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娘”李妈走进房间,推开窗户,让清冷的新鲜空气吹进来。柳枝没梳头,眼皮有些肿,默默不语的蜷缩在床铺一角,和往昔那个活泼又爽利的小姑娘大不一样。李妈叹气,虽然说这次她老子的举动伤了她的心,可那毕竟是老子,这孩子怎么这样犟呢。
李妈端过自己做活计的小匾箩坐在床边,一边哼唱着江南小调一边绞着花样子一边陪着她,过年期间大家都会剪些花纸。李妈哼着:“青草开花结牡丹,牡丹娘子要嫁人;石榴姐姐做媒人,桃花园里铺行嫁;梅花园里结成亲。”
李妈用红纸剪了一副燕子,又剪了副鲤鱼递给柳枝,这些都挺简单的。看着柳枝趴在枕头上窸窸窣窣翻着剪纸,李妈笑一笑,继续哼着,剪着。“小囡小囡不要哭,肚皮饿了吃冷粥;咸鸭蛋,酱汁肉,小囡吃了还要哭。”
明亮的光线和着温柔的声调流淌在屋子里,仿佛童年时,夏天洗了澡在院子里纳凉,李妈就这样唱着歌谣给自己打扇子,自己指着天上银河胡乱猜着星星的名字;娘坐在一边笑眯眯的看着,爹会捞起在凉水里湃了一天的西瓜切了,叫一家人吃。
那时多好,爹多和气,自己多幸福。柳枝痴痴的想着,那时没有小春哥,难道有他是错的吗?难道他不该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
李妈又剪了个夏天的瓜田,一只小老鼠爬在瓜上拖着瓜藤想偷瓜,四脚朝天,样子挺滑稽的,柳枝看了好久,嘴角翘了翘。
几枝荷花,一只小乌篷,一个男孩子撑着小乌篷。
滴答,然后又是一滴,纸上的红色都洇到枕头上了。柳枝摸着剪纸,如果没有小春哥就没有自己了吧,自己早已经睡在清水江底了。他对自己那么好那么好,虽然他什么都没有,可是他把能给的都给了自己。
想着他怎样走过冬天积雪的田野,就为了看自己一眼;他知道娘嫌弃他,门都不进,热水都喝不上一口。他每次笑嘻嘻说着我回去了,实际他能回哪里去呢,披星戴月的,天穹下那片瓦遮着他呢。
小枝你真好。他满是柔情的声音响在耳边。其实自己对他并不好,以前自己都不愿意去想他的境遇,想深了难过。可现在再难过又怎样,怎及得州府那最后的画面,他苍白伤痛的脸,就那么死死的看着自己,就好像以后再也见不着了似的。
柳枝趴在枕头上泣不成声。李妈放下剪刀搂过她,叹了口气,总算能够哭出来了。
李妈温暖粗糙的手摸着她的背脊:“那是你亲爹,你不能为了一个外面的人跟自己老子生气。好了,再这样子就是跟自己身子过不去了。”
“我只是想不明白。”柳枝声音小小的,好像漂浮在黑水里一点点火星,转瞬就会熄灭。她想不通,同样是孤儿,为什么卢溪月就是小公子,李春就是野种;为什么卢溪月就是千好万好,李春就一定会为非作歹。
李妈一下一下给她顺着背脊,她肯开口就好,至于她问的为什么,天还缺着角呢,这世上哪里有事事公平的。李妈只把她像做小孩子时一样抱着拍着,用十个手指不一样长、人的心天生就是偏着长的来安慰她。
“谁家爹娘都不会乐意看到自己闺女为个男人要死要活的。你看看你自己这样子,你爹不怪李春怪哪个?所以你得好好的,你爹才喜欢。你要心里一直挂记着他,过两年你们俩个都大些,跟爹娘好好说说,说不准还是能成的。”
李妈比李氏还小好几岁,今年不过三十出头,本来家里有几亩薄田,也还能过得。偏她男人不争气,农活不精、田里草比苗高也就罢了,还嗜酒好赌,李妈的嫁妆、家里的田渐渐都化了水去,最后丧心病狂把五岁的姐儿抱了镇上卖给一个过路的客商,等李妈哭着赶过来早不见了影子,跟男人撕扯一番也无济于事。没两年她男人因为赌钱跟人吵架,被几个泼皮活活打死,李妈卷巴卷巴只身到县上来帮佣,这样到了柳家。
花石县李、杨是两个大姓,说来李妈和李氏还是一个祠堂里的。李氏性子软弱,镇不住人,帮佣换了好几茬;李妈能干心正但受不得磋磨,她说自己忍气吞声忍得姐儿都丢了,不愿再做个受气的,两下正好。李妈一片无处安放的慈母心加倍都给了柳枝。
小年这一年天气晴朗,柳旺和李荣在院子里用两条长凳架起一块门板,磨得大缸墨,裁得红纸小山一样。卢溪月两腿微分,气沉丹田,运腕走笔如有神助,什么“喜居宝地千年旺,福照家门万事兴”“春满人间百花艳,福临小院四季安”“财源滚滚随春到,喜气洋洋伴福来”又一口气写了二十多张福福福,才停下来揉揉手腕子。边上柳条早端了蜜水,小包子脸上满满是钦佩:“月哥,你歇息一下。”话说柳条完美的继承了父亲对读书人的迷之崇拜。
冬闲,大家都没事情做,什么掏耗子洞都能引起围观,更何况写春联这种大事。往年都是请村里为数不多几个识字的长辈写,讲究点的赶集时买来,听说嫁到县里去的李家姑娘家里免费送,早就里三圈外三圈的围满汉子媳妇、姑娘大娘,围墙上还趴了不少小孩探头探脑。几个颤巍巍的白发老头老太太、舅妈表姐们还拎了凳子让他们坐下看热闹。
写好一副李荣吼一声“三狗子、拿去”“花妞你家的好了”,随着点名哧溜钻出一个、哧溜钻出一个,都是郑重的双手托起春联,宝贝似的捧回家。
“这字写得可真好,跟人一样俊”“听说这小官人是天上星宿下凡咧,我们也沾沾仙人的光,来年风调雨顺。”
乡下人质朴的赞美让卢溪月耳朵都红了,他这庄户中就像一只仙鹤掉进了鸡窝,不管他怎么谦虚那一层自带光环都挥之不去。大家自然而然拿他做个贵客而不是亲朋对待,开口称呼都是小公子、小官人,吃饭都让他夹第一筷。写春联是他力所能及的,他也很乐意能对这些善待自己的人做些回报。
为了感谢文曲星的春联有人送一篮子鸡蛋,有人提来一条腊肉,境况差的也有塞一把花生、一把小菜的。柳旺拈须哈哈笑道:“这是小官人自己赚来的。”
柳条喜滋滋的帮他数鸡蛋:“月哥,真了不起,有三十一个鸡蛋呢。”
是么?自己竟然会了不起么?不久前还在寒风中瑟缩着、被人白眼、被人说“不认识、哪里来讹诈的吧,送官好了”。能够遇见这一家人真是他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