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一处私家园林里,易凤寻候在会客室,这会客室是个花厅,放在过去的宅院就是位于垂花门的位置,再往里走,则是内宅,女眷们住的地方。外头小桥流水,入了夜,静静地听,还能听到鱼儿扑腾出来的水花声。
老管家出来,“易先生,老爷马上就来,您先坐。”管家穿着长袍,罩子还是杭绸缎面的,里头缝着夹棉,老人年纪不轻,易凤寻亦是客气,“凤寻深夜拜访,不敢劳烦您老亲自招待。”
老人笑,“多少年没见你了,上回见你,你同你父亲一道,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易凤寻微微弯腰,“是啊,一转眼,我也是个中年人了。”
老人摇头,“你这孩子!”
有年轻姑娘端了茶水过来,老人说:“冬日的茶,粤梅香,南边送来的,新鲜的很,来。”
易凤寻伸手接过,“不敢劳烦您老,我自己来。”
老人站着,易凤寻也站着,老人眼底有些笑容,“孩子们都大了,你父亲现在身体好些了没?为着这一桩,实在不值当,不值当......”
易凤寻颔首,外头有个老者走进来,手里杵着拐杖,易凤寻瞧见他,连忙迎上去,“苏叔叔。”
当日风度翩翩的苏潜已经变成了一个佝偻的老男人,他年纪比易凤寻父亲易小凤小得多,如今却有了风烛残年的老态,甚至比身边年迈的管家还不如。
岁月之于男人,除了带来财富,更多的是风霜。
苏潜的黄花梨手杖渐上一层包浆,他腿上有伤,折磨得他不能入睡,双鬓也已泛白,没有人相信,这只是一个将将快要迈入五十的中年男人。易凤寻上去,“苏叔叔,您的腿好些了吗?”
苏潜在优雅修长的明式黄花梨椅子上坐下了,这屋里一书一柜,一纸一砚,样样皆不是凡品,他指指左手边,“来,坐这儿。”
左为尊,这是过去西宾先生坐的方位,易凤寻没有推辞,依言坐下了。老管家替苏潜上了茶,苏潜抿一口,“这水生了些。”
管家端着茶下去了,“是,我同她们说。”
苏潜将手杖放在一边,他穿高级灰的西服,走线飞针,衣服几乎与他的身体严丝合缝,不见缝隙。他看易凤寻,“你父亲身体怎么样了?”
“他还好,恢复得不错,如今可以说话,也能下床走动了。”易凤寻如实回话。
苏潜点头,他指着手边的一个装水果点心的盘子,“凤寻,你看,佳能这块盘子,你想怎么切?”
盘子是旧物,粉彩,牧童骑牛,蟠桃贺寿,易凤寻指着牧童,“刮它一半,百分之四十九。”
苏潜点头,“刮一半是对的,但百分之四十九不够,买它百分之五十一。”
苏潜的胃口比易小凤先生的理想还要张狂,百分之五十一,公司最大的股东,佳能地产实际持有者。
易凤寻眉头轻皱,“苏叔叔,佳能背后还有宝艺,宝艺新来了个姓傅的,前一段股民抛出去多少,他都接盘了。”
苏潜看他,“佳能不是还有曹家?听说曹家那丫头野得很,你委屈一下。”
男人的世界,不是战争,就是联姻。
易凤寻眉头简直没展开过,曹家的丫头,曹子玉,她多大了?十九岁?
苏潜瞧见易凤寻表情,嘴角动了一动,有些发笑,“曹家的丫头很难看?”
易凤寻叹气,“不难看。”
苏潜摸到手边拐杖,指着窗外月亮,“人要有野望,此间杀伐之局,本就墨者非墨,瑜者非瑜。”
易凤寻懂,他当然懂,握着曹家的曹子玉,吞下佳能不知要便利多少。可,娶了曹子玉之后呢,她的后半生,自己的后半生,如何相守?
苏潜起身了,“女人,未必是一辈子的。”
是的,娶了曹子玉可以离婚,其实娶了谁都可以离婚,包括,宇文姿。
苏潜杵着拐杖走了,他年岁其实不算大,但有种迟暮老人的沧桑感,男人的背影其实好看得很,适度的身材,优雅的体态,易凤寻看着苏潜背影,不知来日自己会不会也变成这般孤寡模样,反正他睥睨众生,君临天下。
老管家来送易凤寻,“老爷心情也是不好,前些日子在外头遇见一个姑娘,人家救了他,老爷想感谢人家,人家不求感谢。”
易凤寻侧目,“哦?”
