、边镇,其中的解运、路耗数倍于所纳之税,贪官、豪强趁机上下其手,百姓日益穷苦,故大明名为薄税实为重赋,万历朝张太岳公以‘一条鞭法’摊赋税于田亩就是想解决这个弊端,但这一法子需用银两,于是又有纳赋之时银贵粮贱,百姓反受其害,有大明的前车之鉴,丰州该如何处置?”
“多谢王大人教诲,前车之鉴不可不查,大统领府以为官制越简单、税制越简单,百姓的负担也就越轻,故我等将召集丰州贤者仔细商议,但丰州绝不会走大明的老路,”李富贵对大老王深施一礼,面对众人说道,“百姓以钱币缴税负担最轻,而且钱币也越简单越好,明国对银两、钱币出关严加管控,草原上没有可用之钱,交易通常以物易物,繁琐复杂,工商难以展开,更说不上缴税,所以丰州必须寻找合适的钱币。”
李富贵说着摸出一张纸来,笑着对大家说:“这是大统领在关内打的一张欠条,大家知道怎么回事吧。”
大家都笑了起来,出征将士怕麻烦把关内分到的银子交给李榆集中保管运回丰州,刚回来几天还有人来拿欠条取走自己的银子,可后来没几个人取银子了,反而是一些商人带着欠条来大统领府确认欠条是否属实,以及是否能随时换回银子,往往是大统领府盖个大印确认,商人收起欠条就走,有些欠条已经转手四五次了,取走银子的也有把银子交回来要求归还欠条的。
李富贵感慨道:“咱们的百姓太聪明了,没见过银子更没用过银子的草原人,用最简单的办法完成了买卖,免去了判定银子的成色、分量这些他们弄不懂的麻烦,我和大统领府的人商量过了,丰州发展工商,钱币是重中之重,所以我们想用我们的银子作保发行银钞,以后在丰州银钞与现银、财物一体并用,可用以买卖也可用以缴税。”
众人对李富贵的话糊里糊涂,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起来,有人叫喊起来“大统领我们信得过,可他不在,我们凭什么相信你们那个什么钞?”,“欠条是好用,可也要大统领按手印才管用,你给我们打条子没用”,“快叫大统领回来吧,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大统领府的官吏们有点尴尬了――真正能帮草原人以最低代价做成买卖的不是他们,也不是白银,而是李榆的信用,一直不开口的朱以谦对这帮离经背道的家伙早已不耐烦了,冷言冷语地说道:“没有朝廷的旨意,乱发钱币可不行,你们发靖虏副将的欠条还差不多,把他的头像画上去最好,以后不还银子你们都去找他吧,他逃到哪儿都躲不掉。”
大家笑了起来,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巫浪哈坐不住了叫道:“凭什么叫我家榆子背这个债,这明明是大家花的钱嘛,榆子不在我当这个家,你们休想害我家榆子。”
大统领府的几个佥事又赶紧劝起巫浪哈,巫浪哈被他们说急了,咬咬牙说道:“给钱,少了两千两绝对不干!而且你们发多少钞,我和乌兰说了算,我家榆子傻可我们姐俩不傻。”
“好,我就给哈屯两千两。”鄂尔泰一拍大腿说道。
巫浪哈没想到一向比她还抠门的鄂尔泰居然肯答应,反倒有些犹豫了,迟疑一会儿又拍了拍怀里的小李蒙,怯生生地问道:“给四千两行吗?让阿达海替他爹盖手印。”
鄂尔泰不理她了,这项决议就这么算通过了,巫浪哈却不知道鄂尔泰给的两千两银子本来就是大家商量好分给李榆的――这次入关如果没有他,大伙到哪儿去捞钱?当然要多给他分点钱。
这次会议吵吵闹闹开了很久,天黑下来时,大家意犹未尽,吃了点东西又点起火把继续开会。
李槐向大家宣读了李榆的来信,接着鄂尔泰宣布大统领府调整人员:鄂尔泰、李富贵、李槐为新设的大统领府同知,赵吉、云荣、巴图、刘兴祚四人为大统领府佥事,杜宏泰、布颜图、白显志三人为参政,马光远、马奇、范永斗、满达海四人为参议。另在大统领府之下组建靖虏副将府,由赵吉、刘兴祚、白显志、马光远四人赞画军务。大伙也没什么意见,丰州就这么几个人才,不用他们还能用谁,这项决议顺利通过。
讨论军制时吵得很厉害,都想干常备军,不想留在卫所,而且谁都想多要兵多要饷,大统领府也毫不客气据理力争,最后大家只好妥协:再建五个营的常备兵,其中包括张传捷那个营,分别冠以黑鹰前、后、左、右、中营的番号,李榆既然不在丰州,亲卫营改名为飞虎营,只保留两百人,其他人分配到其他各营作军官和骨干,大统领回来时再从各部选拔精锐补充。其他各营同样只有两百营兵的编制,另外由马光远组建武选营,各营和各千户所、百户所的军官必须轮流入武选营整训。但丰州能当官的人太少了,扩大了常备军,卫所就更缺当官的人了,大家商量一下,干脆把过去十三个千户所缩减成十个千户所,这样每个千户所力量都得到增强,所需的官员也好拼凑了。大统领府还给每营分派两个千户所做兵源储备,各营要负责对应千户所的日常训练,同时必须编练出六百预备兵作为随时能听用的兵源,大统领府只发营兵的军饷,预备兵由所在千户所发粮补贴。
会议开到很晚才散去,朱以谦在散会前还提出大统领府要尽快让李榆回来,李槐摇头说,我们当然希望他早点回来,可我们说了算吗?大同那边也要多想办法才行,朱以谦只好答应回去再想想办法,大老王马上拍着胸口说自己过几天就要回京师了,可以帮着带个信。
等众人都走了,鄂尔泰忍不住说道:“我们对关内的事简直手足无措,想和榆子那边通个信都不容易,这样下去可怎么行!”
