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在庙会他本是写了几副字画想换几个钱做回舅家的盘缠,怎奈位置不好,而且他买的寻常白纸,又没颜料,画两笔墨兰,写半首乐府,看上去非黑即白,于这新年气氛实在不相称。其实卢溪月字画功底着实不差,这要是送去书斋或许还遇见个把赏识的,在这庙会上就曲高和寡了。他身上还有块玉佩,就放摊子上想卖了,结果叫那泼皮想讹了去。
边上柳枝和李春正好看见了,李春本来不爱管闲事,想扯着柳枝远离是非。柳枝却是个好打抱不平的性格,亏得她还有脑瓜子,没贸然冲出去,就商量了俩人一个混搅着泼皮,一个则去搬救兵。柳枝本来就在庙会上露了一小脸,不少小贩游客都看见过她,这么一个白净俏丽的小姑娘慌慌张张跑过来说遇见了拐子,自有那急公好义的跟着来。
这曲折如戏台上唱的传奇一般活生生在眼前,李氏听得眼睛都直了,一时唏嘘不已,听到这美少年家破人亡、受尽白眼时还陪着掉了不少眼泪;边上的李妈更是听得两个眼睛瞪得铜铃铛大,米都不肯去淘。
但李氏还有一点不明白,自己女儿做了这般好事,怎么回来反而失魂落魄呢。
柳旺倒是已经懊恼了一夜,他急怒之下不分青红皂白、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臊了大女儿一番,但也是一片爱女之心。现在坐在高墙大瓦屋里说评书一样娓娓道来,听得人惊叹连连,可昨天身临其境就不会有这种喝茶听戏的悠闲心情了。
一年到头在有多少失踪的小孩,自己家的是个女儿啊!一个娇滴滴的漂亮女儿!昨天看她灰头土脸却还洋洋得意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她以为自己有多能干!!人在外地还敢多管闲事、而且那泼皮都是青壮男子,等醒转回来还不知道要怎么报复呢!!!
柳旺实在是气狠了,恨这不服管教的小孽畜不知道天高地厚、以身犯险,更恨和她搂做一团的小野种。若不是他事事推波助澜,这孽畜怎得胆子一年大似一年。
是小女儿的哭叫和卢溪月的阻拦让他清醒过来,万幸一番拳脚都落在了李春身上,大女儿那皮肉是禁不住的。可李春那维护柳枝的姿态却让他更烦闷:自己是她亲爹!是真心为她着想、这世上唯一不会害她、不会利用她的亲爹!!
卢溪月也在混乱中挨了几脚,他本就风餐露宿摇摇欲坠,连番受了打击也一头栽倒。柳旺踢打那俩个不争气的东西时就围了一圈热心人拉扯,“啊呀这还都是娃娃咧,莫打了”“娃娃有什么错也算了吧,快过年了图个喜庆”“莫不是后爹”・・・・这卢溪月一晕过去,更是有能干人掐人中、摸脉搏,他气息虽弱,但并不是疾病,纯粹是因为饥饿。
“可怜可怜!”这般整齐的美少年生生饿晕街头,激得众人又是一阵嗟叹。有热心人已经飞跑到馄饨摊打了个蛋花汤,滴了几滴麻油,喂了他下去,就看见一缕淡淡红色浮出少年脸颊。一众人就簇拥着柳旺并俩个女儿并卢溪月送到歪脖子树下。此番逛州府就告一段落。
“我见这小哥气度不凡,卖的字也写得极好,身世可怜,就邀请他暂且来家里落脚。”堂屋里只坐着柳旺并李氏俩个时,柳旺低声道。
李氏嗳一声,她对卢溪月没意见,这太平年月路上见了猫儿狗儿也顺手施碗饭,何况这么一个身世坎坷、俊美如玉的少年公子。她只是有些心疼大女儿。
“你这次可把枝儿吓到了,李妈说她一整夜没回过魂来。半夜里李妈起来上夜见她还没睡、两个眼睛睁得大大的”李氏说着带上几分埋怨“你怎能在外面打骂女儿、她还要不要脸面了?幸亏枝儿心大,换了人早上吊了。”
“我也是一时急了眼,你是不知道当时那样子,她以为是在甜水井那条街上吗?周围都是自幼相熟的人叫一声有援手!唉――”柳旺长叹:“枝儿是我第一个孩子,看平时我怎么待她就知道我是心疼她的。只是这两年她越发无法无天,有些事情是她一个女孩儿能做的吗?”
李氏听了无语,默默拭泪而已。
卢溪月想向柳枝郑重道谢,却一直没机会。柳枝回来就在床上倒了两天,能下地后也只白天黑夜的呆在自己房里,连吃饭都不肯出来。柳旺认为她还是赌气,说:“别给她送,看她饿了还出不出来。”
结果她真的悄无声息的缩着。到后面李氏熬不住,端着粥进去,看着这女儿一声不吭的吃着,流着眼泪戳着她:“你的魂回来没有、你别吓娘啊。你这么这么犟啊、你跟娘说句话啊。”
舅妈去给柳枝求了符来,也没用,一个活泼热闹的小姑娘变成山洞里蘑菇一样。私下都在说柳枝去州府那一遭撞了邪,更有一起去的小表哥活灵活现说是水道上撞了溺死鬼,要不然跟小表妹亲亲热热的李小哥为什么没回来,小表妹就是眼看着他被水鬼拖下去才吓傻的。外婆听得念了一千声佛,坚持全家人吃了三天素,懊悔得信口开河的小表哥自打耳光不提。
卢溪月却总觉得大姑娘这症状是自己引起的,她为了解自己之围被父亲在大庭广众之下责骂所受羞辱,受了刺激才会如此的。十二岁的女孩子看见泼皮寻隙闹事不仅不害怕、不畏缩,还那么机智的出手相助。如果因为帮人而变成这样那真是太可惜了。
乡下人对做官人、城里人、读书人都是天生有种敬畏。听说这卢小相公竟然已经是个秀才了,更是惊叹连连,小相公才十六岁呢!想那螺蛳巷杨秀才熬到三十才得了秀才功名。就连柳旺的愁绪都消散了些,觉得自己出手救助了一颗文曲星,与有荣焉。
卢溪月看着这虽是土墙瓦房,但粉刷得雪白,瓦片没一片烂的,家具虽然简朴但是处处窗明几净,是个标准的小康之家。先前李春就是跟几个表哥睡一起,卢小相公可不能这么安排,李氏叫收拾了单独一间屋子给小相公,下了狠力气洒扫了一番,铺盖都送了新的来,虽然是粗布但絮的都是新棉花。一个瓦罐子充做了花瓶,插了几枝柿树枝,枝条上还缀着红彤彤的柿子果,倒也有几分野趣。
卢溪月十分感动,回顾自身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没啥可以报答人家的。而柳条也被养成喜静不喜动的性子,倾慕新来的大哥哥是文曲星,卢溪月干脆就给人家带孩子。柳条温柔乖巧,卢溪月用沙盘教她识字,她也十分认真,这一大一小反而投缘。
这乡下除了本历书就没有第二个带字的东西,又天冷出不得门,卢溪月和李家表哥们说不到一起,幸亏他是个安静性子,要不然也磨不过寄人篱下几年。除了给柳条画花样子、教她识字描红外,他端坐着默默把四书五经从头到尾、又从尾到头背着,这样度过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