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云端起瓷盅,一口饮尽盅内之药,眉都没皱一下。程锦思看了,直呼心疼,连忙让墨菊去取渍梅,来给烈云解药的苦味。
墨菊捧了装有渍梅的小碟子,烈云伸手拈起一颗,放入嘴里含着。这边程锦思已拿手中锦帕擦起了眼睛,“你这孩子,总是这样。这药那么苦,你却从不娇气,端来眉都不皱的就全给喝了,不像你妹妹,生病了让她喝碗汤药,得把整个家里都闹的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可是好孩子,正因为你这样,姨母才更觉心疼难忍啊!”
烈云起身,坐于程锦思身侧,握了自家姨母的手,“姨母,您和姨丈素来心疼我,娇宠我,可是,我已经长大,不再是以前那个不知轻重的任性小姑娘了。这病生的怪且难治,我帮不了姨丈姨母别的忙,可也不能再给你们添乱了。”
原来,以前并不是程锦思亲自夜夜往紫庭院送药,而是吩咐给了身边的心腹头等大丫鬟秋叶,命秋叶每日盯着大厨房给烈云煎药,煎得了再由秋叶亲自送来紫庭院,亲自侍候烈云喝下,再回仁德院向程锦思复命。
可是一年前的秋天,秋叶因忙于准备八月初三去往坛济寺进香的事,疏忽了当天那碗药,而烈云那天等药不来,也乐得躲过一日,过了平日戌时送药的时刻,就吩咐丫鬟给院门落锁,铺床就寝。
谁成想,那天就差了这碗药,差点酿成大祸。自从三年前那场大火后,烈云夜夜需饮此药,方能安眠。而那晚没用药,初时烈云还睡得安稳,可刚过了二更天,烈云突然从睡中坐起,赤脚跑入院中,一面大喊“有火,救火!”,一面向院外跑去。值夜丫鬟并众人当即从梦中惊醒,追人的,捧衣的,查看何处起火的,院里磕磕绊绊,乱做一团。
几个丫鬟上前阻拦烈云,可烈云那晚仿若变了个人似的,全然不若平日娇弱模样,几个丫鬟还没近身,就全被撂倒,眼看无法,一人忙去向仁德院禀报。而这厢烈云嘴里依旧嚷嚷有火,间或夹杂着什么“好多人,娘亲不要睡”之类含糊不清的话语,夜里不辨方向,最后竟直直向崔老太爷和崔老太太居住的松鹤堂跑去。
身后追着的几个丫鬟,瞬间急出了一身冷汗。而就在这时,仁德院的管事妈妈周婆子赶到,顾不上尊卑,上前出招一把打晕了烈云。周婆子乃程锦思的乳娘,随程锦思陪嫁来了崔家,是程锦思最信任之人,极有手腕,最后做了仁德院的管事妈妈。
而程家,亦是烈云的外家。程家祖上当年追随大宣开国皇帝征战天下,建国之后,被封超品公侯-世袭镇国公。大宣开国皇帝马上得天下,故大宣世风尚武,虽说近几代皇帝日益看重科举,大力重用文官,但已经刻入骨子里的东西轻易不会改变。而程家作为勋贵之家,向来重武,连带着家里下人,都会个一招半式。而周婆子作为镇国公府二小姐的乳娘,自然非寻常妇人可比,手上不但有功夫,且还不弱,故能制服恍若失智的烈云。
丫鬟看周婆子制服了烈云,松了口气,忙拿手里的大氅把烈云包上,而此时崔净与程锦思也一并赶到,看周婆子怀中的烈云,头发散乱,呼吸急促,脸若火烧,即使昏迷中,身体也在不由自主的抽搐,程锦思变了脸色,崔净眼中也闪过一抹浓重心疼,顾不上问事情原委,忙护着把烈云送回紫庭院。
回了紫庭院,待把烈云给安置在厢房里间床上,程锦思命丫鬟取来热水亲自给烈云净了手净了脸,又命周婆子守于床前,夫妻二人才腾出空来到外间询问丫鬟,到底出了何事。
起初众人都面面相觑,今日并未发生不同寻常之事,郡主整个白天也都好好的,只不知怎的就突然从梦中惊醒。后来还是守门婆子想起来,今日秋叶姑娘并未送药来,郡主是未喝药就睡下的。
程锦思听完,脸色苍白,眼中瞬间闪过一抹惊惧,手中茶盏也掉落在地,静夜里发出响亮的碎裂声,顾不得丈夫崔净担心的问询,忙令身边大丫鬟寒露即刻去大厨房熬药。待一刻钟后药熬得了送来,程锦思亲自一勺一勺喂烈云喝了下去,眼看烈云喝完了药,渐渐趋于安静,最后陷入沉睡,程锦思才发觉后背已然湿透。
回仁德院的时候,秋叶已在院中跪着。而众人折腾一宿,已过了四更天,都疲累不堪。崔净卯时就要上朝,为了不打扰夫人休息,直接去了前院略微合下眼。而周婆子心疼程锦思,当晚亲自给程锦思值夜。只仁德院正厢房的灯,多亮了两刻钟才灭。而第二天,秋叶就因罔顾郡主身体之罪被发卖出府,而紫庭院一众丫鬟也因侍候郡主不力,全被送去了崔家在通县远郊的庄子。现在紫庭院的所有人手,都是一年前重新添置的。而一向待下人宽厚的崔净,这回非但没反对程锦思对这些丫鬟的处置,更是下令,郡主怕火,以后除了松鹤堂和紫庭院,宅子别处入了夜,灯火无需太旺。
“因云儿一时任性,害了那么多人,云儿实在心中有愧。尤其秋叶姐姐,平日待云儿极好,夜夜送药,又是姨母的左膀右臂,最后却受云儿所累,云儿实在………”从回忆中拔出思绪,烈云嗓音有些不复先前平静。
“好了我的乖孩子,莫再想那些了,没有什么比你的身体更重要了,她们没照顾好你,罚她们也是应当。”程锦思反握了烈云的手,轻轻拍了拍,“对了云儿,再过半月就是八月初三你娘和你爹的祭日了,你好好准备一下,到时候我们去坛济寺给你娘还有你爹上香。”
烈云点头,程锦思搂了烈云入怀:“云儿,你好好的活着,你娘和你爹的在天之灵,也会安心的。好了,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吧。”说罢,牵起烈云的手,待烈云上床躺下,亲自给烈云盖了被子,又叮嘱一番,才吩咐寒露收了药盅子,连丝雨一并准备回仁德院。
只在即将踏出房门的一刹,程锦思转过头来,不经意地问了一声,“云儿,最近可有做梦?”听了烈云“并无”的回答,程锦思眼中快速闪过一抹流光,又叮嘱一句“夜里凉,盖好被”,遂带着两个丫鬟出了紫庭院。
浓重的夜色里,几盏灯笼如同来时一般,摇摇晃晃着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