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尔泰说完有些丧气了,李槐与李富贵相互看了一眼问道:“通商当然必须有大量的钱币可供流通,蒙元曾以钱钞通行天下,而大明开国之初所发宝钞却形如废纸、遭人痛恨,笃行兄可有见教?”
“大元钱钞自有大元赫赫国威保障,而大元又广积天下财物可供兑换,百姓与客商自然能接受,明国宝钞却随意乱发,无金银财物可兑换又不能用以抵税,无非是朱家皇帝借以收刮民财罢了,遭人唾弃也在情理之中,”鄂尔泰说完,惊奇地望着李槐、李富贵问道,“你们也想发钞吗?这事太大了,还是等马奇、范永斗他们回来再说吧,天有点晚了,大家散去吧。”
众人心事重重地走出大堂,迎面却见到巫浪哈抱着刚满月不久的李蒙正向他们走来,巫浪哈现在的习惯就是抱着孩子到处窜,而且身边还总跟个马大嫂,也不知道这两个女人怎么黏糊到一起的,李富贵一言概括其中的原因——这两个女人都爱钱,马大嫂一到丰州就为她男人找差事,当时还挺着大肚子的巫浪哈也为她说话,李富贵干脆把自己兼的匠作营差事交给了马光远,而马光远也确实能干,把匠作营带得有声有色——丰州军从金军手里抢来的那帮工匠眼里,丰州工匠的本事太差了,他们想不立功都难,特别是那些铁匠、铸匠,他们以前干的是打造兵器和铸炮的活,要是农具、箭簇、刀矛都做不好,都不好意思出去见人,有这些人出力,匠作营铁厂的生铁冶炼、铁器制作水平突飞猛进,现在丰州的农具基本用不着从关内买了,大型铁犁虽然还不如山西镜面犁好用,但也足以派上用场,铁厂原来的主办韩铁匠对人家也是心服口服,甘心情愿把主办职位让给永平来的铸匠王天相,自己屈尊当帮办,马光远也凭着手下工匠的骄人业绩一跃成为丰州响当当的人物。
“鄂尔泰、李富贵,还有你李槐,你们都给我站住,你们把我说的事都忘了吗?人家老马多好的人啊,一心一意想为我们丰州出力,干好了匠作营的差事不说,人家还要帮我们建武选营,这是多好的事啊,你们为什么拖着不办?”巫浪哈气呼呼地堵着他们说道。
鄂尔泰见到巫浪哈就头疼,武选营的事大统领府也考虑过,这确实是件好事,丰州卫所中带兵的哨长、队长识字的不多、懂兵法的更少,打起仗来敢玩命,就是有点乱哄哄的,李榆教给他们的就是听号音、认旗号,跟着号声、旗号行事,其他的他们也学不会,这帮家伙是该好好教教了,而掌兵事赵吉则提出一个更大的计划,不仅要建武选营,另外还要建几营常备兵,不能每逢出兵打仗就叫他到处拉人,他还提醒李富贵,你曾经说过一年后要养一千兵,现在该是兑现的时候了,赵吉一搅和事情就复杂了,正好又遇到暴雨成灾,大统领府的人要下去,武选营的事就耽搁了。
李槐笑呵呵地从巫浪哈手中接过小李蒙,一边逗着孩子,一边说道:“武选营的事大家都没意见,这不大家都回来了吗,大统领府这几天就会把这事定下来。”
“我家老马读过的书可多了,还带兵打过仗,他是个武将,总守着个匠作营人都要废了,这个武选营交给他准没错,他是真想为咱们丰州做事啊!”马大嫂赶紧给他男人说好话。
马光远俩口子早就盘算好了,马光远把建昌营拱手给了金军,自己却拔腿跑了,这个罪太大了,明国是绝对不能回去了,躲在丰州这个无法无天的地方最好,但这还不够,还得有官当才行,匠作营就管些工匠、学徒没多大前途,必须捞点大权才过瘾,人家老白就聪明,自己人少了就赶紧拉人头,不但从关内拉来四百多青壮,还截留了好几百逃兵——金军打到京畿后有不少明军当了逃兵,打算取道关外回老家,路过丰州时被各千户所抓了不少,丰州对逃兵的办法也简单,有口粮的一律放行,没口粮的给我干活,什么时候把口粮挣够了什么时候再走,免得你路上没吃没喝祸害别人,老白一回来就把这些人盯上了,连吓带骗拉人家入伙,他现在手里有千把人了,以后肯定吃的开。俩口子合计,自己家绝对不能比老白混得差,可马光远手里除了工匠就几个亲兵,手里没人比老白差远了,反复琢磨后想出武选营这个事,以后丰州的军官都出自老马的手里,那可比老白神气多了,但老马不好意思去讲,只好由马大嫂亲自出面——马大嫂正在教巫浪哈做生意,女人之间讲话容易得多。
李富贵笑眯眯地对马大嫂说:“你回去告诉你们家老马,叫他耐心再等几天,大统领来信说了老马有本事一定要重用,他的职位可不只是武选营这么简单,你就回家等好消息吧。”
马大嫂喜出望外,连声道谢后陪着巫浪哈走了,李槐摇着头苦笑道:“军制这一块是大事,也到了要解决的时候了,汉民躲到京师去了,压在咱们手上活可不少啊!”
