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延和徐泽先出了医院,朝车站走去。
一辆大红色的车跟在两人的屁股后头,见时延和徐泽不停,唐雅把车开到两人前头停了下来。“哎,上来呗,我带你们回去。”
时延面无表情,目视前方地走了过去。
唐雅又把车往前开了一点,停下,眼角流出一丝不屑的光芒,“怎么着,你们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啦?要不是怕我妈又要念叨我,你们以为我愿意带着你们啊?还脏了我的后座呢!”
时延停了下来,冷冷地注视着唐雅。
“看什么看?!”唐雅还真的有点儿被这个孩子的目光震住。
时延突然勾起一边嘴角,露出个坏笑,然后在唐雅惊愕的目光中,抬起脚,一下就踹上了副驾驶的门。“嘭――”的一声,车不怎么明显地动了一下。
“哎,你干嘛呢,你干嘛呢!”唐雅赶紧打开车门,绕过来一看,正是门把手下头一点,落下一个非常清楚的鞋印!
“你个小混蛋!竟敢在我车上留个鞋印!”唐雅边骂边探头从副驾驶座前头抽了几张纸巾把鞋印过擦了,左右看了看,车皮都没掉一块。稍微有点放心,正想把时延拉过来扇几个耳刮子,一回头,时延和徐泽早不见了。
“哼,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唐雅气得发抖,上了车,甩上门,开着车就上了大路。
前头有个老太拄着拐杖慢悠悠地散步,正挡在唐雅前面。唐雅怒气更重,狂按车喇叭。
结果那老太一回头就骂开了,“路这么宽,你xxx养得啊,你不知道往边上开,就在那按你奶奶的喇叭啊!逼急了我往地上一趟,我让你医药费都赔不干净!”
唐雅还想对骂来着,被她这最后一句话一堵,一看自己的车前杠都快顶着老太的屁股了,当即咬着牙忍了,倒车拐进旁边的车道。等上了车速,唐雅才开了窗户扭出头对着老太狠狠骂了一句,“艹你xx的腿!你个老不死的东西!”
老太一瞪眼,手一抡,拐杖就朝着唐雅的车飞了过来。
唐雅赶紧缩头,加档,车嗖的一声开了出去。
时延拉着徐泽从旁边卖草帽的小摊后头走出来,只看到唐雅大红的车屁股了。
徐泽咧着嘴偷笑。
时延有些无语,这老太难道就是以后有事没事碰个瓷儿的前辈?
那算起来可就年代久远了。
“哥,”徐泽脸上笑容灿烂,“她开车很快的,我们很慢。”
“嗯。”时延点头。想想又觉得奇怪,难道徐泽想坐唐雅的车?
徐泽继续笑,“唐伯伯好像没有给她钥匙。”
“嗯,应该没有……”时延回答着,突然一愣,下一秒脸上迸发出笑意。捏着徐泽的鼻子有些好笑又有些会心的愉悦,“小家伙,揣着一肚子坏水呢。”
徐泽眉开眼笑,答得顺溜,“跟哥哥学的!”
时延摇头,正经脸,“哥哥可没你这么厉害。”
“才不是!”徐泽皱皱小鼻子,一脸的不赞同,“哥哥比我坏多了!”
“说谁坏呢,嗯,说谁坏呢?”时延伸着两只手去呵徐泽的痒痒,徐泽一边躲一边后退,笑嘻嘻地喊,“你……哎哟……啊哈哈哈……哥我是在夸你……就是说你……哥哥比我坏……哈哈……别挠别挠!”