老管家笑,“多少年不见老爷吃瘪了,这次想不到栽在一位女士手里。就在德国,不莱梅的一个小镇上。”
苏潜被一位女士救了,易凤寻道:“美女救英雄?”
管家说:“不莱梅去了一个剧团,老爷从伦敦专程去看,结果在剧团外头被人挤了,手杖都掉地上了,欧洲人人高马大,老爷还被一个土著妇女坐了一屁股,后来......”
“后来一位女士从天而降,解救了苏叔叔?”易凤寻很是有兴趣。
管家低声道:“后来老爷邀请人家吃饭,人家断然拒绝,连个机会都不肯给。”
‘咳’,后头传来咳嗽声,苏潜去而复返,“好啦,你回去吧,佳能那盘子,迟早是要碎的。”
易凤寻回头道别,“苏叔叔,我先走了。”
那头挥手,“走吧,走吧,你那伙计都在外头望了你半天了。”
谢逊的确在外头望穿秋水,见到易凤寻出来,连忙去汇报情况,“老爷,那个......”
谢三哥声音越说越小,易凤寻道:“大声点。”
“老爷,宇文小姐又出轨啦!”
谢三哥中气十足,声音震天响,此言一出,管家和苏潜都望过来,神色尴尬,意味不明。
苏潜摇头,不知是同情易凤寻的绿帽子,还是同情谢逊的智商。
老管家在苏潜后头道:“老爷,那位小姐好像也是复姓宇文。”
苏潜握着拐杖,脚步一顿,他回头看易凤寻,“哪个宇文小姐?”
谢三哥可能真的是智商感人,“就是我家老爷的房东,宇文姿小姐。”
苏潜问管家,“是她吗?”
管家道:“名字很像,但不是一个人,那位宇文小姐的名字是宇文英。”
苏潜这头和管家嘀嘀咕咕,那头谢逊道:“老爷,是可忍,孰不可忍,这等事情,一而再再而三,不可姑息。”
易凤寻方才一句话没说,他问谢三哥:“你怎么知道?”
谢逊很是生气,他拍拍浑厚胸脯,“我女朋友说的。”
易凤寻愈发奇怪,他扫向这个与他形影不离的汉子,“谁是你女朋友?”
谢逊依然昂首挺胸,“反正是我女朋友说的,她说宇文小姐半夜和男人出去了,肯定有鬼。”
苏潜也听明白了,他指着庭院里护花的花木,“借你一根打狗棍去揍奸夫?”
易凤寻脸色不好,谢逊完全不知悔改,还在纠缠,“宇文小姐这是二犯了,老爷,你还原谅她吗?”
这都什么跟什么,苏潜看够了热闹,还加一句,“趁曹家丫头没学坏,抓紧了。”
几个男人在庭院中论风月,管家都听不下去了,道:“凤寻,那姑娘现在何处?”
谢逊又多话了,“上海,她们在上海!”
苏潜挥挥手,“自己去看看,那有车,要不要司机?”
谢三哥又站出来了,“不用,我开车。”
谢逊去开车,易凤寻在庭院里没有说话,苏州的冬季很冷,竟刺得他有些脸疼。苏潜的手杖敲打台阶,敲出清脆音律,“亲眼所见都未必为真,去看看吧。”
宇文姿没喝什么酒,她喝了三杯咖啡,反倒是韩紫衫和温疏桐对饮几局,韩紫衫先前还有些拘束,等温疏桐露出无聊本性,大家相视一笑,才发现原来大家是同道,都是无聊人。
温疏桐敲桌子,“诶,明天我是评委,你想不想要一等奖,求我啊。”
宇文姿白眼都懒得给他,直摇头,“我病了,明天不能参赛。”
温疏桐去拉宇文姿的手,“病了,哪儿病了,我看看。”
啧啧,吃豆腐啊,韩紫衫去拍温疏桐的手,“温总,你别占姿姐便宜,人家有男朋友的。”
温疏桐将宇文姿上下一扫,“哟,失婚妇女有第二春了?”
宇文姿将杯子往台面上一跺,“你到底哪根筋不对,半夜拉着两个大美女听你说废话,青春损失费都不够你赔的。”
韩紫衫和温疏桐说了半天的话,大概有点思路,“姿姐,我怀疑温总要婚变。”
温疏桐老婆曲潇湘,妻子本身是暴风科技太子女,过来给温疏桐做陪衬,在皇风做个分公司总经理,本身就降了格调。如今还要被要求奉献家庭,夫妻之间有摩擦是应该的。
但离婚一事,皇风与暴风科技联姻,大女儿曲潇湘嫁给温疏桐,进驻皇风。二女儿曲残墨嫁给温家次子温云泉,温云泉进驻暴风,两家互相渗透,强强联合。
若要说分手,恐怕不倚仗温疏桐的意愿,更不倚仗曲潇湘的意愿,而是决定于两家是否还有合作需求。在皇风与暴风科技战略发展的今天,任何儿女私情都是要让步的。
温疏桐懂,并且很懂,他享受自己的地位,并受困于自己的财富。
他一手抓住宇文姿手腕,“阿姿,我们可以做情人,不谈婚姻,我不会亏待你。”
韩紫衫嘴角都要咧开半寸,“姿姐,温总喝醉了吧?”