“你急什么,过几天一起解决,回家吃饭!”鄂尔泰背着手扬长而去。
三天后,马奇、范永斗从得胜口回来了,不过他们是分前后两拨回来的——这俩人到现在还走不到一块,到得胜口各谈各的事,回来也各走各的路,马奇始终对范永斗防着一手,一再叮嘱巡检所的毕力格、韩大功盯死范永斗,看这家伙敢不敢有不法之举,而范永斗也派人盯着马奇,一旦抓住这家伙贪墨受贿或者渎职的把柄,他就打算向大断事鄂尔泰举报,马奇商市司那个缺他可是一直盯着呢,两个奸商互相防范,结果倒是俩人在丰州的名声越来越好。
马奇还带回来大同参议朱以谦,他是奉大同巡抚张宗衡之命来宣读圣旨的,张宗衡这半年多日子不好过,宣大三镇入卫勤王惹了大祸,山西镇兵溃良乡,山西巡抚耿如杞和总兵王鸿功被定了死罪解入京师斩首,宣府总兵侯世禄在京师德胜门兵败后逃回宣化也被问死罪,但朝廷考虑到他与满桂最先赶到京畿有功,最后被定了个戍遣边镇,把老侯赶回榆林老家,巡抚李养冲却没那么幸运,这老头平时说话就不注意,以前回京召对时当着皇帝和朝臣的面,公然说京师到地方的来使太多,不好好招待就办不成事,而要接待好又花费巨大,这是当面打皇上和朝廷的脸啊,这次吃侯世禄的挂落,没人替他讲好话,李养冲很冤枉地也被定了死罪斩首。皇帝发疯了,宣大三镇六个文武主官,三个死罪,一个戍遣,再加上一个满桂战死,就剩下他一个了,而且大同的前任巡抚、总兵也是问罪斩首的,想到这些张宗衡就不寒而栗,幸好他把李榆骗去关内打了几场漂亮仗,朝廷不但没有对大同兵败的事说什么,而且嘉奖他安抚边外夷人有方,有朝中的同年还写信告诉他,皇上对朝中的东林党非常不满,韩爌、钱龙锡和李标已经被赶回老家,宣大总督魏云中的后台没有了,很可能也干不了多久,只要他好好干不出纰漏,下一任宣大总督有可能就是他,张宗衡这才重新扬起生活的信心,但还有个事让他提心吊胆,西北的流贼开始向黄河以东流窜了,今年山西开春无雨、田地荒芜,自然也是灾民遍地,如果西北流贼与山西灾民合流,那可就出**烦了,山西巡抚宋统殷手里一支像样的官军都没有,肯定挡不住流贼,山西一糜烂大同也得遭殃,大同镇同样也无兵可用,要是流贼窜过来,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张宗衡越来越觉得李榆可爱了,有他在边外插汉只能去找宣府的麻烦,要是他帮忙还用得着怕流贼吗,而且用那家伙还便宜省钱。想通了这一点,张宗衡就觉得应该好好与丰州联络感情,正好朝廷对丰州封赏的圣旨到大同了,张宗衡专门派他的同乡好友大同参议朱以谦去宣旨,而且告诉他一定要好好安抚这些人,参将以下官职只要不让他掏军饷,散官也好实缺也好,报个名单上来大同这边全认,另外还要鼓动这帮人劝李榆早点回来——李榆好打交道,他不回来张宗衡总有点不放心。
朱以谦也是丰州的熟人了,马士英升任阳和副使后,他就代表大同出面与丰州打交道,这个人比较实在,今年青黄不接的时候,他给丰州送来二千五百石米,丰州人对他的印象很好。朱以谦宣旨的时候有点乱,李槐、杜宏泰、白显志、张传捷等人还能跪下接旨,刘兴祚只能说是半蹲半跪,赵吉搭着手站着,其他官员和看热闹的人则笑嘻嘻地看热闹,大统领府院子里拴着的两只羊时不时也叫几声,朱以谦皱了皱眉,硬着头皮宣读圣旨,这地方不是关内,轮不到他指手画脚,这里的人也都是蛮夷,给你个面子能来听旨就不错了,那会管你什么礼节。
读完圣旨,白显志和张传捷装模作样说声“谢主隆恩”,刘兴祚却抱怨说他已经辞官了,给他个定虏副将纯粹多此一举,赵吉扭头就走了,看热闹的人一散去,李槐就满脸堆笑对朱以谦说声仲康兄辛苦了,然后就派人陪他下去休息。
李槐送走了朱以谦,挥手让大家到大堂前的院子里开会,范永斗笑呵呵过来打招呼:“掌书记,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玉山,我大老王今日到访,不会来的不是时候吧?”从范永斗身后闪出一个青衣小帽的男子,向李槐拱手笑道。
“王大人,想不到您会来我们这里,您可是我们想请都不敢请的贵客呀,”李槐惊喜地叫起来,大老王是太仆寺主事,山西、大同两镇的马市都在他的掌管下,是丰州的老关系了,李槐奇怪这家伙是大明的京官,怎么有胆子随便窜到关外的蛮汉山来。
