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手功夫一露,满庭贺客都‘哦’的一声,心中暗想:“玉女峰名头那么大,果然有些名堂,这小姑娘看起来娇滴滴的,没想到竟然这么厉害。”一个女弟子尚且武艺如此,推而想之。作为掌门的白娴,手底下定然更为可观。
不惟客人们震愕,连东院的秦苏也是吃惊不小。她离开玉女峰的时候,还没见过这个曲妙兰的弟子,看来这是白娴任掌门后新招的人,只是曲妙兰年纪轻轻,功法却精深如斯,实不像是玉女峰教出来的,当年秦苏这么大的时候,可也没这样的造诣。不过,事实由不得她不信,刚才曲妙兰旋冰出碗,用的确是真正的冰雷心法,秦苏由隋真凤亲传冰雷玉诀,熟悉那股气息。
“白娴!玉女峰就这样尊敬长辈么?你们眼中可还有江湖同道?!”与鸥长老同桌的一个老者见状,拍案而起,怒目大喝。
白娴看了那老者一眼,神色登敛,拉住了曲妙兰躬身盈盈下拜。“程师伯教训的是,白娴谨听教诲。”秦苏从背景上认出了那老人,是延安府高崖派的前辈程完。高崖派向来与江宁府诸派来往密切,这程完更是隋真凤的忘年之交,最欣赏隋真凤坚毅果敢的性情,往年走动频繁,时常拜访玉女峰,白娴和秦苏都曾随师接待过他。只是自从隋真凤失踪以后,老头儿便渐渐绝足玉女峰了。
当下见白娴执礼甚恭,程完也责骂不下去了,缓了缓口气,道:“白娴,你也该知道,身子正了才不怕影子斜!你也不要怪鸥长老指责,你自己说说。自从你师傅离山以后,玉女峰的所作所为,还对得起他的侠义名声么?今天如此局面,与你白娴有莫大关系!”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又变得凌厉起来,“你身为玉女峰掌门,不能约束弟子,让门人欺侮江湖同道。而且疏于驾驭,竟让门派发生弑师犯上的大逆不道之举,你说你对得起你师傅么?还有近来菱红姑娘那件事,你做何解释?那样的淫邪女子,恶事做尽,正被天下正教传檄捕杀,你竟然也收容门下……唉!白娴。你太让老夫失望了。玉女峰今日所作所为,与‘侠义’二字背之何止千里!你师傅当年不辞辛苦,遥遥万里越国惩奸。那是何等的慷慨豪迈,江湖人说起来,谁不竖起大拇指说一声‘真英雄!’可是现在呢?玉女峰代前辈积下地好名声,全让你们败坏完了!”
“程师伯”白娴又躬了一礼,道:“本来程师伯责罚,白娴该洗耳恭听,不应出言反驳,可是师伯你错怪我了。白娴身负澄清玉女峰污名之责,不得不辩。”她抿了下嘴唇。续道:“师伯,你跟恩师交好。向来知道师傅如何教导我们,她在时,无日不对白娴谆谆教诲,白娴也知道何为侠义之道,敢不恪守!玉女峰弟子欺压江湖同道一事,师伯是从鸥长老那里听说的吧?事实不容曲传,玉女峰是跟南山隐鹤有过冲突,可是师伯不知道原因。两个朋前我门下弟子在密州寻访恩师下落,无意中发现有人作采花行径,拐骗良家女子入烟花之地,激于义愤便跟这伙恶徒动了手,打死一人打伤四人。师伯,你说这是替天行道还是欺压同道?”
程完“哼!”的一声,道:“如果真如你所言,这当然是替天行道。”
“好”白娴道:“我再来问问鸥长老,鸥长老,你今日屡次与我为难,想来正是因为此事。你不承认贵教教众逼良为娼,你只道作恶的几人全都跑掉了,没有留下丝毫线索,所以敢有恃无恐的指责我,是吧?我告诉你,现在密州奇案司里正躺着一具尸首呢,那是逃命时慌不择路的几个恶徒仓促间埋下的,已经被官府起获了。这具尸身上穿着什么衣裳,带着什么腰牌,手臂上刺着什么规矩,你是清清楚楚的,另外还有被拐自川、陕、越三地地十七名受害女子来作人证,她们虽然胆小害怕,可眼睛却不瞎,知道谁是害她们的人。‘
“关我什么事,你不要胡言乱语!”鸥长老的面色霎时变得难看之极,怒道:“别把这些污水泼到我教中来,南山隐鹤哪有你玉女峰如此卑鄙阴毒?我教中弟子人人清白,绝不可能做出这等事!”