两个人一路打打闹闹地走向车站,心照不宣地选择了慢慢悠悠地回家。能有多慢就走多慢,越慢越好。
这时候车上人就开始多了起来。时延和徐泽上车时,车上还剩下两个座位。
徐泽一开始还跟时延打打闹闹地,后来就被车忽停忽停地弄得按住了胸口,不由自主地往时延身上靠。
“难受吗?”时延心疼地把徐泽抱进怀里。
徐泽斜着身子依着他,似乎还是不舒服,最后一点点下滑,上半身趴在了时延的大腿上。
温暖的躯体压迫住胃的位置,徐泽脸色好看了一些。抬头对时延落了一个笑容,徐泽脸上露出几分惊喜,“哥,这样就不会难受了哎。”
可是你的脸色还是有些白。时延沉默地抱紧了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车窗外快速地闪过小轿车轻快掠过去的影子,时延皱了皱眉头。
突然手腕一紧,徐泽歪着头,看着他,声音低低地,“哥,我不喜欢那样的车。”
时延抱着他的手一僵,随即恢复了正常。
车厢里很吵。
徐泽趴在时延的大腿上,头望着车厢地面上的瓜子壳,迷迷糊糊地数着那些晃晃悠悠的瓜子壳的数目。车一晃,有的瓜子壳就堆在了一起。徐泽也不在意,从头数起。
时延的手一直非常轻非常安稳地拍打着徐泽的背部,一下一下。
两个人像是从这种吵闹声中脱离了出去,只有彼此,互相依偎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兴许是一个小时,兴许是两个小时。
夏天天黑的晚,日头好像总是在西边,老也不掉下去似的。车里的日影不断的拉长,午后灼热的气温也渐渐下降。车里的人越来越少,窗外的树影越来越密。
门边收费的女人正要喊车上在孙家村下的赶紧准备一下,就见她目光所落下的地方,那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冲她笑了一下。
兴许是夕阳太好,又兴许是眼花了,那一瞬间,她觉得脑子里有根神筋跳了一下。然后,她不由自主地回了一个微笑。
车子停下。
时延背着昏睡的徐泽一步一步地踏下台阶,然后沿着街口往北走。
车从身边哐当哐当地过去。
时延望了望两边,没有车,过马路。
石子路与柏油路的交汇处是很高的一段坡。
他背着徐泽去看病那天深夜,就是从这段坡上一路硬生生地爬了上去。其实那时候他很瘦,没什么力气,背着徐泽的时候,腰弯得很深,头都快碰到破面。
他又背着徐泽经过这段坡。
这次是下坡。
背着人下坡也并不轻松。
可身后那个分量却让他迈的每一步都异常沉稳。掌心托着徐泽的小屁股,后背心贴着徐泽的胸口,脖颈处挨着下巴,徐泽平稳的呼吸绕着他的脖子,直冲他的后脑勺。
如此熨帖。
这一路走得时延心情荡漾。
等到了家门口,看到坐在车里面抽烟的女人,都没有影响时延的好心情。
时延悄悄绕过前面,从侧门进去,开了门,小心地放徐泽躺在床上。电风扇开小档,盖上薄薄的床单,在床头倒一杯热水。等着一切收拾好了,时延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关上门,这才走到前院去开院门。
门口的大门闩一拉开,唐雅就从车里窜了出来,高跟鞋一蹬就往院里钻。
昨天孙秀晕倒的时候,孙立国、孙晨都在外地,车是孙立国找人开来的。孙立国今天晚上才能到县城,这会子估计孙晨他们都奔县医院去了。县医院的医生都要请请客,客套客套什么的,光一个唐安民可忙不过来。
可孙立国一家不在,这孙家村也是唐雅从小长大的地方啊。这满村子的哪里不能去窜个门子坐一坐,闲唠唠,可是从那地上的几根烟头看来,这唐雅竟然就这么在大门口等了个把钟头。
也是神人。
时延暗道。
“妈的你个小兔崽子,居然敢踹老娘我的车,我今天……”唐雅发狠,左右一看,捡起了搓衣板,张牙舞爪地就冲了过来,“我今天非弄死你不可!”
时延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身体已经正面应了上去。伸脚,慢节奏地踹向唐雅的腰部。
唐雅吓了一跳,习惯性的自我保护,腰部后弯,上身前侵,手里的搓衣板就无力地向下挥舞。
时延看准时机,一把抓住搓衣板,狠狠一扯,唐雅右臂被拽过来。时延顺势立掌为刀,朝着唐雅抓着搓衣板的大拇指和虎口切下去!
唐雅吃痛,哎哟一声手一缩。
搓衣板已经到了时延手里!
时延冲唐雅晃了晃搓衣板,然后淡定地把它放在了水缸后头。
孙大娘的宝贝搓衣板,买了新的肯定用不惯。
唐雅一击不成,还不甘心,转过身又举起了扫场用的大扫把。这个扫把前头是用干柳枝和一根一米多长的棍子组合成的,有些重量。唐雅费力地两只手握住棍子,转身就朝时延扑了过去。
这蹬着高跟鞋蹬蹬地朝他扑过来的女人实在是有些毁三观,时延不忍目睹地捂了捂眼睛。在唐雅的扫把扑过来之前,他就已经躲开了。
接下来就像是一场猫逗老鼠的游戏。时延站定,等着唐雅踉踉跄跄地过来,等唐雅过来,他早就换了个位置站着。
唐雅累的气喘吁吁,眼里的恨意越来越明显。使劲全身力气,又举起了扫帚,猛地向心不在焉的时延扑了过去。
时延定定地站住了不动。
唐雅有些奇怪,但时机不能错过,她两手一伸,扫把忽然多探出了五十多公分,就挨着时延的脸。这一下要是下去,能把时延露在外头的脸和胳膊全给划上血口子。
不对!
