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越陵微微一笑,带着人举步而去。这个寇慎是陕西人,为官素来清正廉洁,以民为本,虽然与他交情不深,但孙越陵心中对他也是一片钦佩。
背靠山门的地方已经搭建起了一个高台,乃各家流派的演说之所。为了这次大会,风华社上下也是煞费了一番苦心,花费无算,尤其是在韩弱水的建议之下,将原本由各家各派上台互相辩论的方式改成轮番上台进行演说,如此一来可以避免因观点不同而造成争执不下的尴尬局面――如果各家各派真的吵的不可开交,甚至乎互相辱骂撕打的话,这是风华社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也不是他们召开这个大会的初衷。
台前的宽阔场地上,已经安置了数千个席位,放置在最前面的席位更有长案和软椅,这些是给那些官衙里的大人们和各派的领袖及精英们坐的,后面的则全部是凳子,供那些前来观会的普通仕子们落座。
不过,瞧今天来人的阵势,恐怕这些座位远远不够,大部分人只能站在席位两侧观看。好在今日天公作美,是个春阳高照,天清气朗的好日子,要是个潮湿的阴雨天那可就败人兴致了。
来到高台后侧,孙越陵走到一方圆桌上坐了下来,对着眼前那个正在埋头看着大会礼册的人说道:“我以为我来得早,没想到你比我还早,真是服了你。”
那人头也不抬,只是说道:“我要是像你一样清闲,这大会还怎么召开?光是这布置场地、发放礼册之事,就让我忙了半个时辰。”
孙越陵咧嘴一笑,道:“有贤妻如此,孙越陵夫复何求啊!”
那人抬起头来,瞪了他一看,不满道:“你说什么?谁是你的妻子?”
孙越陵嘿嘿一笑,伸手抚摸上了她的如云秀发,道:“欣莹,难道我孙越陵对你的一番情意,你还感觉不出来吗?”
楚欣莹秀美一蹙,伸手在他手上拍了一记,徉怒道:“别动手动脚,这里很多人呢,如此没有礼数的行为被人看见了怎么办,你还怎么主持‘说文大会’?”
孙越陵听得悚然一惊,连忙缩手,讪笑道:“还是欣莹思虑周全,越陵孟浪了,嘿嘿……”
这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四川白石城的楚欣莹。自从孙越陵命韩弱水停留江南经营后,韩弱水得到了四川白石城的大力相帮才得以在江南站住了脚跟,风华社和白石城从此走的更近,双方有着许多生意上的往来。去年楚欣莹抵达苏州后,紧接着马不停蹄赶往福州往见孙越陵,岂料赶到福州之后,恰逢他遭受贬谪正要回归江南,所以楚欣莹只得陪着他一道返回苏州。
好在有楚欣莹一路相陪,孙越陵失落的情绪才得到安抚,整个人也重新振作了起来,恢复了以往的斗志。那一次从闽入苏,走的不是海路而是陆路,从仙霞关出闽入浙,再辗转回到苏州,几百里路一同行来,两人更是情意连绵,神思相契,感到难分彼此。
回到苏州后,楚欣莹干脆就不走了,留在江南帮孙越陵打理风华社一些生意上的事情,省了他不少心思。但楚欣莹明面上还不是他们风华社的人,她在苏州城里开了一家锦缎店铺,算是这家店铺的老板。
孙越陵拿起桌上的茶壶,替她倒了一杯茶,道:“欣莹,为了能够成功举办这次大会,我们风华社投入了大量的人手,本来该由我们运往四川的那批茶叶实在是抽调不出人手来押运,我看不如就由你的人代劳吧。”
楚欣莹点头道:“此事简单,正好店里的人准备回四川运些丝锦过来,我让他们顺带押着你的货前往即可。”
孙越陵喜道:“太好了,幸亏有你在,我可省了不少麻烦。”
楚欣莹没好气道:“你知道就好。”
二人正说话间,韩弱水忽然来到孙越陵身边,低声道:“宗主,金陵会派人来了,一同前来的还有周顺昌和钱谦益等人,就连应社也派了人与他们一道。”
孙越陵闻言心中一震,这次举办大会,他们原本知会了周顺昌、钱谦益等人,他还亲自前去金陵会苏州分舵替上了请柬,这些人一开始并没有表态,只是说些客套话来敷衍他,说什么有闲暇自会前来云云。看他们如此态度,孙越陵本以为他们不会前来,岂料事到临头,他们居然不打招呼就悉数而来,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韩弱水又道:“这次他们不请自来,恐怕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孙越陵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对,这些人向来与我们不对付,视我们为草根异类,如今竟然前来赴会,内中肯定有缘故。”
韩弱水抬眼看了看四周,小声道:“他们会不会是来搞破坏的?”