“这句话你留着跟官府说吧。”白娴冷笑一声,“至于清不清白。自有人来下论断。近几日你们等着捕快上门索人就行了。”
“放你娘的屁!”鸥长老怒不可遏,手臂一振,四下寻找可投掷之器,却让程完牵住了衣裳,制止住了。
白娴只作没看见,把脸转向程完,道:“至于惠喜伤害紫莲师伯一事……师伯罚责的是。”她顿住默默想片刻,口气也变得低沉:“这件事情,白娴不辞其责,没有什么可辩的。当时正是恩师离山不久,我仓促接任掌门,也没有一位长辈来教我该如何应付……那时候紫莲师伯伤势反复,不能时时教导,白娴能力有限,更不知道该如何管理驾驭弟子,她过世……我们……我们……都很难过……”白娴眼眶一红,到底忍住没有让眼泪流出来,她甩了甩头,毅然道:“惠喜犯上作乱,本应废去功夫投入山后猿飞崖,但已经畏罪自尽,就只能挞尸示戒。而白娴身为掌门,监管不力,罚面壁思过一个月,并责三刀戮腕警醒,以偿未全之力。”她说完,缓缓撸起左臂衣袖,天光下照得明白,只见光洁如玉的小臂之上一排结着三个拇指粗细的疤痕。可以看出来,这是被利器深深刺透后留下的伤口,她所说地三刀戮腕,正印此证。这下子,满堂近百人变得鸦雀无声,人人肃然起敬。想不到这玉女峰一介女流明刑不贷,有如此刚烈气魄。本来同门长辈被弑,掌门有连带之罪也极轻,她罚自己面壁一个月已经够重地了,想不到她竟然还硬下心肠,惩罚自己如此不留余地。
这个掌门,看来并不像传言所说的那样是非不分。许多原本听信传闻对玉女峰报有恶感的人想法也在霎时改观。
程完看完,更是怔住了,原本还想再指责玉女峰收容菱红姑娘一事,却怎么也找不出话头再继续。黯然片刻后,他长叹一声,道:“唉!算了,白娴,也难为你了。其实你师傅失踪以后,我们一直都在追查她地下落……不过怎么说这些都是籍口。老夫也不推辞自己的过错。我确实疏忽了对玉女峰的关心。我知道你对紫莲师太的感情,她的过世,不全是你的错。我们也有责任,你能把玉女峰支撑到今天,已经很不容易了。”他顿了顿,深深看了白娴一眼,:“不过老夫放心了,也很替青莲神针欣慰,她没有选错衣钵传人。你心中能存有大道正义,对人对己赏罚分明,玉女峰在你手里应该不会堕落下去。”
“恭领师伯教训。”白娴再次向程完郑重一拜。道:“玉女峰是恩师留下的心血,白娴只是不希望她坏在自己手中。但是我年纪还轻。阅历不足,对许多事情都无能为力。所以盼师伯看在恩师的情分上,以后能多多提点,别让白娴作了错事。”
“我会地,”程完重重点头,“以后我会常常到你们山上拜访,但凡有用得上老夫的地方,老夫不遗余力,一定帮忙。”
“那就先谢过师伯了。”白娴露齿一笑道:“如此,师伯先宽坐,今日我们到这来,是想跟中原大侠谈谈一些事的,筵席完后,我们再寻机会到延安府谢高崖派诸位前辈。”
“好,你自便。”
哪知哑了半天地鸥长老这次又再出言阻拦:“白掌门!事儿还没完呢!你避重就轻的说了两件事就想走么?什么秦苏投靠妖教,弟子杀害恩师我们都不关心,那是你们家事,但我下面说地两件事,就由不得你来护短了,事关我中原术界的颜面,事关我大宋江山的气运……”
白娴理都不理他,脚不稍停转走后堂。甚至连满堂的贺客也都侧目而视,心中嘀咕:“这老儿心胸狭窄之极,明明自己理屈,却如此胡搅蛮缠。”
眼见着白娴二人就要穿堂而去,鸥长老气得面皮都紫胀了,他好歹也算是江湖耋老,当着近百宾客地面被一个小女人如此轻视,如何下得了台?当下厉声喝道:“你白娴能力有限,这可是亲口承认地吧?好!你没能力对付菱红姑,没法子对通敌叛国的玉女峰弟子下手,我们南山隐鹤不辞辛劳,替你清理门户如何?以后碰到这几个败类,我们见一个杀一个!尸首送上玉女峰!到时候你也不用谢我!”