唐雅瞪大了眼睛,脚底一软,她挥着大扫把朝一边倒去!
等摔了个屁股蹲,唐雅疼的站不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鞋跟竟然正好猜中一个石子儿,一崴,就摔了下去。连鞋跟都别断了!
“你个没娘生没爹养的,你算计我!”唐雅撑着地站起来,兀自保持着高傲的模样。
时延疑惑。
孙秀和唐安民那样的性子,怎么生出这么样的女儿来了?难道这就是唐安民和三个女儿之间和解不了的根本原因?
时延这边想着,唐雅那边骂了一阵,诅咒了一阵,时延不搭理她,她也哑了火了。一蹦一蹦地进屋里,找了双拖鞋换上,站门口不阴不阳地忘了时延一阵,又转屋里去了。
过了一会儿,她拎着一个不大的包出来。
走过时延身边,她放了句狠话,“小混蛋,下回再收拾你!到时候,可千万别以为我妈还能护着你!”
车子颠簸着开上了前头的石子路。
时延拴住了大门,却不由思量着唐雅最后留下的那句话。
总觉得不是那么简单。
是什么呢?时延下意识地望向了孙秀和唐安民的大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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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0号,在医院待了整整五天,孙秀终于平安回来了。估计后几天没人打扰,脸色养得比入院前还好。
一看见徐泽就心肝儿肉的叫了好半天,脸都笑开花了。
月底,麦子都收了上来。
唐安民在屋里头用塑料纸和三四张席子围了粮仓,然后,一笆斗一笆斗的麦子就倒进了里面。
早些年,他和孙秀县城里头,地都盘给别人家种了。回村里的时候,要回来二亩,今年也跟大家一起种上了小麦。七月底小麦熟了,考虑孙秀的身体还没完全好,本来打算拾起镰刀下农田的唐安民最终还是请来了收割机。一趟一趟的,没多久,二亩地就到头了。
麦秸秆也都收了回来,等晒干了水气,好烧锅用。
趁着7月底梅雨没来,阳光不错,唐安民和孙秀把麦秸秆铺了一地,下午的时候,就用铁叉翻一翻,让它们晒得均匀一点。
场上很热闹。
孙晨也过来帮忙了,还有孙晨的媳妇儿。都挥舞着铁叉在翻麦秸秆。
孙秀本来还不好意思来着,孙晨大大咧咧地使唤着自家媳妇,混不拿自己当外人。
被孙秀当背心捶了一下,瞪了一眼,只好拉着媳妇儿坐一边喝水去了。
不久,天刮起风来,阳光变得淡淡的,有些阴凉。
徐泽从屋里头跑出来,伸手要帮忙,被孙秀塞了个苹果,坐孙晨媳妇儿边上啃。
“哎,”孙晨媳妇儿指着东边的天,“小泽,快看那里。”
徐泽仰头看过去,一大片乌云黑压压地罩了过来。
“大娘,天要下雨了,快把草给盖起来!”徐泽赶紧站起来喊。
孙秀和唐安民往东边瞅了一眼,笑了笑,“没事儿,小泽,过会儿就停了。”
徐泽将信将疑。
没等几分钟,天果然下起雨来,豆大的雨点啪啦啪啦地砸在身上,像是裹着灰尘似的,落在脖子里黏黏糊糊地不舒服。徐泽朝屋檐下头躲了躲。
“小泽,快看!”孙秀放下铁叉,指了指西边。
徐泽一看,玫红过渡到金黄色,一道彩霞印红了西边的天空。就像是青蓝色的空中,咧开了一道口子,把另外一个世界的美景不小心漏了进来。
徐泽跑到孙秀身边,唐安民还在翻草,对砸下来的雨点浑不在意,徐泽疑惑,“大娘,为什么,一边下雨,一边还有太阳?”
孙秀哈哈一笑,“这不是太阳雨嘛。”
“什么是太阳雨?”徐泽好奇。
孙秀摇头,“哎哟,这大娘可不清楚。等你以后上了初中,也许就知道了。”
徐泽还要说话,就见唐安民走了过来,手里捏着什么,递到了徐泽的面前。
“诺。”
徐泽接过来,竟然是蜻蜓。被捏住了翅膀,蜻蜓的脚徒劳地抓着,尾巴不停地一蜷一张,似乎很是焦急地样子。
“小泽。”时延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徐泽下意识回头,就见时延从天空收回目光看向他。徐泽张大了嘴巴,捏着蜻蜓翅膀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那兴许是他一生都难忘的景色。
无比广阔的天空,一面是阴云密布,一面是灿烂的晚霞,色彩强烈冲突的对接处,满天空的蜻蜓飞舞着,忽高忽低,忽单忽双。而在那下面,一个对他来说显得那样高大的身影,就站在那里,以那样壮阔而又精致的自然为背景,冲他笑着,温柔地笑着。
不断扬起又落下的麦草像是一个个滑动的心跳,纷纷扬扬,乱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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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安民进了门,就见孙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唐安民有点儿奇怪,“是不是又头晕了?中午的药吃了吗?”
