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所有的人都愣住了,谁也没想到李榆开口就要回家,刘之纶恶狠狠地盯着李榆,朝臣们不住地摇头,皇帝心里也很不高兴,这家伙大概是没得到封赏心怀不满吧。
“朕已经知道你的军功了,绝不会亏待你,早晚会给你加官进爵,即是封妻荫子也不足为奇,爱卿乃忠良之后,又逢大明多事之秋,有的是搏取军功以光宗耀祖的机会,爱卿何出此言?”皇帝勉强笑了一下说道。
李榆一愣,皇帝也许误会了,马上解释道:“陛下,臣不是当官的料,臣只是一个种地、打猎的穷光蛋,能让老婆孩子有好日子过,能让丰州滩上的乡亲吃饱穿暖,臣就知足了,其他的都不去想。”
李榆的话太没觉悟了,不仅朝臣对他冷眼相看,皇上也觉得大失所望,刘之纶心里暗骂李榆不会说人话,硬着头皮为这家伙辩解:“陛下,靖虏副将打仗把脑子打坏了,又在塞外苦寒之地吃了多年的苦,没经历过大场面,所以见到陛下有点语无伦次,不过他效力疆场时却是忠心耿耿、不畏艰险,虽马芳也不过如此,臣下去后自会对他多加教化,陛下勿听他胡言乱语。”
周延儒从李榆一进殿,就对这个穷兮兮的家伙没有任何好感,在一旁冷冰冰地说道:“马芳乃我大明一方镇帅,屡败鞑靼保我边墙平安,靖虏副将却与鞑靼为伍,又与插汉往来密切,似乎不可与马芳相提并论,倒像是大同边外不服王化的土司而已。”
李榆对这几个刚才嘲笑他的阁臣同样没有好感,张嘴就要反驳,刘之纶瞪了他一眼,抢先答道:“周相所言过矣,王象乾老大人曾就此事向朝廷专折奏对,此事事出有因,非靖虏副将之过,虎墩兔憨如今安居边外而不生事端,靖虏副将也是有功于朝廷的。”
皇帝点点头,示意周延儒不要再提这个话题了,但首辅成基命马上又一本正经问道:“靖虏副将曾在建奴那里呆过,必然熟知贼情,其虚实究竟如何?依你之见当如何平定辽患?”
刘之纶暗骂成基命心怀叵测,这种朝政大事岂是一个小小的副将能说话的,老头是在成心刁难人,他刚想开口说话,皇帝却眼光一亮,将他挥手制止,歪着头等着李榆说话。
“辽东穷困长不出粮食,八旗的人口也少的可怜,与大明根本无法相比,充其量也不过三万来人的精锐,各旗的贝勒们打起仗来都心虚,生怕死的人多了,他们其实才怕大明呢!陛下只要耐心养数万精兵,好好打几次恶仗、硬仗,他们也就完了。”李榆硬着头皮说出自己的想法,同时还在想自己的说词对不对,刘之纶可是警告过他了,什么金国、金军、大汗提都不能提,要说只能说建夷、东虏这样的词,这已经很看得起他们了,以前只能叫建奴。
皇帝和朝臣们交换了一下眼神,这小子是信口开河吧,辽患就这么容易平定了?周延儒冷笑着说:“靖虏副将说的好轻松,‘五年平辽’都没你这口气大。”
“我没说平辽容易啊,我只说打败建夷容易,平辽没有十年、二十年根本做不到,”李榆不理周延儒了,面向皇帝说道,“建夷外强中干不难对付,可辽东汉民、蒙人和诸申有上百万,他们的日子太苦了,不打仗就活不下去,要想平辽就要想个活法,让他们过上温饱太平日子,这才能算真的平辽。”
“一派胡言,此子脑子是真坏了,依你的说法,东虏过不下去了,掳掠大明也是理所当然了,分明是你依然心向建夷。”成基命听不下去了,指着李榆大叫道。
周延儒已经懒得理这个穷小子了,大学士何如宠跳出来指着李榆喝到:“夷狄禽兽也,生性暴虐,他们是如何活法与我大明何干?你小小年纪懂个什么,休要在此胡说!”
大学士钱象坤也摇头晃脑叹息道:“粗鄙武夫信口开河,诚如建奴既灭,辽人必仰慕我****威仪,自会重归我大明,哪有你胡说的这么许多事!”
李榆激动得脸都红了,指着朝臣们大声说道“我没胡说,你们没挨过饿也没打过仗,人要是饿得急了,只要有人领头,他们根本就不怕死,拿起刀来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自己家吃饱了也得想法子让邻居家有口饭吃,这样自家才能平安,辽东就是这样,大明可以打翻一个爱新觉罗家,但只要老百姓活不下去,很快就会有其他家的人领着他们继续掳掠,仗会一直打下去,除非你们能把他们全都杀光,你们有本事打下去吗?”