白娴闻声豁然止步,她转过身来,森然道:“谁敢伤我门中弟子,玉女峰将举派复仇!告诉你,别说菱红姑刚入门中,是我弟子,就算以前的叛徒秦苏,只要我一天不将她逐出门墙,她就仍是我地玉女峰门人。你南山隐鹤要是觉得有能力挑战玉女峰,想探探玉女峰的手段,那就不妨试试!”说完此话,不再复转,跟着赵家庄弟子真向后院去了。只留下一个恼羞成怒的鸥长老立在当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看看周围客人古怪的眼神,又是愧愤难当。
“……不怕你信口雌黄,不怕你行径乖张,我但执定字在心,小女子兵来将挡!”门角的戏台子上,恰巧演到《南山寿》曲目,花旦饰演一个上仙山盗得芝草准备回来给老父续命的民女,手持神器,在跟奸计百出的追兵周旋。有心人听见这曲子唱得刚好跟鸥长老处境相似,忍不住嘻嘻而笑。
一场争执,就这样暂时平息了。不过与宴的众多客人,却对那个新任的玉女峰掌门有了深刻的印象。进退有据,有理有节,面对威胁还凛然直击,这白娴实在令人赞赏。假以时日,此人必是一方雌杰。
秦苏坐在人群中,也是心潮起伏。白娴最后那几句话对她触动极大。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奸谋百出一心要置自己于死地地师姐,竟然会当着天下豪杰之面对她承诺保护,也不知白娴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此时筵席未开,既有此刺激人的话题,不讨论讨论,如何打发时间?跟鸥长老同桌地人碍于当面,不好说什么,但其他桌的客人可就不管了。先是低低耳语,然后窃窃交谈,再不过一会儿功夫,已经开始有人哈哈大笑,揶揄地看着鸥长老说话了,称赞白娴者有之,奚落南山隐鹤者有之。听得欧长老一张橘皮老脸上皱了又展,展了又皱。
不过鸥长老的尴尬没有持续多久,今日五湖豪客咸集,新鲜热闹事自然极多。客人们兴致勃勃谈论。只不多时,注意力却又被新的争执给吸引过去了。离吉时约摸还有半刻钟,大门处又传来了一阵高声喧哗。原本在庭中端茶递水的弟子,得到指示,急急忙忙都向门口聚集,人人面色紧张。座中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纷纷扭头探看。“……不行不行!在外面观礼怎见得诚意?咱们今日是来诚心拜寿的,不见真佛不上香,看不到赵老前辈,这重礼可交不得。”外面一个高声说话,显然对赵家庄安排他们坐在外边不满意。
秦苏胡炭坐在东院当门处。离庄门既近,听得也真切。这时听见先前跟洪翰堂众人打过圆场的那个弟子说话道:“班师兄这可是为难小弟了,不是小弟不放两位进去,实是里面已经安排不开了。你们看,门外这许多英雄,也都是五湖四海过来给家师拜寿的,只因庄内安排满了,只得委屈他们在这里歇脚。两位师兄就体谅体谅兄弟的难处,如何?”
那人呵呵笑道:“当然当然,我们是不什么让你为难地,客不欺主嘛。咱们要求也不高,席上没座位不打紧,谁也不差这杯酒吃。只要见到老寿星,把礼物交了,把门主交待的贺词说完也就罢了。这点要求过分么?咱们门主对赵老前辈可是敬仰已久啊。差我们来表达一下心意。赵老前辈总不能这个面子都不给吧?”
那弟子道:“这个万万不可,过门即是客,两位师兄如此尊重家师,赵家庄更不能疏忽对待了,让客人站着贺寿,这怎合待客之道?来来来,两位师兄,我就僭越一次,替师傅做主了,给两位安排在这最靠门的位置,可以清楚观礼,怎么样?成师兄、邝师兄,千万见谅,咱们给这两位师弟窜一窜座。”
先那人道:“这样不行,成师兄邝师兄坐着,别动。客人既已经安座,岂可为后来者推席?要是连先来后到的规矩都不讲,谁还有颜面在江湖上立足。”
那弟子干笑道:“哈哈哈,班师兄这句话说得对极,人在江湖,自然要讲规矩。我们劝邝师兄两位让座,也不例外是怠慢尊客,只是刚才庄里孤山派的关鹊关师叔指名要见这两位师兄妹,我们顺便来请他移席罢了,恰好班师兄两位过来,事顺从权,就安排两在这里坐下了,班师兄不要误会。”
那姓班的沉默了一会,忽然哈哈大笑,道:“这打机锋的功夫,赵家庄可比庙里的老和尚厉害多了,连编的理由都如此滴水不漏,好吧,咱们开诚布公说话,赵家庄今日来地都是贵客,是不是咱们名气不够大,分量不够足,所以进不了庄?”