大老王和范永斗都是马士英一条线上的人,前段时间金军在京畿闹得厉害,他找了个借口就跑到山西了,到大同边墙的马市巡查时,正好把范永斗找来谈生意,一听说丰州军勤王不但连打胜仗,而且捞了不少钱回来,他马上意识到有大生意做了,约了范永斗一块到了蛮汉山,至于他的身份适不适合出关早被他抛到脑后了。
“玉山,你们有要事商议,我就先住下,你们忙完了咱们再好好谈谈。”大老王很体谅地说道。
“哪里的话,王大人来了就是我丰州的荣幸,不如这样,王大人也进去听听,顺便还可以给我们出出主意,”李槐拉着大老王就往大堂去,大老王犹豫了,李槐笑着说,“王大人是我们自己人,我们信得过,我们丰州这一套连我们自己都在摸索,不怕别人听。”
大堂前已经挤满了人,大统领府和各千户所、百户所的官吏、板升和草原德高望重长者、范永斗和方咨昆等商人代表、白显志、张传捷等明军军官、新加入丰州的满达海、库拜等人都来了,巫浪哈也抱着小李蒙坐到了前面,乌兰要不是坐月子肯定也会来,院子里足足有四百来人,已经去休息的朱以谦听到嘈杂声悄悄溜过来看,李槐见了他只是微微一笑,示意他在大老王身边坐下。
掌书记李槐主持会议,他首先对众人讲了目前丰州面临的形势:丰州经历了大瘟疫之后人口降至四万余人,但今年开春以来,大青山里的俄木伦、库库和屯的习令色两个部落过不下去了,部众大批涌入丰州投亲靠友,而察哈尔人和鄂尔多斯人也零零星星窜进来不少,这些人赶都赶不走,大统领府只好硬着头皮把这些人编入卫所,加上这次出征带回来的几千人,丰州又达到五万人口,人口多当然是好事,但丰州的农耕人口太少了,会种地的也就是板升的四千多丁,会放牧的人很多,牲畜数量却增长缓慢,而且容易受天灾影响,丰州地力有限,吃饭成了丰州的大问题,实际上这几年丰州人能生存下来,靠的就是大做生意赚钱购买粮食。
李槐动情地说到:“丰州人流血流汗也只能维持半饥半饱,这不是我们想要过的日子,如今金国势力猖獗,吞并草原的野心尽显无疑,为了保卫我们的家园,我们还必须准备随时打仗,丰州内忧外患逼得我们不得不求变,以变求温饱生存,以变求御敌自保。”
李富贵随后发言:当初他搞的那套做法也只是为了生存的权宜之计,但是对粮食、牲畜统一公有,收获统收统分吃大锅饭的做法,也限制了农夫种粮、牧民放牧的积极性,大家更愿意照顾自己的自留地、自留畜,卫所的庄稼、牲畜就是不如军户自家的长得好,现在是到了必须改一改的时候了。
大家都笑了,这种情况到处存在,千户杨大志、吴大有就经常抱怨忙于公事,自家的田顾不过来,丰州的官吏俸禄又少的可怜,他们当官反倒不如普通庄稼把式日子过得好。
板升的百户达布大叔站起来说:“咱们丰州只有四千多板升的男丁种地,人是少了点,可种四万亩地也太少了,如果庄稼人能出卖自己种的粮食得到好处,种十万亩庄稼完全能做到,还会让更多的劳力投入农耕,阿勒坦汗时召集关内汉民开田万顷,养活了草原几十万人,丰州有的是土地,种地的人多了粮食也就自然多了,咱们还有山药蛋、玉米这种宝贝,大伙准能吃饱肚子。”
察哈尔的杜汉老人逃荒到丰州一年了,老人做事公道,被公举为千户所的断事,他也觉得大锅饭不好吃了,说应该改一改了,丰州男女老少能放牧的有两三万人,现在却只有两万多牲畜放养,太糟蹋人力了,至少应该有牛羊马驼十万头才对。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把朱以谦、大老王惊得目瞪口呆,这种大事丰州居然是这样商议的,回去说了别人也不会相信,不过更让他们惊奇的还在后面。
赵吉跳出来说,他要准备和金国打仗,没兵不行没饷更不行,丰州现在只有亲卫营回来的四百人,其他的兵各回各家了,金国那么强悍,就这点常备兵哪里够用,丰州至少要有两千常备骑兵才行。白显志一听马上也说,他的明军现在也算丰州军了,大同不给他粮饷,那大统领府就得给他,他张口就要一千人的粮饷。接着马光远也开口了,丰州要与金国开战就得有军官,丰州的军官能打是事实,可指挥能力太差了,那武选营就必须设,大统领府也得为武选营掏钱。
李富贵听了嘿嘿一笑道:“你们说的都对,我也没意见,可大统领府没有钱,要想有钱就得收税,老范、老方,你们打算如何缴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