“此子愚钝,我等无须对他多言,就交给刘大人去教化吧。”周延儒阴冷地对刘之纶说道,刘之纶阴着脸一言不发,阁臣们对李榆怒目相视,李榆反而满不在乎地昂首而立。
皇帝被李榆说的心越来越凉,按这家伙说的平辽岂不是遥遥无期,但他心里也明白,平辽哪里是袁崇焕说得那么简单,他上过一次当了,对文臣的信任已经大不如以前,相比之下反倒觉得这傻小子可能说的是真话,只是有点让人丧气而已。
算了,天子怎么能和一个傻子较劲呢,只是这家伙有些野性,还是要多加教化,这个刘圣人做这个也算合适,他强挤出一丝笑意说道:“李爱卿年轻不理事,诸臣勿再怪他,朕以为李爱卿也是个人才,刘爱卿有何打算呢?”
刘之纶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向皇帝躬身施礼说道:“靖虏副将从未上过朝堂,脑子肯定全乱了,陛下不用听他的胡言乱语,臣知道他读过一些书,书中的道理也明白,就是脑子不好使读过就忘,臣与金声打算对他严加管束,多读些圣人的经书典籍,臣既奉诏协理京营,而京营积弊甚多难以一战,已到了不得不严整的地步了,臣请求从京畿勤王的边军中抽些悍勇之士以充京营,靖虏副将勇冠三军,臣也想让他帮着做些事。”
“就依爱卿之言吧,李爱卿就先在京师住段时间吧,”皇帝点点头,还是先把这家伙留下用些时候,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又对李榆说道,“李爱卿,朕再给你加都指挥使同知衔,你就随刘侍郎边读书边办差吧,尤其是要读《孝经》,多读书才能明事理,才能尽忠朝廷,朕就等着给你加官进爵了。”
皇上说完就走了,成基命是个倔老头,与几个朝臣一起还想教训李榆几句,李榆毫不示弱地向他们挥了挥拳头,刘之纶生怕这家伙惹祸,扭起李榆就向外走。
“李汉民,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大明的朝堂是你胡说八道的地方吗?”一出宫门刘之纶就忍不住了,对李榆劈头盖脸骂起来。
“我没胡说,我对皇上说的都是大实话。”李榆不服气地犟嘴。
“谁叫你说实话了,你以为就你聪明,我不是嘱咐过你,要挑好听的话说吗,我看你是想翻天了。”刘之纶又在找趁手的东西了,李榆赶紧就跑,刘之纶冲着他的背影大喊道,“皇上都下口谕让你跟本官办差读书了,我看你敢跑哪儿去。”
李榆不敢跑了,老老实实跟着刘之纶回到兵部,金声闻讯赶来,看见李榆垂头丧气的样子,大笑着说道:“汉民,我们两个庶吉士愿意屈尊教你读书是你前辈子修来的福分,你有什么想不通的?还不快行拜师礼。”
“李副将,你好福气啊,快向刘大人、金大人行礼。”几名兵部的官员也来凑热闹,文臣收武将为弟子可是新鲜事,而且居然还是夷人,大概也只有刘之纶和金声这种疯子才做得出,大家也乐得起哄。
李榆在众人的怂恿下向刘之纶、金声叩拜行了弟子礼,他这时绝不会想到以后他的命运将与这两个人紧紧联系在一起。
“刘大人和金大人收的好弟子啊!”兵部尚书梁廷栋突然冒出来,满脸堆笑地对刘之纶说道,“靖虏副将果然气势非凡,将来定是我朝一员战将,刘大人有靖虏副将相助,京营的差事就好办了。”
梁廷栋是从内阁那里回来的,几位阁臣正在头疼,刘之纶这个疯子活着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无法无天的傻子,这两人凑在一起,谁知道以后会闹出什么事,得想办法赶他们走了,他们把刘之纶的顶头上司梁廷栋找来商量,梁廷栋一听就劝道,几位阁老勿忧,现在还正用得上这两人,皇上派的内监赖在京营不走了,眼看京营就被内朝掌管了,这有违本朝定制,朝廷一定要争回来京营的大权,所以本部觉得不但不能拆刘之纶的台,还要给他鼓劲,让这疯子带着那个傻子和内监去斗,斗跑了内监最好,万一惹怒了皇上,滚蛋的也是他们。阁臣们对梁廷栋的主意大为赞赏,皇上的手也伸得太长了,內朝的宦官居然想抢外朝的权柄,这还了得吗?成基命痛心疾首说,己巳之变以来,皇上就有了用宦官的心思,我等受命于天子,绝不可让魏阉之祸再演,刘之纶是个没用的书呆子,就让他带着那小子和阉人去拼吧。
一转脸刘之纶、李榆又成了朝廷的可用之臣,内阁决定力挺他们去和内监作对,梁廷栋得到了内阁的支持,立刻回兵部找刘之纶,正好遇上李榆在行拜师礼,于是装模作样夸起李榆,心里却在琢磨,这家伙的个头这么高,又是个夷人,应该能镇住李凤翔那个阉货吧。
“元诚兄,带着汉民到我那去吧,你那个家不是读书的地方。”金声显然对梁廷栋没好感,根本没有理他,向刘之纶打个招呼就走了。
梁廷栋不在乎金声,他还在琢磨着鼓动刘之纶去京营夺权的事,等看热闹的人散去,就拉着刘之纶到自己的公事房,李榆见有机可趁也悄悄走了。
李榆带着陈二柱、刘石头回到宣武门外兵营的小院,那木儿正把自己关在屋里读书,老实厚道的莫日格还在厨房里忙着给大家做饭,这种事也只有他肯做,另外两个家伙孟克、朝鲁又不知到哪儿闲逛了。
“榆子,刘大人把你一大早就叫去忙什么了?”那木儿见李榆回来了,放下刘之纶给他的书问道。
“入宫见皇帝去了,”李榆愁眉苦脸地说道,“这下麻烦了,我们得留在京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乌兰、巫浪哈怎么样了?”