胡炭听到这里,笑嘻嘻跟秦苏说:“嘿嘿,好玩,这下秀才遇到兵,赵家庄碰上较真地了,瞧他们怎么应付。”
秦苏微微皱眉,心事暂时被胡炭的话引了过去。大凡上门作客,或多或少都要遵从主人定的规矩,主人家或有一些难以齿及地原因需要禁戒客人,找个理由婉转告诫,人们一般都心照不宣从命。可现在这姓班的不知什么来路,居然不顾成规,如此直接揭底对话,实在不通事务。
当下听那弟子笑道:“哪里哪里,班师兄多心了,赵家庄只是一家镖局子而已,何德何能自抬身价?只要上得门来,就是我们的贵客,不分派别。”
“哈哈,好!说得好,上门都是贵客!既然不是觉得我们名气不够,难道是嫌我们名声不佳?我们今天可是诚心来贺礼的,庄里庄外这许多好汉,难道还怕我们捣乱不成?”
那弟子道貌岸然:“班师兄说的哪里话来,谁也不会这么想,家师今日寿筵,两位师兄不辞辛苦从金州赶来,自然不是为了捣乱。”
这时客人都听出些门道来了,听二人的对答,这姓班的似乎来路不正,赵家庄弟子不同意他们进庄,显然也正是因为他们的名声。如此便奇怪了,赵家庄贺寿,天下正教云集,这两个妖魔鬼怪来做甚?他们到底是何路路数,有何图谋?座上的许多人都是疾恶如仇地侠客,邪门妖道敢来惹事,那不是自寻死路么。
那姓班的说道:是啊!既然这些都不是问题,干什么不让我们进庄?
那赵家庄弟子叹气道:“唉,班师兄,实在是庄内安排不开,不是小弟存心为难两位,咱们都没想到会有这么多英雄过来捧场。”
那姓班地笑道:“又兜回来了!算了,这么说来说去太累,我照实跟你说吧,我们今天带来的礼物,是蜀山失传了三百年地拳谱真经,料想蜀山派一定非常想得到。咱们门主费尽功夫找回来的,本想让我们当面叩见赵老前辈郑重交还给他的。不过,咱们恭恭敬敬的来,却连门都不得进,赵家庄的诚意可就值得琢磨了,咱们也犯不上合热脸贴别人冷腚,对吧?说不得只好把这本奇书带回家去销毁了。”
这下子,庄外的众弟子尽都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话来了。
蜀山派失传了三百年的拳谱!这礼物何其贵重。若是进贺的这二人不怀异心,真的愿意将此物交回,让老爷子千里迢迢亲自上门讨求,老爷子只怕都甘愿。
可是,从来殷勤定有因。这两人的来历奇特,他们千辛万苦寻到拳谱,又不辞千里地赶来赠送,难道真的只是因为景仰赵老爷子?赵家庄的弟子即便自视极高,也没人敢这么想。
既猜不出来者的图谋,又不愿这本师门珍物将得而复失。赵家庄的弟子便于工作陷入了两难之中。三四名主事的弟子退至一角,聚在一起合议,讨论了约莫盏茶工夫,分析完各项利弊,终于妥协。先前那名应客弟子走回来说道:“既然班师兄和邝师兄如此推重家师范院校,远来赴宴,赵家庄再有什么门户成见那就是我们的不是了。大门既已广开,便敢迎接八方来客,两位师兄请进。”
那姓班的呵呵笑道:“好!好!这才是赵家庄,好气魄!”
“里边请。”随着门前童子的招呼声,满心惊奇的宾客们,便见一个满面笑容的年青汉子和一个面色漠然的少年并臂大步跨进庄内。报讯的弟子大声传道:“青龙门第二护法班可言,奉器弟子邢人万到贺!里面看座!”