李槐点点头说道:“我们必须考虑在关内设提塘了,否则将来关内出什么事我们都不知道,那可是会吃大亏的!”
“张世安出去卖私盐,这几天就该回来了,我们要找他好好谈谈了,他也不能白吃我们丰州的饭。”李富贵若有所思答道。
七月初,大老王巡视大同、山西马市完毕,一回到了京师,马上让手下的小吏把李榆找到太仆寺来,看到李榆急匆匆地赶来,大老王先是装模作样打了几句官腔,然后把公事房的门一关,笑嘻嘻地说道:“汉民贤侄,老叔给你道喜了,你的两位夫人一人给你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老叔还给你带信回来了。”
李榆惊喜地接过信来,来信有两份――一份是乌兰和巫浪哈写来的,告诉他李蒙、李晋出生的喜讯,另一封是鄂尔泰代表大统领府写来的,向他汇报丰州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两封信都希望他早日回家。
大老王在一边说道:“汉民啊,老叔还专门替你去丰州看了看,你那帮手下人倒也老实,就是不太懂规矩,丰州的大事还找了一大帮大字不识的老百姓商量,老百姓懂个什么,闹得乱哄哄的成何体统,你以后也要管管了。”
李榆已经顾不得听他说什么了,说了声道谢的话,扭头就冲了出去,到了兵部门口,对着门外等候的莫日格、陈二柱和刘石头喊道:“我有儿子了,两个儿子,我们去买酒买肉,回去好好吃一顿。”
李榆有儿子了,这个喜讯很快就在京营传开了,马祥麟两口子、王朴、丁启明马上到李榆的小院讨酒喝,周遇吉拉着他的京营同乡黄得功也跑来了――黄得功是锦州卫的人,这次也从山海关被调到京营,李榆和他见过几面,认了这个辽东同乡。大家坐下又是一顿胡吃海喝,中途曹文诏、曹变蛟叔侄俩回来也加入进来,张凤仪多喝了几碗酒,一个劲地抱怨李榆这次没生个女儿,她有个儿子还没定亲,可惜了这次没能做成亲家,李榆自己也觉得这次没生个女儿出来对不起大哥、大嫂,只好等下一次了,王朴马上预先定好以后两家结亲,一定要由他做媒人。
喝到夜里大家散去后,李榆和曹文诏、周遇吉又坐着闲聊一会儿,曹文诏很抱歉地说,自己现在太穷,这么大个事,自己这个做叔父的连给两个侄儿的礼物都拿不出来,不过很快就会好了,以后一定要补上这个礼。
“曹兄,你今天去兵部了,是不是有差事下来了?”周遇吉眼晴一亮连忙问道。
“朝廷的旨意下来了,派我去做延绥副将,给我升了一级,这回是实缺,以后日子也许要好过了。”曹文诏有点得意地答道。
李榆却有点担心地说:“曹兄,听说那边流贼猖狂,把府谷县城都占了,如今西北各地到处闹饥荒,流贼遍地都是,这仗怕是不好打,你可要小心啊!”
“我不怕,咱们做武将的就是为皇上流血征战的命,这些流贼祸害百姓、糜烂地方,不狠狠地杀,老百姓就没太平日子过,朝廷既然看得起我曹某,曹某也绝不会辜负朝廷,”曹文诏不屑地答道,他望着李榆、周遇吉又说道,“汉民,这京师是好地方,可不是我们穷当兵的能呆的地方,你也要准备一下,西北连年大旱、饥民遍地,朝廷拿不出粮钱赈济灾民,西北边军历年欠饷又达两百多万两,人心浮动兵匪合流,这仗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才算完,朝廷被逼急了,恐怕也会把你派上去,周老弟,我知道你在京营里过得不如意,汉民如果要走了,你最好跟着他一起走,其他人靠不住。”
周遇吉点点头,金军占了开原,他的家早没了,孤苦伶仃混到现在快三十的人了,穷得老婆都娶不起,他到京营后老老实实做事,其他军官还挖苦讥笑他,人家大多是勋贵、国戚或者有权有势的朝臣、太监安进来的人,他惹不起人家,有苦水只能往肚子里咽,这样的日子何时到头他也不知道,也许跟着李榆这个把他当兄弟看的同乡才是自己的归宿。
李榆却再想别的事,在鞍山驿他看到过活不下去造反的汉民,那句“建奴来了杀建奴,狗官来了杀狗官”的话他一直记得,如果又一次面对饥肠辘辘向求条活路的老百姓,他下的了手吗?李榆不愿意想这些了,他站起来走出门去,不一会就回来了,把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放在桌子上。
“曹兄,我知道兵部不会给你发路费,你身上也没几个钱了,这点银子你拿去用,千万不要去京师的钱庄当铺借那个阎王债。”
曹文诏感激地看了李榆一眼,默默地把钱收下了,他们来京师已有个把月,很多官场的事也听说了,大明派遣官员到外地赴任,通常不发路费,穷苦的官员为筹路费不得不向钱庄当铺借高利贷,这些有后台的钱庄当铺也会很主动地把钱借给官员,但大明官员俸禄微薄,肯定还不起这利滚利的阎王债,放贷的钱庄当铺一定会派人跟着官员赴任,到了就任地方这些人就会充作官员的私吏,借官府的势力敲诈百姓、勒索钱财,以此偿还旧债,官员对他们也无可奈何,一旦被这些人缠上,往往好几年脱不了手,很多原本清廉的官员就这样被拖下了水。
“曹兄早点休息吧,你走的时候,我送你一程。”李榆放下钱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