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秋,天一日比一日黑得早。大宣从庆隆十年开始,就不再实行宵禁,到如今的嘉安帝,仍然延续此律。所以,虽然刚进酉时,黑暗已从天空罩下,作为大宣国都的定京城,依然灯火通明。
大宣开国已久,历代皇帝励精图治,国力日益强盛,尤其到了庆隆帝,朝治清明,军备充足,爱民如子,又与周边国家互通有无,国力达到顶峰,连曾与大宣并驾齐驱的大夏与大齐,都只能安分守己,与大宣和睦相处。
作为一国之都,一年四季,定京城的夜晚都熙闹无比,天光退去,大红灯笼往各处高高一挂,宛若给大宣的国都嵌上了一颗颗亮粲粲的珠子。只除了一处,朱雀大街八井胡同里吏部侍郎崔净的府第。
崔净,乃庆隆十年庆隆帝钦点探花,因其不仅胸有丘壑,写的一手好文章,人更是长得一派风光霁月,谦谦君子相。更相传,崔净乃清河崔氏子弟,虽然历经朝代变更,氏族早已湮灭于历史洪流中,即使留存也已不复当年荣光,但世家的底蕴却未消失殆尽,崔净所在的崔氏,家资豪富,乃江南望族,崔净高中后,本支才迁至定京。故,时人皆道,新科探花郎与定京明珠-大长公主之女,先帝亲封昭华公主的程霓裳,乃人间绝配。
岂知,世事难料,昭华公主最后嫁与了护国大将军烈铮为妻,而崔净,则娶了昭华公主的庶妹,程锦思。
而此时的崔宅,大半却陷于黑暗中。因崔氏来自江南,故当初建宅的时候,花大价钱请了江南精通园林修建的师傅来设计,所以崔宅不同于定京城里四平八整的院子格局,而是一副江南园林的样貌。其内里更是藏有乾坤,五步一廊,十步一阁,假山环绕,流水潺潺,白日里赏去,端的赏心悦目,让人流连,可此时处于天光暗淡中,却仿若伺机而动的巨兽,虎视眈眈。
宅子最深处的松鹤堂住着崔老夫人和崔老太爷,宅子西面则是崔净夫妇所居的仁德院,挨着仁德院,是崔家十岁的大小姐崔婉凝独居的芬芳院,至于崔家的小公子崔延齐,今年刚满六岁,已经搬去前院的松涛轩。而宅子东面的紫庭院,无论占地面积还是华美程度,都仅次于崔家二老所居的松鹤堂,这里则住着全大宣最尊贵的姑娘-庆隆帝亲封超品郡主,享亲王俸禄,拥封地苏州府,昭华公主与护国大将军烈铮之女,飞云郡主烈云。
而此时的紫庭院,在片片黑暗的崔宅中,仿若一团跳跃的火苗,发出阵阵光亮:院门大开,仿若将有客来;院内大小丫鬟各司其职,只听脚步声阵阵却忙中有序;正屋厢房则亮着灯,窗户映出一坐一站两条纤细剪影。
而在守门婆子的严阵以待中,终于几盏灯笼从远处摇摇晃晃向紫庭院行来。婆子边往院内高声禀道“郡主,夫人来了!”,边撸袖弯腰,静等人到。
灯笼到得近前,才看清,是一位相貌端庄的妇人并两个年轻俊秀的丫鬟,其中一个丫鬟手中端着托盘,托盘上置一甜白瓷盅。这妇人正是昭华公主庶妹、烈云的姨母,崔宅的当家主母,崔净之妻程锦思。
进得院门,正屋厢房窗户上的两条剪影已然消失,只在正屋台阶上俏生生立着两位姑娘,见得程锦思入了院,其中梳双挂髻,鬓带珠花,身着绿色罗裙,腰束月白腰带丫鬟模样的姑娘,赶忙扶着身旁之人,迎下台阶。而被搀着的这位姑娘,即使在灯笼昏黄的光晕里,仍然让程锦思主仆三人,看得脚步滞了一滞。
秋水为神玉为骨,素被用来形容美人,可若用来形容少女,则还稍嫌不够。白皙的鹅蛋脸,皮肤细腻,毛孔都寻不见,眼神顾盼之间,仿若两泓秋水荡漾,待注视于你的时候,又仿若落了满天星子,让人迷醉其中。鼻头小巧,只嘴唇,唇形饱满中却透出一丝苍白,但这丝苍白非但无损少女的美貌,反让少女清冷孤寂如雪莲的气质中,多出了一点让人垂怜的烟火之气。满头如瀑青丝只用根紫色缎带在脑后松松系着,身上一袭曳地淡紫长裙,显得少女身量颀长,腰间黛青色的宽束腰,更显得腰肢不盈一握,满身除了手腕一只水头极好的紫翡翠玉镯,别无饰物。这少女,正是紫庭院的主人,飞云郡主烈云,其身旁丫鬟,正是紫庭院一等大丫鬟墨菊。
下了台阶,烈云即松了墨菊的手,向程锦思盈盈拜下:“云儿见过姨母,日日劳烦姨母为云儿送药,云儿实在心中有愧。”不同于其他少女的甜软,烈云声线里都同自身气质一般,带了一丝冷冽。
不待烈云拜下,程锦思已快步上前,执起烈云的手,搂入怀中:“傻孩子,快起来。先帝和当今天子都许你以郡主之尊,进宫无须跪拜。更何况,姨母都说过多少次了,我们是一家人,无须讲究这些虚礼。还有,入秋天凉,以后莫再出来迎我,屋里待着便是。”说罢,牵起烈云,向屋内走去。
屋内坐定,烈云亲手为自己姨母捧了茶,“虽说有先皇舅爷爷和当今皇舅舅赐予厚爱,但姨母姨丈为云儿付出良多,待云儿视如己出,在自己家里,我们就不论什么郡主,只有长辈晚辈亲人,所以,我给姨母行礼,实属应该。”
“好好好,你这孩子,姨母认输,反正每回姨母都说不过你,”程锦思啜了口手里的热茶,转头吩咐:“寒露,快把药给姑娘端过来,天凉了,我们走这一路,恐都不热了。”原来,今日跟随程锦思来紫庭院送药的,是其身边两个心腹一等大丫鬟,寒露、丝雨。
寒露上前,放下手中托盘,程锦思亲自端起药盅,放于烈云桌前,“云儿,实在苦了你,小小年纪便成日喝这苦药,姨母心疼,可也无法。”
“这药,乃是姨母姨丈费尽千辛万苦才为云儿寻回的救命药,云儿并不觉得它苦,”烈云嘴角绽出一抹笑容,“何况,有了它,云儿才能夜夜安眠,相比之下,苦也变成甜了。”
说罢,一节雪白的皓腕伸出,五指纤纤,揭开了瓷盅的盖子,一碗碧绿汤药尽现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