“你竟然见到皇帝了,快给我讲讲皇帝是什么样,他长得很威风吗?”那木儿大惊小怪叫道,莫日格也凑了过来听,那木儿一脸羡慕地说道,“你一定是我们那里第一个见到明国皇帝的人,连阿勒坦汗也没见过皇帝。”
“他一点也不威风,脸色有点白,身子骨还不如平常人结实,我白送他一匹好马了,皇帝很可能不会骑马,更不会射箭,不过看起来心眼并不坏,”李榆轻描淡写把皇帝描绘一番,又气呼呼说道,“可皇帝不该把我们留下,他的那些大臣看起来都像不干正经事的人精,我们那里的人心眼太实,被他们卖了都不知道,京师就不是我们这种人呆的地方。”
“我们土默特也有人见到最有钱的明国皇帝了,我要写封信回去,说不定大伙还不相信呢。”那木儿现在满脑子都是皇帝。
“不会骑马,还不会射箭,那还当什么皇帝。”莫日格嘴里嘟囔着又回去做饭了。
天黑透的时候,孟克和朝鲁两人回来了,朝鲁一脸煞白地摸着胸口自言自语:“吓死我了,以后再也不到那种地方去了,喇嘛们要知道这事会骂死我的。”
“大把头,我告诉你,今天我们可遇上怪事了。”孟克进门就叫起来,他的脸涨得通红,连说带比划说了对李榆说起来,孟克和朝鲁身上都有钱,到京师来一趟自然想潇洒一番,孟克不是老实人,打听清楚京师最好玩的地方后,就拖着朝鲁跟他一块去,结果俩人都被吓了回来。
“大把头,你们猜都猜不到,那地方尽是些体面人,可人家玩的不是粉头,玩的是小唱、娈童,”孟克见李榆弄不明白,又叫了起来,“就是和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俊美男童、青壮,一起干**的勾当,人家还说京师好玩的地方都有这个,明国的体面人就好这一口,可把我和朝鲁吓坏了,我们那里谁敢这样干准会吃鞭子,明国人就敢大摇大摆地干,还没有人去管。”
李榆也吓了一跳,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怎么觉得明国京师透着股邪气呢?算了,我们找机会还是得早点离开这里,你们两个以后就别出去乱逛了,这地方咱们不熟,千万别出事。”
读书的事还是躲不开,刘之纶第二天下了差后,就把李榆、那木儿拖到金声的家中——刘之纶是个穷京官,家人还在宜宾老家务农,自己在京师租了个大杂院里的三两间房子做住所,身边只有个刘二侍候,他这个家实在不是读书的地方,金声却不一样,他的父兄都是徽州府的商人,家里有钱日子就好过,在京师有了一套两进深的院落,后院安静正好是读书的地方。
首先是刘之纶讲《孝经》,李榆马上提出抗议,他连爹妈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想孝顺也找不到人,皇上也管不到他家里事啊,那木儿也说,阿勒坦汗时就在土默特地方推广《孝经》,草原上习学汉学的人都读过,他用不着再读了。
“你们都读懂了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你俩的头发都去哪了?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非先王之法言不敢道,你俩做的到吗?”刘之纶对两人的抗议毫不理会,摇着脑袋继续说道,“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人之行也,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我朝以仁孝治天下,尔等习学《孝经》,方能懂得忠顺事上,保禄位,守祭祀的道理。”
“原来《孝经》是教人忠于皇上的,那还不如《忠经》算了。”李榆忍不住发牢骚。
“伸出手来!”刘之纶怒目圆睁,用戒尺狠狠地在李榆手心打了几下,然后指着李榆说道,“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不懂孝道,如何做忠臣良将,你想以后造反吗?”
李榆吓得不敢再开口,那木儿也老实了,刘之纶则开始逐字逐句给两个弟子讲解,好不容易等刘之纶讲完一篇《孝经》了,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刘之纶把那木儿拉到一边讲解文章,金声又来专门给李榆授课了,金声认为李榆底子还是太差,书中的道理似懂非懂,连是非善恶也糊里糊涂,所以从立教、明伦、敬身学起,朱子的《小学》六篇最适合李榆了,于是李榆又得跟着读学童启蒙的《小学》。
李榆晚上要读书,白天还得跟着刘之纶当差,刘之纶官职是兵部右侍郎,差遣是协理京营戎政,整顿京营才是他的当务之急,这时李榆和他手下几个凶神恶煞摇身一变又成了刘之纶的跟班,随着刘之纶到京营耀武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