“这……”孙越陵皱起了眉头。自打他落足苏州之后,金陵会和周顺昌等人处处掣肘刁难,让风华社一度十分被动,好在最困难的时候都被他们撑过来了,如今由风华社出面举办这个江南文会,金陵会的那些人必定十分眼红不愤,所以这次他们前来,必定不是前来支持捧场的,说不定就要搞些小动作,于是对着韩弱水说道,“来者是客,你去问问钟晏松,他们鹤山书院是不是要派人演说,如果是的话,给他们预留名额位置;如果不是的话,就把他们安置在前面的雅席观会。”
顿了顿,续道:“还有,要是他们派人参会演说的话,你把大会的规矩对他们说清楚,只能是单独演说,不可以聚众喧评,更不可以对其他文派胡乱指斥、妄加非议,一定要严格按照大会的规则来办。”
韩弱水应命道:“是,属下知道了。”说罢径自而去。
楚欣莹等韩弱水走了之后,皱眉道:“如果金陵会真是来捣乱的,那怎么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孙越陵淡淡一笑,道,“如果他们玩文的,我们自然奉陪到底;如果他们玩武的,那么对不起,寇府台可不是好相与的,相信他一定会秉公办理,将这些闹事者悉数缉拿,毕竟这个盛会也关乎到他的脸面,他不会坐视不管的,欣莹你就放心好了。”
到了已时,各家各派派来的参会者全部抵达,高台下的广场上已经座无虚席,就连两旁和中间的通道里也满满是人,挤得水泄不通,整个会场之上一片嘈杂,千音嗡响。
就在此时,一阵铮铮鼓弦之乐蓦然响起,声如裂帛一般,从高台之上隐隐发出,透过了重重人浪之声,往四面扩散开去。高台之上倏然出现一名女子身影,青衣水袖,身形曼妙,以纱遮面,在台中缓缓移步。
台下的人群一阵沸腾之后,又忽然安静了下来,整个会场上竟然变得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孙越陵小声对着韩弱水笑道:“看来,还是凤离姑娘魅力大啊,甫一出场,就镇住了场面。”
韩弱水笑道:“苏州花魁,自然是名不虚传。”
台上这个率先出场的女子,乃是苏州金鸡湖畔映荷轩的当红花妓凤离,素有江南头牌之誉,江南一带的文人仕子无不是以得她青睐、蒙她召见为荣。这一次说文大会,为了避免场面过于单调激烈,所以孙越陵才花费重金请动了凤离前来表演,算是为此次大会增加点乐趣。
有明一朝,尤其是在末期,这种与歌妓同乐、诗曲互达的事情很是平常不过,向来被士林视为风雅乐事,很多读书人都对此趋之若鹜、欲罢不能,如今凤离能够出现在说文大会这个公众场所,更是让许多人倍感兴奋,大呼不虚此行。
此时,凤离在台上表演的正是昆曲剧目《紫钗记》中的《堕钗灯影》这出,这个曲目在江南一带颇为流行,众人心中早就熟悉,不过由苏州头牌凤离姑娘亲自表演则又是另外一回事,无数人伸长了脖子、踮起脚尖往前挤,想要将这个传说中的美妓的容貌看的更加清楚些。
孙越陵和韩弱水并没有坐在台下,而是作为主持者坐到了高台一侧,他再次问道:“钟晏松那些人怎么说?”