“不是,”孙秀走了过来,低声道,“老唐,你拿家里钱了吗?”
“什么钱?”唐安民皱起了眉头。
“就是我搁在第三根床板下头的钱,我刚刚看了,好像没了。”孙秀语气有些慌乱。
“你啊,”唐安民摇头道,“收东西就没个准儿。真放在那里啦?自己再好好想想吧,说不定被你塞别的地方去了。枕头的夹层里看了吗?窗台下头、地砖缝里,都瞅一瞅,啊。瞅完了,再说丢钱了,我还信。”
“啧,”孙秀拉了一下唐安民的袖子,没好气道,“谁谁乱塞钱了!我告诉你,女人会藏东西那是天性!这就跟男人没事儿就败活家是一个道理!要没有女人在家里藏着掖着,这家里有什么都禁不住三天!”
唐安民闷声不吭气。
“哎,说话啊!我告诉你,是真丢了!”孙秀捏着手指头,面色焦虑,“你还不知道我吗,这么多年,我什么时候丢过东西?这钱是年初的时候,我哥从县里捎给我的,将近半年的退休金。我拿到手,就塞床板下头了,没换过地方,也没动过这笔钱。”
“这次要不是准备存起来,我也不会去翻它,谁知道就没了啊?!”孙秀咬着嘴唇,等着唐安民拿主意。
“真没啦?”唐安民惊奇。
“啧,”孙秀狠推了一把,“这事儿要是假的谁跟你瞎咧咧?”
唐安民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可是你这反应太平静了啊。要搁之前,丢个一块两块的都要喊得满庄都听见,这回这么像是做了坏事了,这么亏心呢?”
“屁!”孙秀斜了他一眼,“谁亏心啦,谁亏心啦?!这不是担心是家贼吗?”
唐安民脸沉了下来,“怎么,你怀疑时延和小泽拿了你的钱?”
“不可能!”唐安民掉头就走,“比起这个,你还不如自己再找找,肯定又收那个犄角旮旯里,还赖别人!”
“哎哎哎!”孙秀拉住唐安民,嗓门不由自主地高起来,“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怀疑时延和小泽啦?!啊?你以为他俩小笨蛋,拿了我藏的钱还敢大摇大摆地待在家里?唐安民,你觉得他俩蠢,还是我蠢啊?”
“那你……”唐安民不解。
“哎,我看是你蠢,”孙秀叹口气,“你不记得啦,之前我生病,老大不是回了一趟家给我拿衣服吗?”
“唐雅?”唐安民声音冷了下来,“是她拿的?”
孙秀一副恨铁刚不成钢地模样,咬了咬牙,道,“要是我还不糊涂,这钱应该就是她拿的。你想想,唐雅可是从小就喜欢藏东西,她收起来的那些个吃的玩的,小二小三什么时候找到过?她能找到我藏的钱也不奇怪。而且,除了她,还有谁进过大屋?小三?谅她也没那胆子。”
“这钱要不是外人拿的,应该就是老大了。”孙秀语气弱了下来,像是打了败仗似的,瘫坐在床上。
“她又不缺钱,拿钱做什么?”比起孙秀,唐安民倒是有些怀疑。
“哎,这些家长里短的你不知道,老大可瞒不过我。”孙秀摇头,“她家那口子被开除了,现在闲在家里啃老本,估计总有就不上的时候。”
“没多少钱就算了吧,”孙秀摆了摆手,“谁让她到底是你闺女呢。”
唐安民却不能释怀,“要钱她就要,偷偷拿算什么?!我们就是这么教她的吗?!打电话,叫她回来!”
唐安民怒气上头,这一码心地要把唐雅叫过来教训一通。
孙秀顾念着是自家闺女,死活拦着不让打电话。还跟唐安民闹上了,一天都没吃饭。
唐安民担心,到最后也就无奈地点点头,冲孙秀认输了。
父女闹到这里,已经够僵了。唐安民也不知道,如果再来这么一回,他们会不会就此断掉父女关系。
可是他有时候也会扪心自问。
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孩子到底应该怎么管教才是对她们好?
这一辈子是不是再也没有和女儿们坐在一桌,谈天说地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