宇文姿拉开他的手,“服务员,买单。”
温疏桐不依不饶,“阿姿,我是说真的。”
宇文姿掏了钱,同韩紫衫道:“打电话给范经理,说温总醉酒,让范经理处理。”
韩紫衫拍拍温疏桐,“温总,你住哪儿,我们送你回家。”
温疏桐口齿渐渐模糊,“范亚男和蒋嫣都是一丘之貉,不要她......”
宇文姿道:“打,让范经理来。”
范亚男其实已经沐浴更衣,接到韩紫衫电话,秉着职业精神,火速赶来,身边还带着程昆这个帮手。她接过温氏副总裁,“好了,你们回去吧,我和程昆送温总。”
程昆看宇文姿一眼,温疏桐还捏着宇文姿的手,程昆扶了他,轻声细语,“温总,您醉了。”
那三人打车走了,韩紫衫打个激灵,“姿姐,我怎么觉得不对啊......”
宇文姿点头,“嗯。”
韩紫衫侧目,回头去看那辆开走的车,“诶,程昆来做什么,范经理来就够了呀。”
宇文姿笑,“你最近变聪明了,不过那是浑水,让她们去。”
韩紫衫重重点头,“她们在献媚?”
宇文姿下了结论:“谁去谁倒霉。”
夜风一刮,两人都拉紧衣裳往回走。等回了酒店,宇文姿在大厅见到一人背影,熟悉无比。她上前两步,那人回头,说:“去哪儿了?”
宇文姿脸上由惊转喜,“你怎么来了?”
谢逊站在那头,韩紫衫瞧见他,拍他肩膀笑言道:“你怎么来了?”谢逊在韩紫衫和宇文姿身后左看右看,低声问:“奸夫呢?”
宇文姿拉了易凤寻的胳膊,“专门来看我的?哎呀,就在这儿住吧,明天再换地方,今天太晚了,好不好?”
前台问宇文姿,“要几间?”
宇文姿回头看见谢逊,“两间。”
四人一部电梯上楼,谢逊问韩紫衫,“我女朋友呢,她怎么没和你们在一起?”
宇文姿侧目,“谁是你女朋友?”
韩紫衫此刻的反应出奇的快,“程昆吗?你们在一起了?”
谢逊根本不理宇文姿,只对着韩紫衫道:“你们把她弄哪儿去了?是不是她告发了你们,你们就孤立她了?”
宇文姿眼神都不对了,她看韩紫衫,两人一对眼,眼神里都透露着四个字,莫名其妙。
电梯到了,宇文姿与韩紫衫一间房,易凤寻和谢逊一人一间,易凤寻先到,宇文姿准备同他告别,他就牵了宇文姿的手,“进来。”
外头谢逊还在唠叨:“我女朋友呢,她人呢?”
韩紫衫推开门,又将门重重一甩,好大的一个闭门羹。谢逊犹自不觉,“我说,她人呢?”
外头更深露重,易凤寻的大衣上凝结了露珠,宇文姿拿了干毛巾出来,“脱了,我给你擦擦。”易凤寻勾了她的腰,在她脖颈边上嗅。
宇文姿笑,“干嘛呢,我没喝酒,真的,不骗你。”
男人在她唇边流连几番,“嗯。”
宇文姿推他,“你不是来看我的,是来捉奸的?”
男人不语。
女人脸色不好看,“易凤寻,你说让我相信你,你为什么从来不相信我。”
宇文姿头疼极了,后脑嗡嗡的响,就似被什么重击了一般,她扶着墙走到门口,“我回去了,你早点休息吧。”
她扶着门,声音有些艰难,“什么时候我们才能不彼此怀疑,猜忌让人难堪,也令人煎熬。”
易凤寻的声音很轻,房间里是如此的安静,他说:“或许这是爱,猜忌也是爱,怀疑也来自爱,我想我爱你了。”
宇文姿回头去看他,男人眉角发梢全是凝固的霜露,他站在灯下,沾风带雨,披星戴月,如何能说这不是爱。
宇文姿有点想掉眼泪,她嘟着嘴,“最后一次?”
那人笑,“只此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