韩弱水答道:“他们同意派出代表上台演说,并且我把大会的规矩再次跟他们复述了一遍,他们表示会遵照而行。”
“是么?”孙越陵想不到金陵会竟然变得如此配合起来,道,“这样最好,只要他们不是来捣乱的,我们没有理由不欢迎。”
韩弱水笑道:“这次大会举办的如此隆重,想必他们也是不甘寂寞,所以才忽然转变心意前来参会,毕竟他们也是江南文派的一支,如果错过了此次盛会,于他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孙越陵点头道:“言之有理。”顿了顿,又道,“我们请的官衙中的大人们可都来了?”
韩弱水道:“大部分都来了,只有巡抚毛一鹭和巡按徐吉、按察使王启泰没来。”
“哦。”孙越陵心中暗叹,毛一鹭还是一如既往地不给他面子,不过这也难怪,毛一鹭是魏忠贤的干儿子,主掌江苏军政要事,又怎会把他这个下了台的前任按察使放在眼里。
半个时辰后,凤离的表演结束,接下来孙越陵请布政使曹长鹤登台致词,为说文大会的正式召开拉开序幕。
曹长鹤致词完毕后,大会正式开始。只见第一位登台的演说者是一位年轻的仕子,容貌俊俏,长的玉树临风,此子登台之后,四下顾盼之后,便开始演说起来。
“这是何人?”孙越陵拿起了了礼册一看,见到演说名册上排在第一位的是“公安派”代表,只是他并不认识此人。
“此人是公安派宿老、前国子监祭酒陶望龄的侄子陶国兴。”韩弱水解释道,“公安派渐趋零落,后继乏人,所以才将他们排在了第一的位置出场。”一指雅席的西面前排,道,“为了这次演说,公安派的领袖袁中道老先生还亲自前来坐镇。”
孙越陵点了点头,不再说话,转头去看台上的陶国兴演说。这个陶国兴在台上口沫横飞,声情并茂,但并没有引起台下观众多大的共鸣,许多人甚至一脸的鄙弃神色,对他根本就毫不在意。
孙越陵对此也只能无语。公安派这个流派他在前世也是略有所知,讲究的是直抒胸臆、凭性而发的那一套,只是在明末诸多学派百家齐放的情况下已经渐渐跟不上潮流,与世俗完全隔离,所以才没落了下来,连一个独掌大局的人才都没有,更没有声名扬于当世的博学鸿儒。
也许是陶国兴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个情况,后面的演说越来越是无力,声音也由一开始的慷慨激昂变得低沉下来,最后草草结束演讲,施礼退下。
孙越陵眼尖,一眼看到坐于雅席西面的南京吏部郎中袁中道竟然拍席长叹,落寞神情溢于言表。想到他不顾年事之高亲身前来,门下学生的演说竟然得不到观众的共鸣,心中肯定是郁郁难解。
过了没多久,第二家流派的代表开始登台演说,登上台的这个人年约四十,一袭青袍,满脸风尘之色,看上去有些憔悴。
孙越陵尚未说话,韩弱水叹道:“想不到‘竟陵派’居然派出了创派元老之一的谭元春登台演说,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谭元春?竟然是他?”孙越陵脑中一闪,忽地想起了当年在秦淮河畔观看花魁大会的时候,进入花魁一甲的梅妍阁美妓王修微曾当众赋诗吐露心声,说是怀念什么谭郎来着。当时他不知道她口中的谭郎到底是何方人物,心中还钦羡不已,后来才知道王修微口中的谭郎就是‘竟陵派’的代表人物谭元春,没想到就是眼前的这个人。
不由对他更是关注起来,仔细地盯着台上,想看看此人究竟有何高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