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眼中的仇恨,还有仇恨中带着绝望、怨气。
这一刻,牢牢地印在七郎张昕的脑海中。
遇事谋而后定,再思可矣。
这是上次他从御史台回来后,阿耶送给他的一句话,
外家的仇,阿娘没法报,他也没法替阿娘报,他心中再恼怒亦无用,心中的滔天怒火,如遇冰水浇灌,竟奇迹般平息下来。
身前的案几角,被他硬生生给掰了下来,紧紧攥在手心。
一提及外家,屋里的氛围,更显沉重而哀伤。
张昑不管阿娘怎么说,都坚持要阿娘回家,直到华令仪以死相逼,张昑才不得不哭着放弃,原本嘶哑的喉咙,声音更低哑。
“那个药,一定要坚持喝,等过些日子,你和你阿耶说,请竺法师再给你瞧瞧。”华令仪抱着大女儿嘱咐道。
“我知道。”张昑哽咽出声,“要不然,我和阿眸也不回去了,留在这里陪着阿娘。”
“不说这些傻话,你和阿眸时常来寺里看阿娘,阿娘就会很高兴了,况且,阿娘待在这里也有事要做。”
她知道,她对不住这三个孩子。
但母家出事,她做不到若无其事,没法心安理得,她性格刚硬,更做不到睁只眼闭眼。
她害怕在日日的争吵怨恨中,把夫妻情分给磨光。
唯有在这方寺院里,寻求救赎。
救赎,这是竹院那边的李庶人和她说的,她初见李庶人时问过:难道你不怨不恨吗?
曾贵为皇后,母仪天下,何等尊荣。
一朝被废,形同奴婢,家族倾覆。
如今,她们也算是同病相怜。
到了下晌,在华令仪的一再催促下,八娘和七郎才带着张曦一道离开,华令仪并没有出院子,吩咐慎妪送他们出瑶光寺。
在寺院门口,见到等待的阿耶,八娘和七郎上前行了礼,神情中却明显带着疏离。
尤其张婴伸手要来抱八娘怀里的张曦时,八娘张昑下意识护住阿眸,往后退避了一步,紧抿着嘴望向张婴,带着防备。
张婴只微微愣了一下,“你们先上车吧。”退到一旁,倒没有怪罪大女儿。
张曦瞧着阿耶眼中的落寞,有些不忍心。
又瞧见大姐张昑低垂下头,似有愧疚。
只得自己出来充当润滑剂了,于是在大姐怀里扭动了一下身体,咿咿呀呀地喊了出来,又冲阿耶伸手。
由于她的突然出声,打破了尴尬的局面。
大姐张昑没有再拧着,把张曦递了过去。
张婴顺手接过张曦,“都先上车。”
这回,八娘和七郎应了声喏,好似在小心维护着父子关系。
大兄还好,大姐这是把阿娘出家的事,怪罪迁怒到阿耶身上。
纵然大兄大姐回洛京,缺少阿娘的府邸,终究少了一股向心力,如同散沙,府里的气氛,一点都不好,令张曦更加惊恐的是,大兄的性格。
似有向那一辈子里发展的趋势,一天到晚,板着张脸,她已很少见到大兄随意嘻笑,也没有见到他和大姐再吵过嘴,很听大姐的话。
期间,宫里有两次来人要宣张曦进宫,都让张昑给拒绝了。
八娘张昑管着府里的事,除了每五日带阿苟和阿眸弟妹俩去瑶光寺看望阿娘,几乎不出张府的门,对外面的那些谣言,浑不在意。
和张家来往最多的,只有九婶傅氏,还有崔中侍的夫人郑氏,即是张昑未来的阿家。
日子如行云流水一般滑过。
八个月大的时候,张曦便能开口说话,开口说话,就意味着能清晰表达自己的意愿,张曦为此很开心。
她一直在努力练习,到了十个月大的时候,已经能够说出长句了。
“真是个聪慧的,你要是能让净空开口说话,贫僧就把王真的那幅《盘若经》送给你。”长秋寺里,竺法师逗着张曦。
张曦犹豫了一下,望向旁边的净空,皮肤白净,五官精致,长得极好看,奶声奶气道:“真的?”
当是为了美色和那幅《盘若经》。
王真是前朝书法大家,经幢刻着的《盘若经》,就是以他书写《盘若经》的手稿为模板,上次来长秋寺里,无意间在竺法师这里看到,几乎想也不想,张曦就要据为己有。
一开始,竺法师还担心她撕了,夺了回去。
后来才发现,张曦对那本书法,念念不忘。
当然会念念不忘,在那一辈子里,她可没见到这本册子,阿顾号称书画双绝,尤喜王真的字,偏王真遗留在世的作品不多。
好不容易碰上一本,她肯定得给阿顾收着。
“就看你表现了。”
竺法师摸了下张曦的脑袋,抬头望向八娘张昑,“你的喉咙已经完全好了,可以停药,不用再喝了。”
“多谢法师。”张昑回道,半年的调养,声音圆润,已不见嘶哑。
“要谢就多带阿眸来寺中,多陪陪净空。”
一听这话,八娘张昑顿时面露难色,阿耶可叮嘱过她,让她看着阿眸,少接触长秋寺里的傻子。
今日是长秋寺里开经诞课的日子。
张昑没有多做停留,请竺法师给她把了脉,就带着张曦离开,寺院门口,人头攒动,好不容易挤到自家马车旁,待在大姐怀里的张曦,忽然感受到一束灼热的目光。
扭头望去,却见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年郎君,远远盯着她们,目光露惊呆,神情好似失魂落魄一般。
只是那个少年郎君,她并不认识。
张曦问向来接他们的大兄张昕,“那是谁?”
张昕顺着张曦所指方向望去,皱了下眉头,“彭城王世子宇文安。”说完,站在张昑身后,挡住那道目光,护送张昑姐妹俩上车。
车帘放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那少年郎君,回过神来,拉着身旁美妇人急问道:“阿娘,阿娘,刚才哪位是谁?”
美妇人朝着儿子的目光望去,她刚才没留意到人,不过看马车上的标志,也猜到了七八分,“应该是张侍中家的人。”
旁人或许没注意到这微小的一幕。
陪着阿娘来听经诞课的杨昭华,因关注张昕,正好把这一幕收入眼底,心中冷笑:果真是冤孽呀。
哪怕因张昑闭门不出,推迟了几个月,但到底还是遇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