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血战过的地方已经开始被清扫,当奚言护卫着兄长入主金城时,捆捆染血的箭矢已经堆叠在滋水边。
金城本不是一座很要紧的城池,但滋水穿城而过,这在大战时,无疑更有利于粮草的运送,滋水已经被血染红,奚言侧过脸去看兄长的神情,却见他仍旧是平淡无波的容色,仿佛那些战死的士兵和长流的鲜血,对于他来说真的只是通报战损时的一个数字而已。
金城并没有像灵州一样遭到回鹘军的屠戮,大部分百姓还是得以保全,只有城内的大赵官员无一例外的遭到了杀害。
当大赵的军队开进城池时,一些在家中躲藏着的百姓纷纷打开家门,张望着己方的士兵在街道上戒严。前几天那种被敌**队占据的恐惧慢慢退去,看着这萧条的山河,每个人都有失而复得的感触,不少百姓已经抬手掩泣。
奚言自马上目睹着这一景象,心中一时也有所想,自己身为大赵的将领,护佑身后百姓的安危乃是责任,离开崇都这一个多月,过往的很多旧事,在他心中的感触已经不一样了。
从前,他也见过杀人流血的场面,但在动辄死去数万人的战争中,那只不过是长河中的小小波澜。
灵州、金城相继被收复,大赵在下津关外的失地只余不到千里,若是按照这个速度打下去,不必等到明年,在今年年底就可以结束一切战事。
大多数士兵都沉浸在收复失地的喜悦中,只有少数身经百战的老将,才敏锐地觉察到,此番征战实在太过顺利,连攻克金城这样的恶战,都只用了不到两日时间。至于北秦名将付莽所率的军队,还连踪影都没有见到。
付莽麾下的北秦军,就好似一群恶狼,不知他们到底会蛰伏在何处?
金城刺史府已经作为临时行辕被腾了出来,硕大的地图前,奚栾仍旧安然坐在此处。
此时屋中已无外人,所有参将都已离去,奚言才在兄长身旁坐了下来。
“大哥,金城已破,粮草算是无忧了。接下来,是否就要攻打冯翊?”
“你为什么觉得是冯翊?”奚栾倒不是没有这个想法,只是他从未将这个想法说出来过,此时被奚言一说,他多少感到有些意外。
“冯翊城有粮草、也有敌军……相比起我们已经拿下的灵州和金城,冯翊……城池要更坚固,位置也更紧要些,但是冯翊是下津关外第一大城,想要收复水洛甚至是镇远隘口,冯翊城是绝对绕不开的。换言之,冯翊是进攻水洛的跳板,我们一定要拿下。”
“嗯……有些道理。”奚栾并不像奚言一样正襟危坐,而是往后斜倚在座椅靠背上,“是时候把骁骑卫和豹骑卫调回来了,冯翊……”
奚栾若有所思地温和一笑,随即不再去提。
“那兄长准备什么时候发兵冯翊呢?”
“不急,”奚栾一手扶在桌面上,撑着身子似乎想要起身站立,但费力尝试后未能如愿,便轻叹一声,不再去费劲,“身子终究是不行了……”
“兄长,”奚言多少有些伤怀,赶紧就扶住了他,“您……您还是好好休息吧。”
“也罢,只是还想像当年那般,再看看这西北的景致啊。”奚栾心中虽塞了一团乱麻,但声音还是稳稳当当,“你方才问我,什么时候兵发冯翊,且再等些时日吧。”
“这是为何?”奚言听兄长有意避开那些往事,便也乐于将话题岔开,但听他说又要延缓进军,心中顿时疑云大作,“兄长您知道,西北冬季寒峭,再过一月,更是雪虐风饕、滴水成冰。到时候,敌军的粮草补给、驰援必然变得困难起来,但我军若要攻城也是难度陡增。所以要打冯翊,那就得抓紧时间了,兄长为何还要延缓进军呢?”
“你说的那些倒也不错,只是不要忘了,我们此番远征西北,意在收复所有失地,将西域诸国赶出镇远关,而非一城一池之间的得失。冯翊是块硬骨头,但不是非得现在啃,上次我们用骁骑卫和豹骑卫将北秦军远远调开,这次……我要用步卒和辎重将敌军主力牵制在冯翊。”
“兄长的意思……是佯攻冯翊,或是围而不攻?”
奚栾开怀一笑,赞许道:“你再锻炼两年,也可以做一军统帅了。”
“兄长这是过誉我,”奚言眉目含笑,神色却又扫过一丝犹疑,“不过……冯翊的城防工事有多坚固,我们知道,敌人也知道,他们自然会依仗城池之固坚守。据斥候的塘报来看,敌军已在冯翊城中聚集了不少兵马,若是……我们围不住呢?”
“这不是你要考虑的事情,”奚栾不软不硬地回了一句,“以你的锐气,还是更适合带一支骑兵。冯翊离水洛也不远了,我给你挑了五万人,去水洛吧。”
“您让我奔袭水洛?”兄长方才的语声太清淡,以至于奚言都不太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又加重语气问了一句。
“是啊,”奚栾眉目间依旧有清浅的笑意,“我虽身为一军统帅,但多少还是有些私心。上次你带兵出去打的不错,如果我给你五万精锐骑兵,你能不能节制?”
“节制倒是能,不过兄长真的要将奔袭水洛这样的重任交给我?”
奚言内心多少有些震撼,他知道兄长相信自己,他也有这个能力,但是以他现在金吾卫右将军的身份,桓国候不顾周遭眼光将此战交给他的话,多少还是有任人唯亲的嫌疑。
“内举不避亲,交给你有何不可?”奚栾知道他在犹疑些什么,便主动替他开解,“再说你上次奔袭九日夜,五战皆胜,那也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你有这个本事,何须在乎他人看法。”
“我倒不是在乎,我只是担心兄长会受他人指摘。”
“无妨,”奚栾眸中忽纵过片刻幽深,轻声一叹后又转回平静,“我给你选那五万人,都是从骁骑卫、豹骑卫乃至射声卫中挑来的剽锐精骑,但是五万人可不比两千,你做什么都要多思虑些。”
听兄长此言,奚言不由笑道:“兄长如此庇护我,若是叫父亲知道了,定然又是一顿教训。”
“父亲不会教训我。”
奚言耸了耸肩:“您是长子嘛,他总是教训我。”
“嗯……”奚栾轻笑着点了点头,在大战将至的时候,谁都不会有多轻松,但是这样温情的时候,奚栾还是格外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